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018

“我不去塔拉山。”

時野沒給周旭堯說話的機會,一口拒絕。

周旭堯短暫地沉默幾秒,試圖斡旋:“時先生不用這麽急着拒絕,我人馬上到黃河源,跟您見上一面再說?”

“就算事不成,出門在外,交個朋友總沒錯。”

電話那端,時野一言不發挂斷電話。

周旭堯視線落在已經結束的通話記錄,情緒平靜地将手機還給楊東。

楊東打量兩眼面上不顯山水的周旭堯,小心詢問:“沒談攏?”

周旭堯沖楊東淡笑一下,從兜裏翻出打火機、煙盒,抽出兩根,一根遞給楊東,一根塞嘴裏。

吧嗒——

橙黃色火苗蹭地一下竄出,周旭堯微垂下巴,咬着過濾煙嘴不慌不忙點煙。

煙點燃,周旭堯甩了甩手,蓋滅防風火機,人松懈地靠在座椅,腦袋陷入柔軟的靠背,輕滾兩下喉結,嗓音低啞道:“時野這人你了解多少?”

楊東将煙?????別在耳背,扭頭不确定地望了眼周旭堯,“他?”

“他這人有點難說。你說他缺錢吧他又只接感興趣的活兒,不敢興趣的活兒別人怎麽請怎麽求都沒用。你說他不缺錢吧,他整天又穿得破破爛爛,跟撿破爛似的,我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去住個酒店,他住最差的,去地攤買條褲子還要跟老板講半個鐘頭的價,非把價壓得老板沒賺頭了才買。”

“雖然他進了我們這個群,但是他基本沒冒過泡。好不容易冒一次泡都是搶紅包,搶完就跑,也不知道給我們發幾個。”

“說起這人,我忽然想起一事。聽說他當兵之前有個女朋友來着,不過沒等他退伍那姑娘就嫁人了。嗐,這小子也是癡情種。他當兵那幾年攢的錢全給了前女友,最開始那兩月,兜裏比他臉還幹淨。”

周旭堯全程聽着,沒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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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将時野這人了解個七八分後,周旭堯思緒轉了兩遍,擡眼看向前方。

天氣說變就變,剛還豔陽高照,轉眼就起大霧,白茫茫地濃霧籠罩過來,十米外看不清哪兒是哪兒。

福特車艱難行駛在馬路上,周邊是滲人的寂靜。

冷霧悄無聲息從玻璃縫鑽進來,附在人臉上、手臂,起了層滑膩的冷汗。

楊東脖子空空,風吹得他一哆嗦,搓了搓脖子,楊東罵罵咧咧關上車窗。

周旭堯動兩下肩膀,跟着關上車窗。

車內隔離了冷風,暖氣驟然蒸得人全身暖和,周旭堯有些熱,擡手松了松沖鋒衣領口。

十分鐘後抵達黃河源景區,來之前楊東給三江源景區報備過,給工作人員看完憑條,楊東縮着脖子,裹着棉衣加快腳步鑽進車廂。

嘭的一聲,駕駛座車門合上,楊東拍拍胸口,将門票票根遞給周旭堯讓他留個紀念。

楊東是司機,不需要門票。

周旭堯接過票根平靜地掃眼上面的宣傳圖,将票根夾到李瑾南的筆記本裏,剛好夾到第六頁,李瑾南提到黃河源的那篇日記。

到景區門口,還得開26公裏才到鄂陵湖觀景臺。

進了景區,路面由瀝青路變成非鋪裝路,即搓板路,路如其名,由于西部地區晝溫大、冰期長,路面受熱脹冷縮影響産生非連續性凹槽,形如搓衣板。

路比較難開,行駛其中,車跟打戰似的。

楊東為了減輕震感,将車提到八十碼,直接從一個波峰跳到另一個波峰,路面還有冰霜,好幾次輪胎打滑,車頭左右搖擺,楊東眼睛都不敢眨,全程精神緊繃,二十幾公裏的路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到。

抵達鄂陵湖觀景臺,觀景臺停車場已經停了輛悍馬H3。

楊東瞥見悍馬的車牌,臉上一喜,扭頭笑道:“今天運氣好,剛來就碰上了。”

“瞧見沒,那悍馬就是時野的。這車霸道啊,等我有錢了,我也要搞一輛。”

男人提起車跟談自己老婆似的,眼睛全是光。

周旭堯順着楊東的視線瞧過去,一眼瞧出這輛悍馬跑了快四五年,車身髒兮兮的,車屁股漆擦了好幾塊,除了輪胎是新換的,其他全是舊的。

在他眼裏,這跟廢車沒區別。

楊東哪知道周旭堯的想法,只一個勁地誇,說這車有多貴多好。

觀景臺除了那輛悍馬,沒任何人。

周旭堯松開安全帶,習慣性地看眼手機,見沒信號,周旭堯将手機揣回兜裏,推開車門下車。

馬丁靴踩在碎雪地面咯嘣響,風轟隆隆吹過來,吹得半開的車門嘭地一下合上,周旭堯站在車頭前,只覺風跟不要命的野牛似地瘋狂往他身上撞。

楊東比周旭堯後下車,剛下車就罵了聲,“這天氣真他娘的要命,冷死個人。”

說着,楊東裹緊衣領,抱着胳臂,蜷縮着肩膀走向周旭堯:“周先生,時野的車在這,他人也應該就在附近,你是先逛逛還是在車裏等他?”

