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我聽你的(一更)

燭光搖曳, 暖黃色的光暈裏,兩個靈魂随着身體的接觸而靠近。

常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已經陷入愛情裏的兩個人, 壓根沒有心思琢磨情從何起。

夜風從窗口進來,卷走了燥熱, 随着雨點的落下狼狽而逃。

雨聲陣陣, 情話聲聲,與彼此的呼吸應和,與屋後的蛙鳴合奏。

第二天一早, 周中擎又是精神抖擻的,早早起來張羅着做飯喂娃。

英招和小傑睡得早起得也早, 兩個皮猴子, 對于這種鄉下環境沒什麽不适應的, 唯一不習慣的就是身邊熟悉的孩子不多, 兩人又得了爸爸的叮囑不敢出院子野, 所以玩來玩去, 也就是泥巴好玩。

剛剛下過雨的院子裏,遍布大大小小的水坑, 兄弟倆光着腳丫子在裏面蹦來跳去,很快就弄得一身泥濘。

周聰提着一籃子豇豆過來的時候, 猝不及防被追着狂奔的兄弟倆來了個前後夾擊,也跟着噗通一聲,倒在了泥地裏。

瞬間玩心大發,顧不得撿起地上的豇豆, 雙手掬起一捧黃泥湯, 追在兩個小崽子後面要報仇雪恨。

周中擎聽到那狂野的笑聲, 不滿地出來罵了兩句,周聰頂着一臉的泥巴糊糊嘿嘿傻笑着:“你文明點,小心你媳婦嫌棄你粗魯。”

“老子就是個粗人,你給我小點聲,聽到沒有!”周中擎手裏舉着炒菜的鏟子,恨不得給他丫一下子。

周聰看着他那怒目金剛的樣子,脖子一縮,老實了:“行行行,我當啞巴。”

等周中擎進了廚房,周聰才蹲在角落裏跟英招嘀咕道:“你媽是不是還沒起床?”

“對啊。”英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這個伯伯。

周聰領會精神,壞笑道:“啧啧啧,說不定明年這會你們又要多個弟弟或者妹妹咯。”

英招倒是挺樂意的,趁機往他臉上抹了把泥,笑着跑開了:“那你可得準備好份子錢,滿月酒啊,百日宴啊,周歲啊,你跑不掉的。對了,年底蕾蕾就一周歲了,你跟着去了海島,少不得要表示表示,你可以現在就琢磨起來。我爸眼裏我媽大過天,你哄好了蕾蕾就等于哄好了我媽,哄好了我媽,我爸就是再不待見你,起碼還是能讓你蹭點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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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個小兔崽子,你才幾歲,鬼精鬼精的!你過來,你快說,蕾蕾哪天生日?”周聰真沒想到,這小子連玩的時候都不忘幫他爸媽秀恩愛。

可羨慕死他了。

他家那口子,哎,說多了都是淚。

周聰抹了把臉上的髒污,也捧起一灘子軟乎乎黃了吧唧的泥巴,追了上去。

英招回道:“你記好了啊,我就說一遍,我爸六月初九你知道的吧?我媽九月初六。我們三個,我生日最早,六月初六,小傑九月初九,蕾蕾十月二十八。記住了啊,都是農歷,咱中國人,不玩洋人的公歷,每年都不一樣,不好記。”

“呦呵,你們這一家五口,生日還分布得挺均勻嘛?只有蕾蕾一個人是十月的?那感情好,我先準備你和你爸的得了。”周聰算了算日子,哎呀,今天已經是農歷四月十四,陽歷六月五號,那不是快了嗎?

