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溫鯉挑了條絲巾當做給傅媽媽的禮物,路上有些堵車,趕到餐廳時已經有些晚了。

四時同春名字取得有點俗氣,環境倒是不錯,古色古香。穿緞面旗袍的服務生将她們引到包廂前,木門一開,裏面除了傅媽媽,還有兩個她跳廣場舞時認識的好姐妹。

傅媽媽愛笑,圓圓的臉型分外和氣,她将兩個女兒都拉到身邊,挨着她坐下。

“好漂亮的兩個小姑娘,”剛坐穩,一個燙着滿頭羊毛卷的老太太就開了口,問傅媽媽:“哪一個是你女兒?”

傅媽媽毫不客氣,“這兩個都是我女兒,一個親的,一個幹的!寧寧,給阿姨們盛點老鴨湯,讓她們試試味道,看看合不合胃口。”

傅染寧應聲起身,先前說話的羊毛卷阿姨眼神堪比X光,将兩個姑娘打量過一遍後,笑着說:“傅姐真是好福氣,兩個女兒都是做什麽工作的呀?有對象了嗎?”

“打住!”傅媽媽一貫七分和氣三分霸氣,板起臉色時很有長公主的派頭,她說,“我叫兩個女兒過來,是來幫我們買單的,不是來相親的,隐私問題,概不回答。”

溫鯉和傅染寧偷偷對視一眼,都有點想笑——長公主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地護短。

傅媽媽雖然把醜話說在了前頭,但是,架不住羊毛卷阿姨又熱情又厚臉皮,一碗湯沒喝完,她已經追着溫鯉從讀書時的院校專業,問到畢業後的工作薪資,甚至問起了她父母退沒退休,有沒有醫保。

傅染寧皺眉,正要将話題岔開,溫鯉平靜開口,說:“我父母已經過世很久了。”

這問題問得,無異于當衆揭了小姑娘的傷疤,飯桌上一下子就安靜了。

傅氏長公主差點氣死,擱下筷子,說:“張阿姨,桌上的飯菜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呀?怎麽光聊天不吃飯呢?要不要再加一道?麻椒牛舌怎麽樣?牛舌大補呢,多吃多補!”

傅染寧一口濃香的玉米汁沒咽好,險些噴了。

話裏話外的,不就是說張阿姨多嘴多舌嘛!

張阿姨笑容尴尬,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這些都要吃不完了。”

包廂裏的氛圍勉強恢複正常,傅染寧怕溫鯉難過,頻頻瞥她,溫鯉側過頭,還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快吃完時,溫鯉去衛生間洗手,身上的T恤不曉得蹭到什麽,竟然髒了一塊。

這樣穿着也太難看了,她回到包廂把新買的那件襯衫拿出來,當成外套罩在外面,又去前臺向服務生要了包濕巾。

路過幾條走廊交彙處的休息區,溫鯉看見張阿姨坐在錦鯉池邊的椅子上,舉着手機像是在和人視訊通話,說話聲清晰地傳進她耳朵裏——

“傅阿姨帶了兩個小姑娘過來,有一個是跳舞的,長得蠻好看,白白淨淨,我本來想介紹給你兒子。仔細一問,小姑娘雙親都過世了,你說說多晦氣!這種人八字不好,克父克母,搞不好還會克夫,漂亮有什麽用,娶回家也是個喪門星,我都不想跟她吃同一盤菜,怕沾上晦氣!”

那些話,一字一句,鋒利入耳。

溫鯉的腳步生生僵在原地,再也邁不動,好似盛夏時節無故起了一陣風雪,吹得她周身冰冷,透骨徹寒。

那邊,張阿姨的視訊通話并未進行太久,很快便挂斷,她起身要回包廂,轉過身就看到溫鯉站在距她不遠的地方。

小姑娘臉上血色褪盡,蒼白如紙,只有眼圈微微泛紅。

這場面,已經不能用尴尬來形容了。

張阿姨支吾着想解釋,忽然聽見一陣腳步,由遠及近,直奔溫鯉所在的方向。

不等溫鯉做出反應,有人直接上手握住了她的腕,溫鯉先是聞到一陣濃烈的煙草氣,混着酒味兒,嗆得她頭疼,接着看到一個身形微豐的男人。

男人年過不惑,相貌平平,穿了套質感上乘的西裝。

溫鯉快速掃了眼對方的臉,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她不喜歡和人拉拉扯扯,更何況是異性,于是用力擺手,想用掙脫男人的桎梏,嘴上嚴厲地斥着:“這位先生,請你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吧!”

