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18
2203房間,周旭堯坐在床尾,面色寡淡地翻看手裏的日記本。
粗略翻了幾圈,周旭堯一如之前一樣,沉重地合上日記本,擱在一旁。
他坐在柔軟的床鋪,手指落在雪白的被單,刺骨的涼。
三月的塔西還處在冬季,窗外冷風瑟瑟,屋內也冷得人手腳僵硬。
坐了不知多久,周旭堯撐着發麻的小腿站起身,視線往李瑾南的黑包瞧了幾秒,默默上前替她拉好拉鏈,拉完又将腐爛的水果、用過的紙團丢進垃圾桶。
一切做完,周旭堯緩了口氣,轉身走出房間。
取下房卡,屋內瞬間漆黑一片。
門大敞開着沒關,周旭堯站在門口,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裏頭。
什麽也看不清。
良久,周旭堯關上門,手心捏着房卡下樓。
周濟似乎在等他,人坐在前臺椅子,腿上披着一塊毛毯,蜷縮着肩膀,抱着手臂面無表情望着對面牆上挂的那對牛頭。
客棧空蕩蕩的,沒什麽客人。
直對樓梯的兩扇門大開着,外頭凜冽的風不要命地鑽進來,吹得人骨頭都是冷的。
周旭堯在樓梯口站了一會,挪動腳步往前臺走。
他的行李擱在門背後,安安穩穩放着,沒人動。
周旭堯從褲兜裏翻出身份證,走到收銀臺,将身份證連同黑卡一起遞給周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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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濟像是緩過神來了,他擡頭瞥了眼周旭堯,伸手接過周旭堯遞過來的身份證、銀行卡,開着電腦噼裏啪啦一頓操作。
登機好身份信息,周濟視線落在黑卡,輕飄飄開口:“大床上二百三一晚。”
周旭堯沒什麽表情變化,只眯眼瞧了下門外的院子,語調平和地說了句:“沒密碼。”
周濟神色不變地拿起刷卡機刷卡。
刷完,周濟将收據、身份證、黑卡、房卡一骨碌地混在一起遞到周旭堯手裏。
周旭堯接過手,看也沒看地揣進兜。
他沒着急走,周濟也不催。
兩個大男人一個站一個坐,誰也沒開先開口。
一直到門外傳來一聲動靜,周濟才驟然起身,外套都沒穿就跑出院子,嘴上警告:“三月,你再亂跑我就不管你了。”
“等你媽回來,她自個兒找你去。”
周旭堯本來沒反應,直到聽到“三月”兩個字,驟然往院子走。
一出去就見周濟抓着羊羔崽子的角往自制的羊圈裏拉,羊圈是簡易木頭圍成的,裏面鋪了層枯草和幾件破衣服。
那只叫三月的羊羔崽子除了羊角是棕褐色,身上通體的白,連羊蹄子都是白的,胸口還挂了個金色的小鈴铛,羊羔子走一步鈴铛便響一聲。
周旭堯立在門口,單手插着兜,目光直直地看着周濟抓着三月進圈。
三月不太願意進去,羊蹄子死死摳住地面,脖子伸的長長的,頭不停往門口的方向偏。
周濟拉好幾下都沒拉進去。
拉到最後,周濟索性放棄,他拍拍手,蹲在三月身邊,扯着褲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它聊天。
“三月,你媽過兩天才回來。”
“咩咩。”
周濟投降似地舉了舉手,“好吧,我騙你的,你媽不回來了。”
三月像是聽懂了人話,腦袋猛地往周濟懷裏撞,周濟猝不及防,沒蹲穩,摔了一屁股蹲,褲子上沾了一身泥。
周濟差點氣笑,他拍拍身上的泥,伸手拍了拍三月的後背,低罵:“沒良心的孩子,我也養了你半個月,怎麽不見你親近我。”
“不親近我就算了,還踹我,是不是不想吃飯了?你媽走了以後,除了我可沒人再管你了。”
三月擡起腦袋,又沖周濟叫了兩聲。
這次,三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流出兩滴淚。
周濟吓一跳,手摸着三月的腦袋,忍?????不住發出驚嘆:“三月,你哭了?”
三月除了咩咩,啥也回答不了。
周濟臉上的震驚被這兩聲沖散,眼底浮出化不開的情緒。
周旭堯目睹全程,不知何時,他抽出褲兜裏的手,挪步慢慢走上前,距離周濟不足兩米時,周旭堯緩緩停下腳步。
沉寂片刻,周旭堯筆直的目光落在三月身上,壓着聲問:“這小羊羔是李瑾南撿的?”