最接近的,還是英招的生日。

周聰想到今天就要被攆去島上了,便琢磨着到島上再準備,不過他還是問了問英招:“臭小子,你喜歡什麽,二伯先給你把禮物準備着。”

“我?”英招想了想,他這些年生日都是主人陪他過的,每次都會給他做一份美味?????的鮮花餅。

所以他老實不客氣地回道:“鮮花餅,你會嗎?以前都是我媽給我做的,你要是想學,可以等她醒了問問。”

“那我怕是來不及了,你媽到現在都沒起來呢。”周聰可不想學做飯,他琢磨着送點別的算了。

英招無所謂地丢下手裏的泥巴:“随便你,反正我最愛鮮花餅,你要是送我點什麽別出心裁的小玩意兒,也不是不行,總之是你的一份心意嘛。”

“這還差不多。”周聰笑着進了廚房。

不玩了,蹭完這頓飯他就該走了,他跟周中擎說了一聲:“谷雨和霜降我都帶走,那我老婆孩子怎麽辦?你也知道,我弟還沒對象呢,家裏沒了我們三個幫襯,總歸是有點不放心。”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周中擎才沒空什麽都管呢。

帶走谷雨和霜降本來就是他媳婦的意思,至于周聰,他是覺得留下來是個禍害,幹脆帶走。

其他的,他沒空過問。

周聰蹲在門檻那裏發愁:“哎,算了,反正周海還在學電工,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找媳婦可以晚上兩年,不急。就是我媳婦和孩子……”

“你要是在海島混得好,到時候可以接過去。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別指望我給你走後門,一切看你自己。趕緊回去換身幹淨衣服,你這個樣子,可別把我的碗弄髒了。”周中擎看着泥猴子一樣的周聰,嫌棄得不行。

周聰已經被鍋裏的早飯饞得流口水了,立馬撒丫子跑了回去。

再來的時候,谷雨和霜降也跟着了。

他吃完早飯抹了把嘴,拿起周中擎給他的信,帶着兩個妹子走了。

臨走時,谷雨想跟安六合告個別,可安六合被周中擎折騰了一晚上,這會兒睡得很沉,根本起不來。

谷雨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上午十點半,安六合才伸了伸胳膊,打了個哈欠,醒了。

她猛地驚坐而起,想起今早要進行的比賽,懊惱地捂着臉,糟了,睡過頭了。

等她着急忙慌換上衣服到了院子一看,周中擎正在參賽呢。

原來他見她一時半會醒不來,便直接找了老段,讓老段來主持比賽了。

村裏膽子大的,或者有進步心的有追求的一些年輕人,都跑了過來比賽。

其中還有幾個女同志,老段原本想攆她們走的,說古往今來就沒有女人當族長的先例。

可周中擎卻把她們留了下來。

他說道:“誰說女人不能當族長了?我看不光可以當族長,當村長,還可以當鄉長,當公社書記!新中國的各界各層,都可以有女性領導,都可以有女性領頭人。段支書,你也是當幹部的,意識形态可不能出問題啊!主席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難不成咱們這些下裏巴人比主席還英明?”

老段被他怼得沒口開,只好點頭:“那就一起比試吧。”

安六合出來的時候,已經比完了。

老段正低頭統計得分,安六合一眼看到了人群裏的東紅,笑着點了點頭。

統計結果出來,整個周家莊一共十一個大家族,過來參與族長選拔的一共九家,最終有兩家是女同志勝出了,其餘七家因為沒有女同志參賽,新任的組長依舊是男同志。

周中擎毫無意外,當選了周家最新的話事人。

院子裏外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周中擎卻因為身後難以察覺的腳步聲而回眸。

笑意在眼中蕩漾,他轉身,摟着剛剛睡醒的女人,把人摁在懷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随後抓起了她的手,高高舉起:“謝謝我媳婦的提議,謝謝各位鄉親們的見證,從今往後,我一定會跟我媳婦一起,帶領周家把日子紅紅火火地過下去。”

人群又擾攘了一會兒才慢慢散去,周家的人留了下來,一個個地引頸期盼,等着安六合昨天許諾的好處。

安六合晚上就準備好了,她折回屋裏,把幾桶稻種取了出來:“按照工分來領,只算今年的,因為數量有限,所以一千個工分可以兌一兩種子。”

她算過這筆賬了,一個成年勞動力,正常勞作一天的工分是二十分,一千分就是勞動五十天的量,今年才過去四個多月,按四個月算,那就是百二十天,她不介意湊個一百二十五天,這樣一個正常的不曠工的勞力,就可以兌換二兩半的稻種。周家是大家族,一共五百來口人,除去老弱病殘不做工的,也還有三百多個勞動力。