“我怎麽會認錯溫小姐呢,”男人的語氣不疾不徐,握着溫鯉手腕的那只手卻一直未松開,笑着說,“當初,為了讨溫小姐歡心,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聽見這話,溫鯉想起了什麽,臉色又白了幾分。

那位姓張的阿姨早就趁亂溜了,溫鯉面前堵着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可謂孤立無援。

她勉強維持着冷靜,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擺脫掉男人那只糾纏的手。

溫鯉向後退了幾步,一邊用餘光瞄着附近有沒有保安或者服務生,一邊沉下臉色,諷刺道:“孟先生,好久不見,您還是一如既往地難纏!”

孟先生全名孟荇文。

一年前,reborn舞蹈團排演了一部名叫《虞美人》的古典舞劇,以南唐後主和大小周後為原型,溫鯉是主演之一。

舞劇試演反響熱烈,之後,在桐桉劇院連續演了四個多月。孟荇文是劇院經理的朋友,看過一場舞劇之後就盯上了溫鯉,以慶祝演出成功為由送過好些花籃,想約她出來見一面,吃個晚餐。

溫鯉看上溫溫柔柔,脾氣軟,實際上一旦打定主意,很有幾分執拗的勁兒。她拒絕了孟荇文的邀請,丁點兒回旋的餘地都不留,甚至想把買花籃的錢折現轉回去。

孟荇文不死心,繼續糾纏,直到一個自稱是孟太的女人找到溫鯉,當着一衆舞團同事的面罵她不知廉恥。

溫鯉報了警,本以為這事會鬧上一陣,那位孟太卻消停了,連孟荇文都沒再出現過。

溫鯉懷疑是葉清時橫插了一腳,不過,葉清時沒跟她提,溫鯉也不會主動去問,也就不了了之。

沒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讓她碰見。

孟荇文唇邊挂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之所以難纏,也是因為收到了溫小姐的暗示。你若早說明白自己不是單身,我又何必上趕着做出那麽多醜事,鬧得大家都沒臉!”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什麽暗示,什麽不是單身,溫鯉沒太聽懂,卻也不願多問,更不想跟這種品性的男人多做糾纏,她試圖從錦鯉池的另一邊繞過去,離這人越遠越好,孟荇文卻叫了她一聲。

“溫小姐,說實話,我是真的小瞧你了。沒想到你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姑娘,連陳家都攀得上。若不是那位小少爺找到我,你恐怕還要在我太太手裏多吃些苦頭,我太太有點兒小脾氣,不容人。”孟荇文笑眯眯的,“不過,你使盡解數攀上了關系又怎麽樣,照樣上不得臺面!那位都回國這麽久了,也不見他帶你出來見見市面,就算是養只貓養條狗,閑着的時候,也該牽出來遛個彎兒吧!”

孟荇文一番話說得陰陽怪氣,透露出信息又太多,溫鯉幾乎怔住。

陳家?哪個陳家?

陳鶴征麽……

可是,孟荇文糾纏她的時候,她與陳鶴征已經分手多年,音訊斷絕,陳鶴征怎麽會出面幫她呢。她一直以為是葉清時,難道……

溫鯉猶豫着到底帶該不該追問下去,一旁的樓梯上再次傳來腳步聲。

聽聲音人數還不少,有人邊走邊說笑:“陳鶴征,這間店是有龍肝還是有鳳髓啊?讓你在一直惦記,剛回國就馬上跑過來,還是從市郊專程過來!大老遠的,也不嫌折騰,我瞧着環境很一般嘛!”