周濟将三月抱在懷裏,起身将其送進羊圈,關上圈門,周濟拍拍手上的灰,從兜裏掏出煙盒,一根塞嘴裏,一根遞給周旭堯。
周旭堯看他沉默不語地遞煙,伸手接過。
晚上風大得人睜不開眼,周濟捧着防風打火機點燃煙,見周旭堯咬着煙沒點又将打火機遞給他。
吧嗒一聲,周旭堯捧着火苗,半低着肩點燃煙。
周濟吸了口煙,緩緩開口:“三月出生當天母羊就被凍死了。去年冷冬很長,牧民家裏沒有多餘的幹草,很多牲畜被凍死。”
“三月出生那天下大雪,厚度足足有兩寸深。阿南那天出去拍照剛好碰到母羊生産,本來只是拍下來做個記錄,沒想到三月剛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阿南最後把母羊埋在原地,将三月抱了回來。剛開始那幾天,三月很是虛弱,阿南為了救活它,抱着它一起睡覺,親自去外面買奶回來給它喝。喂了好幾天三月才活過來。”
“阿南走之前托我好好照顧它,說等她回來,她就放三月回到大自然。”
說到這,周濟的喉嚨不自覺地哽了下。
周旭堯一直保持沉默,安安靜靜聽着別人眼中的李瑾南是什麽樣的。
“別看阿南是個姑娘,可骨子裏的勁兒比一個大男人還強,她身上流的血也比其他人烈。”
“我跟她認識雖然沒多長時間,可她帶我的感覺,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強烈。”
“她要是個男人,應該很讨姑娘們喜歡。”
周旭堯聞言皺了皺眉,轉移話題:“今天是第幾天?”
周濟沒聽清,扭頭重複:“什麽第幾天?”
周旭堯咬了口煙頭,啞着聲問:“今天是距離李瑾南失蹤的第幾天?”
周濟表情一僵,臉上露出淡淡的凝重,沒幾秒,周濟準确地說出日期:“第24天。”
從她進塔拉山開始,到發生雪崩,再到救援未果的第二十四天。
這二十四天,誰也沒有得到李瑾南的任何消息。
搜救隊進山沒發現任何有關她的痕跡。
沒有屍體,沒有遺物,連一片衣角都沒有。
她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怎麽也找不到。
可是他們清楚地知道,這麽長還沒消息,就算她有幸從雪崩裏逃脫,也會死在平均溫度零下二十的塔拉山。
周濟沒敢再往下說,他擡頭看着周旭堯,看他面色平靜的臉上終于出現一種名為“難過”的神情。
風在遠處的山谷不要命地呼嘯着,響聲震得人後怕。
周濟胸腔深處冒出一股濁氣,他滾了滾喉嚨,表情再也沒有之前的輕松,他艱難地擠出一絲苦笑,一字一句說:“阿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蹦——
周旭堯堅持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突然斷裂,發出震碎的響聲。
他全身僵硬,人站在院子遲遲沒有動靜。
周濟也沒動,無聲無息看着周旭堯。
他幾次蠕動嘴唇都中途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濟粗魯地摸了摸臉,一鼓作氣開口:“那個日記本是阿南走之前交給我的,說她要是三天內沒回來就把日記本寄給你。還囑咐我什麽都不要說,只把日記本寄給你手上就行。”
“我本來也沒想告訴你實情,可雪崩之後,我突然沒了底氣,心裏很不踏實,隐約覺得她出事了。”
“我打這通電話也不知道會引起什麽後果,甚至不知道你跟阿南到底什麽關系。只是我猜她能把日記本寄給你,你對她來說,肯定她生命裏比較重要的人。”
“我沒法跟你保證她是死是活。我自己也希望她還活着,可希望……實在渺茫。你這次過來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說真的,這事我沒法幫你。”
像是找到了發洩口,周濟抓了抓頭發,一骨碌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這麽說吧,我其實也想過去找她。”
“可是那地兒确實不是人去的地方,別說我,就本地人都沒幾個敢去。我有我的苦衷,請你諒解。”
“我記得不久之前我問過阿南一個問題,我問她要是不小心慘死在外面怎麽辦?她當時沉默了幾分鐘,最後坦蕩回答:那就死在外面吧,不過最好死在我最愛的雪山裏。”
周旭堯的神情難看得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他臉上流露出淡淡的不解,不知道是不理解周濟的話還是不理解李瑾南的選擇。
又或者都不理解。
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是被李瑾南生生卷進來的。
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他還是來了。
來了就再也走不掉了。
想到這,周旭堯沉重地閉上眼,他忽視胸口的沉悶,深深吸了口氣,喉嚨深處溢出一聲嘆息。
下一秒,周旭堯緩緩睜開眼,眼裏滿是清明,他低頭望望地上的泥土,語氣平靜且堅定:“我說過,我要帶她回去。不管是人還是屍體,我都要找到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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