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孽緣

明琰本來也就是想咳嗽幾下,卻沒想到咳着咳着忽然就咳出一口血來。

她看着手心暗沉發黑的血液,一時間有些茫然。

難道她被撞出內出血了?

她很快就發現,她想錯了。

渾身的皮膚忽然灼痛起來,青筋膨脹,血管幾乎随時都會爆裂,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湧動在皮膚之下,吞噬并撕咬着她的血肉和筋骨。

明琰抑制不住的嘔出一大口血來,痛楚幾乎包圍了她,她臉色煞白,剛張嘴就又流出粘稠的血液來。

明琰顫抖着雙手,一把握住此時安安靜靜趴在地上的破劍,控制不住吐上一口血,用壓抑着痛楚的嘶啞嗓音咬牙切齒道:“你賠我醫藥費——”

她眼前發黑,抓緊了那把破劍,強行動用靈力抵抗這股莫名的痛意,幾乎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撕扯碾碎了她的意識,讓她滿頭冷汗。

動不了了。

體溫漸漸流失,明琰倚靠着樹幹坐在地上,胸膛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周圍靜谧,只能聽到雨滴打在枯枝敗葉上的沙沙聲。

在明琰沒看到的地方,那把鏽劍上的血跡漸漸消失,靈光乍起,厚重的鏽跡剝落了一些,顯現出劍身上細密的金色符文。

不知過了多久,明琰知覺漸漸恢複,眼前也漸漸清明起來,她眨了眨眼,神魂痛的她倒吸一口涼氣。

手中握着什麽,軟軟的,冰冷的彷如屍體。

明琰垂眼看去,只見原本躺着那把破劍的位置不知什麽時候趴着一個不知死活的人形生物。

她一把甩開還在握着的那個手腕,蹬着泥土往後退了退。

怎麽回事,好好的劍還能變成人?

剛剛那鋪天蓋地的痛感消退,明琰心有餘悸,拄着自己佩劍忍痛起身。

這破劍有點邪性,得避免直接接觸。

這會兒視野好了些,明琰也就看清楚了,地上趴着的那個生物是一個穿着黑衣的男人。

他正面朝地,一身織着紅色暗紋的玄衣被雨水打濕,黏黏的貼在腰背上。一頭墨發未經打理,也濕漉漉的散在後背和耳側,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從明琰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一截高挺的鼻梁。

明琰覺得不對勁起來。

——有點眼熟。

這種陰郁的,孤獨的氣質,她好像在某個人身上見過。

明琰苦思冥想間,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就想起來了。

那個被她欺騙玩弄,被她親手種下符文,打入封印的怪物不就是這樣的嘛。

說起來那個小怪物,明琰比對了一下眼前男人和記憶中小怪物的身形——這兩個人長得也挺像的……

她眉心一跳,仔細打量了一番地上的鏽劍,越看心越沉。

好的,她運氣真不錯,這把破劍剛好就是當年封印了小怪物的那把。

明琰吸了吸鼻子,拄着劍一瘸一拐的就要離開。

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冰的明琰渾身汗毛瞬間倒立起來。

地上躺屍的男人另一只手撐地,緩緩地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沾染了泥土和血水的蒼白漂亮的臉。

封于斯掀起眼簾,漆黑的眸子中清晰的倒映出藍衣女子的身影。他定定的望着明琰,瞳孔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翻湧滾動。

氣息紊亂了一瞬,封于斯握着明琰腳踝的手指漸漸收緊,沾着血的唇角扯了個弧度出來。

他嗓音低啞,仿如手指摩擦過粗粝的砂紙,一字一頓道:“好久不見。”

語調毫無波瀾,甚至有些隐隐的松快,但明琰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那聲音深處暗含的陰郁。

如同被蟄伏的野獸毫無感情的豎瞳盯住,讓人毛骨悚然。

明琰含着一個僵硬的假笑,快速掃了一眼男人完整的臉。

蒼白陰郁,帶着長久不見天日的病态,唯有右眼正下方的一粒紅色小痣,為他增添了幾分妖異感。

那雙眼睛黑的純粹,彷如靜水流深,此刻卻忽然掀起洶湧暗流,壓抑着她看不懂的幽怨情緒。

要完。

最後一絲僥幸消失,明琰僵在原地。

她表面八風不動,風度依舊,站得筆直,冷風掀起她不然纖塵的衣角,宛如谪仙下凡。

明琰垂下眼簾,放柔了聲音:“你是……?”