所以她起碼要準備八十斤左右的稻種。

為了防止有超出預期的情況,所以她還是往多了準備的,一共一百斤出頭。

她找老段要來記工分的賬簿,周中擎在一旁負責稱重。

周家的老老少少們,對這個睡懶覺的媳婦是很不滿的,可看到新稻種,他們有再多的意見也只好憋回了肚子裏。

領完稻種,才敢去外面的路上嘀咕兩句:“這種女人有什麽好的?好吃懶做得很呢!聽說飯是大旺做的,衣服是大旺洗的,睡覺睡到十點半,可真不害臊!大旺娶了他,跟娶了個奴隸主一樣,啧啧啧。”

東紅正在路邊跟人說事,聞言直接走上去開怼:“說什麽呢你們?這麽喜歡打抱不平,那別要人家的種子啊!又拿人家東西又要碎嘴,可把你們能耐壞了!真是可笑,想想你們自己吧,哪個不是嫁人之後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務,飯是你們做的,衣服是你們洗的,孩子是你們生你們帶的,男人只管洞房的時候哆嗦一下子,就可以讓你們當一輩子的奴隸,你們還當是福氣呢!怎麽,現在安同志不跟你們一樣任勞任怨當奴隸,你們就不樂意了?有時間在這裏當個紅眼病,不如回家跟你們的男人算賬去!臭不要臉的一個個的,再嚼舌頭就把人家的種子還回去!”

這群大媽媳婦被東紅罵得面紅耳赤,灰溜溜地跑了。

東紅氣得不輕,又追在後面攆着罵了一路。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僅僅是這一頓唇槍舌劍,将會在周家莊掀起怎樣的波瀾。

人心一旦有了松動的跡象,那就會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察覺到曾經的一切是多麽的荒唐。

于是不久後的掃盲班上,婦女同志成了主力軍,今後的相親市場上,慢慢也有了男人要幹家務活的要求,這些都是潤物細無聲的,一點點改變來的。

而眼下,親手推動了這一切的當事人們,卻毫無察覺。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安六合都是個從不理會別人閑言碎語的人。

她依偎在她男人懷裏,看着多出來的五十斤種子,目瞪口呆:“怎麽會多這麽多?你們周家莊果然懶人多啊。”

“那就分給別的家族吧。”周中擎今天可是引導了一個大變革,哪個老古董舍得交出權利呢?

可再舍不得,也拗不過他一個團長加他媳婦這個海島來的神秘專家啊。

現在正好,把這些種子送給那些老頭子們,當做安撫人心的一劑蜜糖吧。

當然,答應給周丙滔家的也沒少,至于周甲志,則是因為他是前任族長的緣故,也分到了一點點安慰性質的稻種。

可比起周丙滔得到的,那可太少了。

周甲志不開心,來找周中擎訴苦,周中擎反問道:“谷雨是你打的吧?周聰也是被你打過的吧?當年我爸媽死了,是你帶着人來我家搬走的家具和糧食吧?你還夥同我舅舅姨夫一起來吞我家的東西。我爸的賠償金,我媽的撫恤金,你們是一個子兒也沒給我留啊。至于國家安頓烈屬的職位,也被你安給你自己了,現在你老了瘸了,幹不了了,又把磚廠的工作讓給了你兒子。你們這群人全都趴在我身上喝血,怎麽有臉來問我要這要那的!”

周甲志聽完連連後退,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周中擎:“你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麽?根本沒有的事兒,你別聽別人挑唆。”

“別人挑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周甲志,我勸你識相點,想安生地頤養天年就別再給我興風作浪,不然的話,我會連本帶利,全都找你們要回來!”周中擎說完,直接摔上了大門,再也不想跟他廢話。

安六合也震驚萬分,這些事周中擎都沒有跟她說過。

她趕緊陪他回了屋裏,心疼地抱住了他。

牽他手的時候,才發現他青筋暴跳,雙手握成拳頭,指甲都嵌到了肉裏。

吓得她趕緊給他療傷,周中擎冷冷地盯着窗外的老頭,不去殺了這個禍害,已經是他身為一個軍官最大的理智。

不一會,掌心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他終于冷靜下來,低頭看了眼正在幫他吹手的女人。

