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醒來

聶清舟讓夏儀在床上躺好, 給她蓋好被子。他猶豫了片刻,把自己的枕頭被子抱上來放在夏儀枕邊,然後拿來圍巾把自己的手和夏儀的手系在一起, 這樣她要是半夜再起來, 他就能第一時間感覺到。

他躺在夏儀身側的床鋪上,夏儀抱着藍色的被子,好像被一層海浪所覆蓋。她仰躺着看着天花板, 仿佛是在發呆, 眼神直愣愣的,很少眨眼。

聶清舟拍拍夏儀的肩膀,輕聲說:“你需要休息,睡吧夏夏。”

“好吵。”她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聶清舟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他把她的臉掰過來,捂住她的耳朵,望着她的眼睛:“夏儀,你看我, 只看着我, 其他的聲音不要聽, 不管它們。”

夏儀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他, 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所有的光被吸進去就不見蹤影。

他的話好像也被吸進去了, 泛起一陣細小的漣漪, 湮滅不見。

她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 眼睛睜開的幅度越來越小, 然後慢慢閉上。

聶清舟松開她的耳朵, 輕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夏儀的神情寧靜, 月光照着她的臉頰,照亮她眼下疲憊的青黑,照亮她因為瘦削而分外淩厲的下颌骨,這種色調下的她看起來尤其的冷。

他仿佛能聽見她身體裏無法控制的轟鳴的旋律,那她曾經的靈感源泉,此刻同厄運一道齧食她的血肉。

聶清舟摟住她的肩膀,松松地把她抱在懷裏,下巴抵着她的頭頂。好像這樣他就可以替她阻擋她腦海裏的喧嚣聲音,就像很久以前,他走在她前面,替她擋着冬天的寒風似的。

“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卷進暴力事件,給你留下創傷。明明猜到了命運的走向,卻什麽都沒能阻止。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應該要明确地告訴現在的周彬,他二十六歲之後的人生會發生什麽,他喜歡的姑娘會發生什麽,無論是信件也好當面說也好。如果他真的做了,會改變什麽嗎?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

她會因此變得更幸福嗎?

聶清舟低眸看着她的睡顏,然後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希望在這個世界裏,這就是她不幸的終點,她能如命運預言的那樣好起來,然後去美國學音樂,成為光芒萬丈的歌手。

等她離開之後,他要再去省城和那個十七歲的周彬見一面。如果不嘗試一次,他可能無法原諒自己。

夏儀的睡眠只持續了短暫的一個小時,很快她就在噩夢中驚醒,掙紮着扯動了聶清舟的手腕。

他還沒有完全睡着,立刻反應過來把她抱住,她睜大眼睛在他的懷裏發抖,然後把頭埋在他懷裏,像是夢見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場景。聶清舟撫摸着她的後背,讓她平靜下來,再次把她哄睡着。

一個晚上這樣的情況反反複複發生了四五次,以後的每個晚上幾乎都是如此。

鄭佩琪到聶清舟家,給他送作業和上課錄音的時候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面前的男生好像撐着一件灰色衛衣的衣架子,臉色蒼白神情倦怠。他揉揉眼睛,沒有回答鄭佩琪的話,只是把她前一天給的錄音筆還給她,說道:“謝謝你了。”

鄭佩琪拿回錄音筆,道:“你這就聽完了?不用再聽聽嗎?我家有好幾個錄音筆,不着急。”

“嗯,聽完了,筆記都寫好了。”聶清舟指指自己的筆記本,以輕松的語氣笑道:“要不要借我的筆記本看?”

鄭佩琪皺着眉頭,她有些生氣:“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聶清舟怔了怔,他只是又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他的書桌上整齊擺放着教科書、參考書和試卷,一本物理書攤開在桌上,在鄭佩琪來之前他應該正在看這本書。

而夏儀坐在聶清舟旁邊的木質地板上,以她為圓心周圍散着很多白紙,她有時候會無意識地拿起來一張,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然後丢在一邊。那些白紙上有的畫着些不知所謂的圖案,更多的是數字或音符。

鄭佩琪小心地撥開白紙,走到夏儀面前,蹲下來喊她的名字。

夏儀擡起眼睛來看向她,像是包裝好的娃娃,和她之間隔了一層塑料殼子。

“夏儀,小高考的成績出來了,你考了4A呢!我們班有一半的4A,是不是很厲害?董老師特別高興,還提到了你,大家都很想你,都希望你快點好起來。”鄭佩琪拉住夏儀的手。夏儀沒有反抗,任由她拉着,但是仍然沉默不語。

“夏儀,夏儀……我也想你,你快回來吧。”鄭佩琪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夏儀很怕鄭佩琪哭,放在平時,只要看到鄭佩琪哭她一定什麽都答應了。但是現在夏儀只是失神地沉默着,不一會兒就把手從鄭佩琪手裏抽出來,又拿了一張白紙随手亂畫。

鄭佩琪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她抽着鼻子,轉過頭看向聶清舟,問道:“就你一個人照顧夏儀嗎?”