這天兒逛什麽逛啊。

風不要命,霧也不長眼。

除了能看清大石頭上刻的“鄂陵湖觀景臺”幾個字,還有附近呼哧呼哧飄動的、五顏六色的風馬旗,其他全籠罩在霧裏了。

楊東來過幾回,頭一兩回覺得新鮮,看久了就膩了。

可雇主還在外面折騰,他也不好意思進車裏睡大覺。

“往前再走三十公裏左右就能看到黃河源源頭的牛頭碑,碑在措哇尕則山山頂,那碑有五米高,上面用漢文和藏文分別寫了“黃河源頭”幾個字。周先生要是時間來得及,可以上去轉一圈。”

周旭堯站着不動,任憑風如何吹,他也如山一樣巋然不動。

楊東見周旭堯不說話,自覺打擾了人,默默揣兜蹲在一旁抽煙。

煙抽到一半,三個人說這話朝觀景臺走過來。

楊東咬着煙頭,眯着眼縫瞅向迷霧裏走來的三個人。

前兩個一男一女是陌生面孔。他不認識,視線往後移,移到那個穿紅色沖鋒衣、戴黑線冒的男人,楊東立馬激動地站起身沖那人大聲打招呼:“時野!看這!”

時野跟着客人百無聊賴地四處轉,聽見楊東叫他,時野下意識轉過臉看向楊東的方向,見是楊東,時野皺了皺眉,沒理楊東。

楊東以為時野沒聽見,起身快步朝他走近,邊走邊撐着嗓子喊:“時野,我客人想找你進趟塔拉山,你走不走?”

周旭堯早在楊東喊第一聲就看見了走在最後面的時野。

跟他想的差不多,是個有個性的人。

楊東剛問完,時野便一口回絕:“別問了,老子不跑塔拉山。”

兩個客人見楊東跟時野有事要說,主動避開,跑回車裏取暖。

楊東有些怵時野,不太敢惹他,抓了把帽子,楊東彎腰陪笑:“萬事好商量,何必這麽急着拒絕。你先跟周先生見一面?你倆聊聊看,要真不想去,我也不逼你。”

時野在外面有一會了,風吹得他鼻子通紅,整個人哪兒都不爽,也沒好臉給楊東:“不去。”

楊東嘆了口氣,試圖跟時野講道理:“我說你這人骨頭怎麽這麽硬——”

周旭堯在不遠處聽了幾句,見楊東嘴皮磨破都沒見時野松口,周旭堯出聲叫住楊東:“楊師傅,您先回車裏,我跟時先生聊兩句。”

楊東回頭沖周旭堯歉意地笑了笑,縮着脖子一步三回頭地往福特車走。

等楊東離開,周旭堯上前幾步,離楊東差不多兩米遠停下來。

時野人如其名,渾身透着股野勁,脖子上挂穿銅錢項鏈,一雙眼睛尖銳鋒利,跟草原上餓了幾頓的野狼似的,眼神又狠又兇。

兩者相較,周旭堯的氣質反而比較從容。

周旭堯打量時野的瞬間,時野也在審視周旭堯,視線對上那秒,時野咬着腮幫,牙齒縫裏擠出一句:“我說過,我不進塔拉山。”

“我知道。”周旭堯掏出兜裏的防風打火機,手指摩挲着機殼的紋路,淡淡開腔。

時野冷哼一聲,語氣冷如冰雪:“知道你還來?”

周旭堯垂低眼睑,面不改色看着覆滿冰霜的地面,緩緩出聲:“我認識一個女人,她叫李瑾南,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半個月前,她只身進塔拉山拍東西,中途遭遇雪崩,如今生死未蔔。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上個月底,得知消息那刻我還在懷疑是不是詐騙電話。”

“三月二十四我從北城趕到塔西,又從塔西趕到黃河源,路上遇到不少出乎我意料的事兒,怎麽說,我到現在都覺得是在做夢。”

“她給我留了個筆記本,裏面全是她寫給我的信,我看了幾篇,她信裏只字不提她遇到的那些辛酸,每篇結尾都是祝我平安,祝我快樂。”

“說實話,我這人生性冷漠,不太愛管閑事兒,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人奔波。這趟進山,我也不确定找到的是人還是屍體。可無論如何,我都得帶她回家,”

說到這,周旭堯掀眼看看沉默不語的時野,說出自己的要求:“這趟生意你做不做,我都尊重。你做,我盡最大努力滿足你的要求,你不做,我再找人。”

“談生意講的是緣分,這趟行程是有點難,我也不虧待你。你要是走,我出50w報酬。”

“您考慮考慮?”

時野咧嘴笑了下,比出五根手指:“真給五十萬?”

周旭堯漆黑的眼落在時野松動的嘴角,輕笑:“說話算話。”

時野舔了舔嘴皮,邊走邊跟周旭堯揮手:“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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