漫天陰雨中,高高在上的神女低垂了眉眼,一如從前一樣高潔傲岸,啓唇淡淡道:“你是?”

你是?

封于斯最後一絲祈妄消失,他眼睑漸紅,低頭笑了起來,胸腔震動,喉頭一片腥甜。

他匍匐在她腳邊,獻出了血淋淋的心髒,換不來她的真心,甚至也換不來她記憶中的一席之地。

多麽的好笑。

他被這個狠心的女人封印在冰冷黑暗的地底數千年,每日都在恨她與念她之間掙紮痛楚,每時每刻都要忍受着符文在他身體內瘋狂亂竄,撕裂皮肉,絞碎骨骼。

度日如年。

她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執念,可她,竟然……忘了他?

——也對啊,是他卑微下賤,癡心妄想。

明琰不知道就在這短短幾息間眼前這個男人心思已經百轉千回,把她翻來覆去的恨了數百遍。

明琰覺得自己既然都已經轉世好幾次了,那之前的恩恩怨怨怎麽算都不能算到現在的她頭上吧?

她繼續裝作不認識,微微蹙眉:“朋友,你的手抓住我的腳了,好涼啊,能不能放開一下?”

況且她也不算太虛假,畢竟小怪物的名字她确實忘了。

記得好像是……是她當時随口取得一個名字,叫什麽什麽封,名字很奇怪,寓意也不好。

封于斯笑了。

他染血的手松開了明琰纖細的腳踝,留下一塊暗紅色的污漬。

這孩子真乖,她錯怪他了,明琰很感動。

下一秒天旋地轉,明琰後背狠狠撞上樹幹,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掐着,強烈的窒息感讓她眼前一黑。

……她收回剛才的話。

這其中的愛恨情仇其實很好理解,大概就是好幾輩子之前,明琰受任殺死深淵怪物,但深淵怪物是不死之身,她暫時把怪物留在自己身邊,在此期間怪物狗血的對她産生好感,于是明琰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借着這份感情,變着法的多殺了他幾次,實在弄不死他,最後只好把怪物封印到自己的浮白劍中的故事。

怪物雖然出身罪惡,但自誕生以來,并沒有做什麽壞事。

說白了,是明琰虧欠于他。

他強烈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明琰現在廢物一個,她不想反抗,也根本反抗不了,只是閉着眼等死。

這個人為什麽不快一點,咔嚓一聲擰斷她的脖子很難嗎?

男人帶着冰冷的氣息,傾身靠近了一些,甚至只需稍微低頭,兩人的鼻尖便能相觸。

他近乎輕柔的用還算幹淨的手背蹭了蹭明琰的臉頰,另一只手卻掐緊了明琰的脖子,越發收緊。

在這一刻,封于斯心中是暢意的。

他如釋重負般的笑了,眼底漸漸被紅色點染。

他粘着血污的蒼白手指捏着明琰的下颌,指腹輕輕一抹,便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封于斯的呼吸滾燙起來。

他擡高了一些明琰的下巴,低頭,薄唇輕輕的印在明琰唇邊,細細舔吻。

“我恨你。”他伏在她耳畔,冰冷的嘴唇含上了明琰的耳垂。

明琰身體一僵,手指摳掉一塊樹皮。

說來慚愧,從前她千方百計的設法殺死這個怪物的時候,也不是沒用過一點美人計。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會恨不得當場去世。