“鄰居阿姨每天都會來幫忙,我姑姑隔三差五就來看我們。夏儀媽媽天天都給我打電話,她們簽證的問題好像快解決了。”聶清舟靠着椅背,淡淡地回答。

鄭佩琪看着他的臉色,憂慮道:“你氣色不太好。”

“晚上要看着夏儀,睡不踏實。”

“白天呢?”

“還要學習,帶夏儀出門遛彎。”

聶清舟的語氣一直很平穩,像是跟鄭佩琪輕描淡寫地敘述他的日常。他的态度都讓鄭佩琪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多愁善感了,她說:“你一天睡幾個小時啊?你怎麽能這麽冷靜呢?”

“沒數。也沒辦法,我成績要是往下掉了,我姑姑肯定不會允許我再照顧夏儀。”

聶清舟像個沒事人一樣笑起來。他站起來走到夏儀身邊,一張張幫她收拾好落在地上的紙,邊收拾邊說:“事已至此,我總不能哭吧,要是我的情緒也垮了,那夏儀怎麽辦呢?”

他看着滿面淚痕的鄭佩琪,打趣道:“難道像你這樣,和夏儀面對面唉聲嘆氣嗎?”

鄭佩琪下意識覺得生氣,但是下一秒又覺得悲傷。聶清舟的眼睛布滿血絲,在他的身體內部似乎有什麽東西淩駕于□□的倦怠之上。

他如同冬天的松樹,被大雪壓得深深彎下腰去卻不能折斷。因為樹下睡着夏儀,他要等她醒過來,站起來,離開這裏,才能抖落一身積雪。

鄭佩琪也很愛夏儀,學校的老師們,同學們也牽挂她,張宇坤和賴寧也時常來看夏儀。但他們已經無法再做更多了,那些善意對于夏儀來說根本是杯水車薪。只有聶清舟有放棄一切,支撐着夏儀的勇氣。

“你真的很勇敢,沒有人能做到你這種地步。”鄭佩琪下了結論。

“在你們這個年齡,并且未來全是未知的時候,是這樣。”聶清舟淡笑着說。

按照和姑姑的約定,聶清舟去參加了月考。那一整天他把夏儀托付給鄰居阿姨,一考完就拒絕了各個老師的面談要求,直接飛奔回家。

阿姨說聶清舟不在的時候夏儀總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麽一樣,也不吃飯了。直到聶清舟回到家了,她才安靜坐下來開始吃飯。

等阿姨走後,聶清舟撫摸着夏儀的頭發,以自己的額頭抵着夏儀的額頭,安撫她。

“沒事的,我在這裏呢。”

頓了頓,他以一種近似于祈禱的語氣說:“快點醒過來吧,夏儀,好起來吧。”

月考成績出來,聶清舟仍然是僅次于聞鐘的年級第二,和第三名之間保持了很大的斷層。光看卷面來說,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一個月沒來上課的人。知道自己的成績之後,聶清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人的神經崩得太緊了,不能有稍微一點放松。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個傍晚,夏儀趴在地上寫寫畫畫時,客廳裏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她恍若未聞,專心致志地畫着她的樂譜。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擡起頭來找聶清舟,卻沒有看見他。

她于是從地上爬起來,走出房間的門。

剛走到客廳,她就看見聶清舟倒在地面上,手邊有一個打碎的盤子,滾落了好幾個荔枝。

夏儀怔了怔,慢慢地蹲下來,端詳他的臉龐。

他的眼睛緊緊閉着,臉色蒼白疲倦,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紅色的液體從他額際細細地、緩慢地,像是山裏的清澗流淌出來。

這個畫面突破所有激烈呼嘯的聲音,瞬間傳達到她的腦海深處。但只是傳達而已,她無法解讀,她又不能放棄,就像熱鍋裏的螞蟻,走到死胡同的人,一圈一圈地打轉。

畫面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占據她的整個思維,把其他所有的東西甚至是夢魇也擠開。

夏儀睜大眼睛,手顫抖地攥成拳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她的心裏橫沖直撞,震耳欲聾,要破繭而出。

——求求你……

——求你……

——你快醒過來……

——快醒過來!!救救他啊!!

夏儀愣了愣,空洞的眼神突然恢複清明,如夢初醒。外界所有的畫面聲音一瞬間湧入她的腦海,信息量大到幾乎要沖垮她。在混亂中,夏儀只看着聶清舟,她伸出手去輕輕推聶清舟:“聶清舟……聶清舟?”

聶清舟沒有反應,不過他還是溫暖的,呼吸平穩。

不像她的奶奶。

夏儀的眸子顫了顫,她慌亂地俯下身去在他的身上搜索,從口袋裏拿找出手機。用他的解鎖圖案解鎖手機,打通了120電話。

“喂?有人暈倒了……地址是在富寧路二號203。”

“求求你們……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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