48 、曾經

聞鐘家的司機已經等在了路口, 聞鐘坐上車回頭看,看見夏儀沿着路朝公交車站的方向走過去。

就跟小時候一樣,他家的司機開車來接他時, 無論他怎麽邀請她上車, 她都說——“謝謝,不用了”。

那時候他還沒搬家,他們家住在一個方向。有時候夏儀媽媽有事要晚點來接她, 她就乖巧地等着, 從來也不麻煩他。現在想想他不知道她是家教好,還是根本沒有把他當成朋友。

他曾經以為他們是朋友,至少他是待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同齡人,他們分享過很多秘密。

他記不清自己是否曾經跟夏儀說過“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是守恒的”這種話。但是他記得在虞平的那個鋼琴比賽上,他拿了第一名,而夏儀只是第二。在後臺他看着父親把紅包塞給評委,心裏半點得獎的快樂也沒有,當父親和評委稱兄道弟地離開後, 他在門簾背後發現了夏儀。

她畫着美麗的舞臺妝, 安靜地站在那裏, 黑色的瞳仁無聲地望着他。

那個時候他們多大?大概九歲吧。她的眼睛那麽黑,像夜空一樣深邃, 看不到底。他一瞬間就慌了起來,他想她看到了, 她知道了。

——我沒有錯。

他立刻色厲內荏地反擊, 像是刺猬豎起全身的刺一樣。

——人脈和錢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他爸爸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聽到的時候明明覺得難受, 但是此刻這句話卻脫口而出, 成了他捍衛自己的武器。

夏儀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哦。”

她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更沒有吵鬧,安靜地轉身離開。

後來的日子裏,她如平常一般和他一起去喬老師家上課,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仿佛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一樣。

他覺得疑惑,但也沒有敢問起。

後來又有一次他爸爸有事要用司機,讓他和夏儀一起坐公交車回家。那次他們在回家路上遇到了高年級的孩子,攔住他們問他們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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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堅持身上沒有錢,那群大孩子就要打他們——然後被夏儀拿雨傘趕跑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夏儀力氣很大,也很會打架。

他們倆一身狼狽地回去,跟家長說了遭遇勒索的事情,他爸爸問他——然後呢,你們是怎麽跑回來的?

他鬼使神差地說——我把他們都打跑了。

夏儀當時就站在他身邊,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爸爸大大地誇贊了他,給了他一筆零花錢,夏儀媽媽也一個勁兒地誇他,從頭到尾夏儀都沉默着。

她沒有問他為什麽,就跟之前那次一樣。

他對夏儀的感情複雜起來,她知道他所有的陰暗龌龊,并且對此保持沉默。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覺得這是他們之間的某種默契——因為夏儀沒有朋友,而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才會一直讓步。

後來他搬家轉學離開,他們斷了音訊。多年後他在常川一中再次見到她,他聽見她家裏的各種變故,不禁有些唏噓。

他不得不承認,在那唏噓深處他還有些快意,她終于也從高高在上的天才墜落,不再高他一等,可以被他所俯視了。

他大概是懷着憐憫之心接近她的。她和從前一樣,他說話她就回應,他不說她就沉默,絕不會提起他不願意想起的事情。

然而在虞平買書的那次,她卻開口打破了他們之間多年以來的默契——為了聶清舟,因為他說了聶清舟的壞話。

聶清舟那小子才認識夏儀多久?他和夏儀經歷過什麽?他和夏儀分享過什麽秘密嗎?憑什麽夏儀為了聶清舟舍棄他?

沒多久之後的長跑考試上,他看見聶清舟帶着夏儀跑步,沖過終點後夏儀彎着腰,擡起頭對聶清舟笑了。

她對聶清舟笑了。

他覺得自己在當時察覺到了什麽,但是又說不清楚。他就這樣看着她和聶清舟的朋友圈子融合在一起,每天一起在學校出現,一起吃飯又一起放學離開,最後直到早戀的緋聞把他們分開。

從那以後夏儀就像今天這樣,不再開心了。

在開了空調溫暖的車上,夏儀的身影消失在後視鏡裏,這一刻聞鐘終于醍醐灌頂,明白當時他察覺到的是什麽。

一直以來夏儀對于他的陰暗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因為默契,而是因為那些東西對她并不重要。第一名的位置、趕走惡徒的誇獎、他心底對于她的嫉妒和輕視——還有他,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對他沒有期望。

所以根本就沒有戳破的必要。

如果他是像聶清舟這樣對于夏儀非常重要的人,夏儀才不會無動于衷。她也會難過,會念念不忘,小心翼翼。

“怎麽啦小鐘?今天上課不順利啊?”