她當時一定是得了什麽大病。

明琰僵着背脊,盡量安撫自己,沒事,很快就死了。

突然臉上一燙,似乎有什麽液體滴了下來。

脖子上緊縛的手掌力道漸漸松了,新鮮清涼的空氣灌入鼻腔,為她過分灼痛的呼吸道注入新的生機。

她動了動睫毛,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封于斯臉色煞白,不知何時臉上已經攀附上了大片的金色符文,有血順着他額頭流下來,滑進了他眼眶,染紅了他的眼球。

他頂着一臉血痕,不言不語,黑漆漆的眼珠緊緊盯着明琰,眼底有怨恨與哀戚溢出。

明琰怔了怔,恍然間想起來,這是她當初設下的符文。

她親手種在他身上的縛靈符文,壓抑着封于斯身為怪物的暴虐天性,會在他動了殺念并作出行動之時絞碎他的血肉骨骼,強迫他終止殺戮。

封于斯雙手扣着明琰肩胛,手心的血染紅了她雪青色的衣料。

金色符文似乎躁動起來,光芒愈甚,他嘴角低着血,被一股強橫的力道壓着跪了下來。

骨節嘎嘎作響,他被迫垂着頭,大滴大滴的鮮血順着他的額頭,嘴角,脖頸落了下來,染紅了他面前的地面。

一個狼狽的,凄慘的怪物。

明琰低頭看着這只匍匐在她腳邊的怪物,手邊的劍微微顫動。

這是窺命鏡中滅世的怪物,注定不被天地所接納。封印在劍中,也不過是多讓他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要殺了他嗎,他現在虛弱不堪,趁着符文的運轉,她甚至可以動用那只匕首,将利刃直直插,入他滾燙的心髒,看着他真正的,徹底的痛苦死去。

徹底死去後,她也算贖清罪孽,不會生生世世背負這悲慘的詛咒了。

雨絲拍在她臉上,她動了動手指。

“明琰,”怪物蒼白的手指抓進了枯枝腐土裏,唇色蒼白,嗓音暗啞:“……你憑什麽?”

憑什麽這樣踐踏一個怪物的真心呢?

明琰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捧起封于斯沾了鮮血的臉。

他毫無反抗之力,只能屈辱的任由明琰擡起他的臉。

她要幹什麽,羞辱嘲笑他的癡心妄想嗎?

溫熱柔軟的手指捧着他冰冷的下颚,他目光避無可避的觸及了眼前的女子,清冷幹淨,是這世間最皎潔的月光。

“朋友你怎麽了,怎麽會受這麽嚴重的傷?”她目露驚訝,語氣緊張:“我應該怎麽幫你?”

心狠的騙子。

就連一點回憶都吝啬于留給他。

封于斯動了動嘴唇,他唇色蒼白,但沾染了豔紅的鮮血後,格外妖異詭谲。

明琰終究狠不下心,她可有可無的想着,她似乎應該承擔起一點責任,最起碼,幫忙療療傷。

衣料摩擦聲響起,她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被人按住後頸圈到懷裏,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明琰就被掐着下颌,狠狠咬上了下唇。

腥甜的血液流進嘴裏,黑衣怪物垂着眼睛,虛弱卻不容反抗的再次咬下一口。

明琰面無表情的推開了他。

她的嘴唇被咬破了皮,鮮血滲出,微微發腫。

罪魁禍首的怪物仰躺在林中枯枝上,皮膚白的發冷,他舔了舔嘴角沾上的明琰的血,忍不住笑了起來。

明琰抹去下唇上的血,走過去将男人拉到背上。

封印破除,她現在的實力無法将封于斯關回去,放任不管又太危險,還是先帶在身邊好了。

無力的伏在她肩頭的怪物打起了一點精神,他吐着冷氣,嗓音低啞:“大人。”

明琰沒有搭理他。

黑衣怪物扯了扯嘴角,張口銜住明琰的後領扯開,低頭将冰冷的嘴唇印上,一點一點輕吻起來。

“大人。”他又低聲叫了一次。

濕冷的唇舌緩緩劃過皮膚,帶起一陣癢意,下一刻,那尖利的牙齒便重重咬了下來。

明琰悶哼一聲。

造孽啊,她的報應這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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