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018
曲那到巴蘭大約三百公裏, 開車過去得八個小時。
路上周旭堯坐在副駕補覺,程希跟林加在後排膩歪,倆年輕人談個戀愛格外親密, 一會給對方嘴對嘴喂水, 一會手握手,一會肩靠肩側着腦袋一起看風景。
時野開車開久了, 脾氣上來, 時不時睨一眼後座的兩人,表情臭得沒眼看。
開到三分之一,時野哐當一下停下車, 一句話沒說,直接推門下車, 人蹲在馬路邊抽煙。
那樣子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讓人分不清誰是雇主。
程希見車停下來, 好奇地夠長脖子往車窗瞅了眼, 見時野沒走遠, 程希收回目光, 繼續躺在林加懷裏嗑瓜子。
車內四個人,就周旭堯無事可做。
時野動靜過大, 周旭堯被驚醒沒再睡下去。
受不了小年輕的甜蜜,周旭堯松了松領口, 捏着防風打火機下車。
時野聽見腳步聲,扭頭沒什麽情緒地瞥了眼周旭堯,繼續蹲在馬路邊扯野草。
高原的天說變就變,剛還晴空萬裏, 現在就烏雲密布, 氣壓低到人傳不過去。
遠處荒原與渾濁的天融合一體, 看不出分界線,平地忽然起了陣陣冷風,吹得人睜不開眼。
周旭堯平靜地站定在時野身旁,抽出兩根煙,一根塞嘴裏,一根遞給時野。
時野拽得跟什麽似的,先是聞聞周旭堯遞過來的煙,确定是好煙才咬嘴裏,接過周旭堯遞過來的防風打火機點火。
吧嗒一下,時野捧着打火機,垂低下巴點火。
橙黃色的火苗噌噌直冒,風吹得火苗七倒八歪,時野點完煙盯着随風晃動的火苗瞅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周旭堯:“你這趟要是沒找到她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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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旭堯捏煙的動作一滞,他輕合的嘴角微微往下抿了抿,扯唇固執回:“能找到。”
時野驟然笑了下,像是笑周旭堯又像是笑自己。
周旭堯沒去深究時野笑裏的深意,擡起頭顱緩緩看向遠處越來越近的混合着沙塵的濁風,不慌不忙抽了口煙。
煙霧彌漫上空,轉瞬消失在視線,周旭堯盯了幾秒遠處遮了大半的雪山山巅,胸腔深處發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我也在想,要是找不到她,我能怎麽辦。”
時野随地坐下,随意抻着雙腿,縮着脖子抽了兩口煙,回頭輕描淡寫開腔:“早幹嘛去了。”
“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後悔。”
周旭堯難得沒反駁,人靜靜站在馬路邊抽煙。
一根煙抽完,時野起身拍拍屁股的灰,扭頭一言不發鑽進駕駛座。
周旭堯緊随其後。
一行人再次出發,開了不到十分鐘,天突然變了個徹底。
不遠處的山裏卷起陣陣濁風,逐漸形成小面積的沙塵暴。
那一瞬間,荒原一片死寂,所有生物都在拼命逃竄,時野臉色難看到極點,他牢牢握着方向盤,用力踩油門,試圖穿過那片沙塵暴。
風不要命地撞進車窗,噼裏啪啦砸在車頂,如同催命的鈴铛聲,視線被籠罩在一片渾濁中,除了不停翻滾的灰塵,看不見任何東西,車行駛在路上跟小木船在波濤洶湧的水裏似的,不停晃悠,沒個平靜。
程希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吓得縮在男友懷裏,指甲緊緊摳住對方的胳臂,虛着眼,神色緊張地盯着前方快要掀翻車的風。
時野還算冷靜,只是臉上多了層凝重,他盡可能地穩住方向盤,想要盡快擺脫窘迫的境況。
周旭堯在三人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平和,他翹着二郎腿,安安穩穩坐在副駕,膝蓋上擺着本日記本,靜靜看着周圍如同猛獸襲來的沙塵暴。
【周旭堯,你最近過得好嗎?我挺好的,最近幾天巴蘭一直大晴,我今天出去轉了兩圈,碰到一個藏族少年,挺可愛的一個小孩。
才12歲,還沒成年呢。不過長得挺好看的,有一雙跟河水般清澈的眼睛,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就那麽靜靜看着我,像看五色經幡一樣神聖、認真。有那麽一瞬間,我都快被他眼睛的光折服了。
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桑吉,藏語裏是佛,覺悟的意思。小孩很愛笑,我跟他說話,他總是睜着一雙笑眼看着我。
看到他,我心都快被融化了。
下午桑?????吉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閑着沒事,拿上相機開車載他一起去他家。走到一半才發現他家在很遠很遠的山裏,大概要走三十多公裏吧。