司機随口問起來。

聞鐘手肘抵着車窗,手撐着下巴,說道:“什麽都不順利。”

什麽都不順利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聶清舟已經躲着夏儀一個多月了,他越躲她心裏就越想着她,不自覺地擔心她又不敢見她。

他活了這二十七年,不敢說是高風亮節,至少也是個有道德有底線有良心的人吧。

他怎麽會喜歡夏儀呢!

夏儀她雖然很漂亮,才華橫溢,善良,勇敢又堅韌,但是她……

聶清舟想,但是她只有十七歲啊!老天爺啊!救命啊!

他發洩式地拿着筆在草稿紙上筆走如飛。

“舟哥……媽耶,你紙上寫的都是什麽啊?”張宇坤一拍聶清舟的肩膀,卻發現聶清舟面前的草稿紙上已經寫滿了大大小小的“禽獸”二字。

聶清舟從滿紙“禽獸”中擡起頭來,郁郁道:“怎麽了?”

“老張喊你去辦公室。”

聶清舟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座位上起來穿過教室後門走了。

張宇坤瞄着他的背影,心說舟哥最近狀态很不好啊,這是被誰惹了?他的目光轉到那滿張紙的“禽獸”中。

那字兒橫七豎八,有股力透紙背的焦躁。

張宇坤拿起草稿紙,啧啧感嘆道:“字兒還怪好看的,跟練書法似的。”

高一教研組辦公室裏,張自華翹着二郎腿靠着椅背,手裏拿着一張印了什麽通知的紙。

聶清舟一到就皺起眉頭,他又嘆了一口氣說:“老師,你是不是該洗個澡了?”

張自華晃着雞窩似的頭發,伸出胳膊聞聞:“我一周前才洗啊,有味兒了?”

聽到一周這個頻率,聶清舟按了按眉心,他順勢接過張自華伸到他面前的通知單,問道:“這是什麽?”

“新力作文大賽的通知,一共五輪。”

張自華指了指通知單上的一個附表:“看到這些學校了嗎?你要是能拿到省獎,高三就能去這些學校的自主招生考試了。”

聶清舟淡淡地噢了一聲。

張自華挑挑眉毛:“怎麽?看不上?”

“這都C9的學校了,我眼光也不至于這麽高。”聶清舟放下通知單,嘆息一聲:“我最近狀态不太好,心裏比較亂。線上考試當場出題,限時作文,我覺得我寫不好。”

“呦你小子還挺了解流程?”

“……嗯。”

聶清舟心想,可惜不記得題目了。

張自華望着聶清舟,悠悠道:“我可是聽說了,老李找你參加數學競賽,小宋勸你去物理競賽,你都拒絕了,現在到我這兒還要拒絕啊?”

“那是我知道我不是數學物理競賽的料,我根本就沒有天賦,而且省城裏那些小孩都是從小練的。我這半瓶子水也就夠在我們學校響一響了,出了我們學校根本就是悄無聲息。再說了我又不喜歡數學和物理,考試夠用就行,花那麽多時間幹嘛?”

“那你數學和物理還挺好?”

聶清舟指指自己的頭:“就是腦子聰明又不夠聰明,底線高天花板低,沒辦法。”

張自華被聶清舟這過于清醒的發言逗笑了,他悠悠地敲着桌子,說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奇了怪了,你什麽競賽也不參加,夏儀也是。”

“她要學音樂嘛……”聶清舟自然而然地接上,然後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閉了嘴。

張自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笑着說:“哎呦你還挺了解,這段時間我看你倆也不來往了,沒想到暗中聯系還不少。”

聶清舟剛想辯解,張自華就擺擺手說道:“你放心,我又不是老李,我不逮你們。現在全年級都知道你追過夏儀被人家拒絕了,你最近煩心,是不是就為了這事兒啊?”

……原來現在流傳的是這個版本。

聶清舟靠着身後的牆,想了一會兒,摁着眉心擡起頭來看張自華。張老師四十多歲了,論情感經驗,怎麽說都應該比他這個二十七歲的強一大截吧。

“張老師,你說……人要是喜歡一個人,又不能喜歡她,又不能不喜歡她,該怎麽辦呢?”

聶清舟将自己這幾天來的糾結化繁為簡,真誠地向張自華提問:“老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自華噗嗤地笑出聲來:“你練繞口令呢?問題的關鍵是什麽,時機不對?”

聶清舟點點頭。

“那就等時機對了再說呗。”張自華說得輕描淡寫,道:“這個世上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人錯了就換新的人,時間錯了就等好的時間。想清楚自己要什麽,該舍的東西要舍,該堅持的東西要堅持。”

聶清舟低下頭,沉默了半晌。

張自華敲敲桌子:“我都做心理咨詢了,這比賽你去不去啊?”

聶清舟擡起頭看他:“我記得這個比賽,是有獎金的吧?”

“對啊。”

聶清舟拿起那通知單,爽快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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