俯身,捧起了她的臉頰,輕輕地貼了上去。

安靜的一個吻,蜻蜓點水,并不糾纏并不讓人窒息,可卻沉重得讓安六合心裏澀澀的,酸酸的。

她摟住了?????這個男人,她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罪,她只知道,往後餘生,她都不會再讓他經歷那些了。

她踮起腳來,主動地親吻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那溫熱的唇。

要不是白天,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最終兩人還是及時剎車,靜靜地站在窗口,看着那個老東西一瘸一拐地走了。

“早知道連那一斤都不該給他。”安六合憤恨地想着,她心裏有個惡毒的念頭,她想操控他去投河或者喝農藥,怎麽都行,總之她要給周中擎出口惡氣。

周中擎卻笑道:“要給的,好讓周家的人都看看,我周中擎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即便是周甲志,我也會給他最後的一點體面。你也別操控他,我不屑讓你在他身上浪費精力。就這樣,讓他膽戰心驚地活着,讓他每天都在擔心,我到底會不會去報警,會不會檢舉他,揭發他。讓他看到跟着我的人都吃香喝辣,而他們一家機關算盡,卻只能越過越凄慘,這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你舅和你姨夫……真的也拿了你爸媽的錢嗎?”安六合在這個時候無比的慶幸,慶幸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絕境。

她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換了是她,要怎麽在那樣一個舉目無親舉步維艱的情況下活下來。

太難了,身邊的不是親人,而是吸血鬼。

家中還有失去自理能力的爺爺要照顧,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想到這些,她就窒息,就忍不住哽咽,生活真的很殘忍,為什麽要對一個人無情到這個地步。

她哭着擡起頭來,憐惜地撫摸着他的臉頰。

他卻笑着在她掌心蹭了蹭,道:“當然拿了,不拿的話,我會那麽恨他們嗎?媳婦,他們的事我們不要摻和,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我要親眼看到他們被這個世道教做人,我要親眼看到他們把自己作到死路。你的手很幹淨,不要染上這些髒東西的血,他們不配。”

安六合怔怔地看着他。

是嗎?他想看他們得到現世報?

也對,這樣才是最解恨的,為這種小人髒了手,不值得。

她靜靜地環住他的脖子,額頭抵着額頭:“這件事我聽你的,誰也不能替你做決定。不過,另外一件事你得聽我的。”

周中擎好奇,輕輕松開她,認真地看着她紅呼呼的雙眼,他媳婦是真的心疼他在乎他的,不然不會哭得這麽情真意切。

他好開心,有她的陪伴和維護,前半生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他好奇地問道:“什麽事,你說。”

“你能不能管管你自己,你硌疼我了。”安六合紅着臉,移開了視線。

回應她的是爽朗的笑聲,鋪天蓋地,叫她無所遁形。

明天是農歷十五,難得回來,兩人便又待了一天,看着故鄉的明月,聽聽鄉親們的八卦,日子平靜而充實。

十六這天,兩人終于結束了這趟祭祖的旅程,動身往微山湖去了。

而與此同時,剛剛出院的關雲龍,又被送醫院去了。

微山湖這邊的事情實在是無解,不說別的,就說徐市,那自古以來都是帝王之鄉,楚漢争霸的劉邦項羽,誰不是從這裏走出去的?

那民風,可不只是一個彪悍那麽簡單。

那家夥,一言不合就直接抄家夥上了,這讓關雲龍非常頭疼。

不光是他,兄弟省的副廳長也來了,也是氣得高血壓都犯了,甚至想申請武警支援。

他好不容易把人勸住了,說再等等,等那個叫安六合的同志過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誰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來。

他像是盼望及時雨一樣地盼着安六合。

他在電話裏跟邵政委哭訴,邵政委笑着安慰道:“就快過去了,周中擎跟安同志的結婚申請都批下來了,他們兩個順道回去祭祖呢,你放心,微山湖的事情安同志很重視的,她說了,無論如何都要幫你解決好這個心頭大患。”

關雲龍終于松了口氣,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農歷十八這天,盼來了他的大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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