路很爛,很多地方沒有路,車開到三分之二就開不進去了。我只能背着相機下車跟桑吉一起走。
桑吉只上過小學,不過漢語學得很好,跟我聊天幾乎沒有壓力,還會幾句簡單的英語。
我其實很後悔往下聊。
我才知道桑吉這趟去巴蘭是為了給母親買一雙棉手套,這副手套只要十六塊,卻花了桑吉五年的存款。
他媽媽上個月背東西不小心摔進冰河把胳臂凍壞了,一冷就疼,爸爸之前是鐵路工人,退休後幫人搬重物砸斷腿癱瘓了。
有一個八十四歲的爺爺,爺爺身體不好,卻為了攢錢送桑吉上學,獨自爬到山裏摘蟲草。
小桑吉很堅強,主動承擔媽媽之前的工作,背着四五十斤重的東西爬兩天三夜給雇主送東西。
周旭堯,你肯定猜不到小桑吉這趟有多少錢。
五十塊,只有五十塊,他跟着那些大人折騰了兩天三夜,爬過雪地,高山,走過泥濘,路過一個個村莊,最終抵達終點才拿到五十塊的報酬。
可是小桑吉講起這事的時候臉上除了自豪、高興沒有任何委屈的神情。
我不忍心聽下去,小桑吉卻很驕傲地跟我說他終于能為家裏分擔壓力了,他很開心憑借自己的努力賺到錢。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之前的經歷好像什麽也不是。
比起桑吉,我連苦都算不上。
周旭堯,我看着十二歲的桑吉好像看到了曾經的我,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确,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很喜歡小桑吉。
他像是一朵頑強的向日葵,在深幽裏發芽生根,努力汲取太陽的光,逐漸成長為一朵堅韌的花骨朵。
徒步三個小時後,我見到了桑吉的媽媽,是個很蒼老的婦女,臉上、手上布滿了皺紋,皮膚黢黑,有一雙跟桑吉一樣漂亮、清澈的眼睛,她很熱情,即便右手不方便,也很熱情地為我準備酥油茶,準備飯菜。
他們家很簡陋,簡陋到家産只有幾個用得破舊的鍋、幾件破家具,唯一比較珍貴的大概是牆上挂的那臺早該淘汰的黑白電視機。
桑吉爸爸腿被砸斷,只能常年躺在床上,他身上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看到我進屋,桑吉爸爸滿臉通紅,臉上布滿了窘迫,我有點不忍心,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飯菜很簡陋,甚至可以說難吃,可是桑吉他們過年過節才會這麽豪氣地吃一頓。
走之前我本來想留點錢給桑吉,桑吉一個勁地擺手拒絕。其實錢不多,就五百,我搜完全身湊出來的現金。
我不想碾碎一個少年的自尊心,只能讓他明天到巴蘭幫我背行李換取報酬。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還笑着跟我說謝謝,祝我幸福康健。
周旭堯,人間疾苦,我活得太輕松了,輕松到慚愧。
如果可以,我希望世上再無桑吉這樣艱難生存的人。
晚上回來老劉問我今天有什麽收獲,我跟他講了桑吉的故事,老劉一個勁地嘆息,說他這人平時心硬得很,唯獨聽不了這樣的故事。
別看老劉這人摳門,其實還挺有人性,他想讓桑吉到他店裏幹活掙錢。
我明天就跟桑吉提這事,希望他能答應。
好了,就說到這,今天走了六個多小時的山路,好累,再見。
周旭堯,祝你平安。
2018.1.12,李瑾南留。】
周旭堯合上筆記本,迎頭看向前方,見沙塵暴逐漸褪去,只剩幾縷弱風還在堅持。
車內響起程希死而後生的興奮聲,說回去後一定要把這事講給爺爺聽,林加在一旁寵溺地看着程希笑。
時野見沙塵暴散去,熄火停在路邊,人跟野狗似地癱在座椅爬不起來。
車窗被灰塵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任何東西。
經過這一番折騰,車上誰也沒說話,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兒。
最先開口的反而是平時不愛搭理人的時野。
“我有次也碰到了沙塵暴,不過那次運氣不怎麽好,差點被埋裏面出不來。”
“那是我當兵的第一年,新兵蛋子啥也不懂,再加上性子野,跟他媽倔驢似的,差點當了逃兵。”
“我入伍前十八歲,談了個女朋友。那姑娘學習好,家裏家教森嚴,從小就是乖乖女。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兄弟都他媽覺得是我禍害了小姑娘。這丫頭膽子挺大的,放學路上攔着我不讓我走,紅着臉哆哆嗦嗦說喜歡我,問我要不要做她男朋友。”
“我那時候看她跟看神經病似的,扭頭就跑了。誰知道後來栽那麽慘,我有時候在想,當初我要是沒見過她多好。”
說到這,時野舔了舔幹澀的嘴皮,仰頭靠在靠墊半天沒吭聲。
程希聽到一半心癢癢,人趴在座椅問時野:“你倆發生啥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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