一個略顯冷淡聲音接了一句:“不想吃就走人,蹭飯還那麽多話!”

聽見那道聲音和那個名字,溫鯉和孟荇文齊齊一愣,幾乎同時轉過頭。

休息區沒有窗,亮着幾盞半人高的庭院燈,光影幽幽投下,在樓梯附近形成一個暗角。

有人拾級而上,腳步很穩,挺拔颀長的影子投映下來,破開沉黯的光。

溫鯉覺得心跳像是加了倍速,一下快過一下,咚咚作響,而時間卻像設定了延遲,一秒慢似一年。

既矛盾,又迫切。

讓人恍惚。

陳鶴征身量高,腿長,儀态極好。他不喜歡改變發色,一直是純正的黑,下颚弧線很利,偏清瘦。

他被幾個同伴簇擁着,沿着樓梯走上來,燈光先是落在他的肩膀,照亮喉結的部分,接着是鼻梁,眉眼深沉如昔。

五官出色到了驚人的地步,無論是少年時期,還是年近而立,他都是人群裏的焦點。

即便溫鯉早就做好了準備,再次見到他,還是覺得整顆心又酸又脹,不受控制地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每念一次,都有往事的光影在眼前一閃而過。

新舊交疊,無數個畫面裏,只有陳鶴征的身影始終清晰。

溫鯉看到陳鶴征的同時,似乎受到某種牽扯,陳鶴征也看見了她。

他有一雙足夠漂亮的眼睛,黑色的,深邃而涼薄,略過無關的路人和嘈雜,一眼便鎖定她所在的位置,精準的,毫不遲疑,然後頓住。

長久的凝視好似深淵,沒人能看透陳鶴征那雙黑色的眼睛裏究竟包含着哪些情緒,又是否還有感情留存。

兩個人的視線直接對上,無形的勾纏與拉扯。

時間好像變得更加緩慢了。

孟荇文最先反應過來,滿臉堆笑,迎上去:“幸會啊,陳先生,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

陳鶴征沒理會孟荇文遞到他面前的手,只是看着溫鯉,神色之中逐漸多了兩分微妙。

溫鯉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兒,目光下意識地朝別處掃了掃,接着,整個人都驚了——

衣服!

她當外套披着的襯衫,跟陳鶴征身上的是同一款!

Oversize風格,男女同款,一樣的顏色和條紋。

還有那條編織手繩,拿衣服的時候從購物袋裏掉出來,她順手就帶上了。

此刻,陳鶴征腕上也有一條,一模一樣。

溫鯉和陳鶴征穿的都是Sirius代言的那個潮牌,主理人是陳鶴征的朋友,一位熱愛音樂卻五音不全的設計師。

每次做出新東西,都會給陳鶴征留一份——陳少個高腿長,肩寬背直,天生的衣架子,穿着新款逛一圈,就是個會走路的廣告牌,不用白不用!

今天陳鶴征臨時起意出來吃杭幫菜,随手從朋友送來的當季新款裏抽了一套,誰知道居然就撞衫了,還撞得這麽——

暧昧。

同樣的衣服,同樣的配飾,讓不知情的人來看,就是一對兒如膠似漆的小情侶!

孟荇文夾在中間,先看了眼陳鶴征,又瞥向溫鯉,臉上一變——這兩人的關系,跟他猜測得好像不太一樣啊。

一時間,無人說話,世界安靜極了。

氣氛也說不清是尴尬還是窘迫。

兩個小孩繞着養錦鯉的小池子玩游戲,互相追着跑來跑去。

其中一個年紀小,不留神撞飛了溫鯉提在手上的購物袋,裏頭的東西掉了一地——濕巾、手機,幾顆糖,還有一張海報似的東西。

那東西半卷着,下半截舒展開,露出“鴻消鯉息”四個字,其中,“鯉”字的尺寸比另外三個字要大一些,尤為醒目。

衆目睽睽。

無論是孟荇文,還是陳鶴征,都看得清清楚楚。

先有衣服和配飾,之後又掉出來這張海報……

溫鯉想,毀滅吧,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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