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2018

看完日記, 周旭堯将筆記本擱在窗臺,人坐在椅子,半天沒有動靜。

18年春節那兩天他人在國外出差, 也沒跟親朋好友聚一起過年, 唯一參與的事兒就是初八那天回來跟家裏人吃了頓團圓飯。

過年過節家裏應酬多,周旭堯向來讨厭這種借着節日拉近彼此關系的應酬形式, 所以對春節并不感冒。

只是他沒想到李瑾南對這個節日如此懷念。

揉了揉眉心, 周旭堯起身撿起電視櫃上的打火機、煙盒下樓透氣。

走到樓梯口碰到出來抽煙的時野,周旭堯跟他簡單打了個招呼下樓透氣。

樓下只劉萬能一個人坐在火坑旁烤火,劉萬能跟李瑾南信裏的形象差不多, 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留着胡子, 戴頂深灰羊毛氈帽, 臉部坑窪不平, 皮膚黢黑, 半駝着背, 一眼看去很不起眼。

周旭堯站在樓梯打量完劉萬能, 擡腿慢慢走向火坑。

劉萬能聽見腳步聲,嘴裏咬着煙杆, 狠狠吸了口煙才皺着眉,擡眼看向緩緩走近的周旭堯。

瞥見周旭堯那張怎麽也壓不住帥氣的臉, 劉萬能別過臉吐了口煙霧,握着煙杆輕敲了兩下石板,主動搭話:“住這裏不習慣吧?”

周旭堯繞開放置在火坑旁的茶壺,彎腰挪了條板凳坐在劉萬能斜對面, 扯了下褲腿, 客氣說了句:“還行。”

劉萬能抖抖煙灰, 捏着黑竹竹節做的煙杆,瞅着周旭堯的臉開口:“看您這氣質就不是一般人,來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委屈您了。”

“我這客棧開着也就圖個樂,壓根兒沒想過賺什麽大錢,要真賺錢,我也不會把這地兒弄得這麽邋遢。”

“也就圖這清淨,沒那麽多糟心事。平時招呼幾個客人熱鬧熱鬧,也不圖什麽錢。那什麽錢啊名啊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就行。真要在意的,就兩個字——快活。”

劉萬能巴拉巴拉說半天,周旭堯也沒打斷,人坐在火坑前,時不時伸手烤烤火,聽劉萬能絮叨。

“上個月有個姑娘在我這兒住了個把月,那姑娘喲真是個奇人。大冷天跑巴蘭來拍照,遇到幾場大雪,人都出不去,她卻一意孤行地想往塔拉山走,要不是我攔着,估計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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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劉萬能眨了眨眼睛,眼眶裏掉灰似的癢,擡手揉了好幾下眼皮。

周旭堯聽到這,下意識挺直背,目光冷凜地掃向劉萬能那張皺巴巴的臉。

見他五官縮成一團,臉上滿是可惜,周旭堯搭在膝蓋上的手不動聲色地攥緊。

良久,周旭堯盯着沒找到話頭的劉萬能,出聲詢問:“她叫什麽?”

劉萬能記性不大好,費勁地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叫什麽李來着?我想想,好像叫李瑾南?對,就是這個名字。當時我還納悶一個小姑娘怎麽取個男人名字。”

“那段時間客棧就她一個客人,擱我這住了快一個多月,我倆還一起過年了。不過我嫌她名字難記,給她取了個小名,叫她小李。”

“小李也不好聽,?????可好記。”

火堆燒得旺,柴火噼裏啪啦炸,清脆的響聲仿佛有人在旁邊鼓掌,劉萬能咬着煙杆,從地上撿了把火鉗不停翻火堆。

翻到一半,劉萬能從火坑邊緣的熱灰裏翻出兩個燒熟的紅薯,紅薯上裹着灰,往地上一摔,細碎的灰塵直往空中撲。

周旭堯視線慢慢移開,落在兩個紅薯身上,見劉萬能撿起其中一個遞給他,周旭堯沉默片刻,伸手接過劉萬能遞過來的紅薯。

劉萬能将其中一個紅薯遞給周旭堯後,又撿起地上那個垂頭慢慢剝着。

紅薯皮剝開露出裏面橙紅色的果實,熱氣騰騰直冒。

周旭堯沒着急吃,擱在一邊等待劉萬能說後面的事。

他拍拍手上的灰,神色認真地看向埋頭剝紅薯的劉萬能,出聲:“我這趟過來就是為了找李瑾南。”

“我是她未婚夫,她上個月消失在塔拉山,現在了無音訊。”

“她留了一個日記本給我,日記本上有提到這家客棧,也提過你。”

劉萬能剛還笑呵呵的,聽到這話,臉上的笑驟然平複下來。

他握着剝到一半的紅薯,疑惑震驚地看向周旭堯:“小李進去後就沒出來?”

“不可能啊,她上個月還給我發消息說馬上回去了,說等她到重慶後給我寄兩包火鍋底料。我前兩天還在想這丫頭到底咋回事,都一個月了還沒給我寄,怕不是忘了我。”

“怎麽就了無音訊了呢?明明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劉萬能至今都在用翻蓋手機,年紀大了,不會用智能機,也不知道前不久塔拉山出事的報道。

見周旭堯一臉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劉萬能放下紅薯,遲緩地搓了搓手,捂着額頭長嘆一聲,神情悲傷道:“我早說不讓去不讓去,她偏不聽。”

“這丫頭就是倔,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周旭堯沉默不語,肩膀往下塌了點,臉色深沉如墨。

劉萬能也察覺到自己情緒過激,咳了兩聲,喘着氣解釋:“別往心裏去,挺好一姑娘,我就是覺得可惜。”

周旭堯淺淡地笑了下,沒說什麽。

煙灰噠噠掉落,劉萬能又嘆了口氣,将嘴裏的煙杆取出,放在一旁,眼瞅着火坑裏蹭蹭直冒的火苗出聲:“她擱我住一個多月雖然時間不長,可我倆一起過了春節,一起吃餃子還為了争個瓜鬧兩天別扭。”

“我早看出這姑娘性子拗,自己決定的事兒誰勸也不肯改。我那時候勸過她,她不聽,我就由着她去了。”

“我自個兒姻緣也淺,跟老婆離婚後孩子跟了她。平時我打個電話過去孩子壓根兒不接,我打的錢也給我全退回來了。”

“年輕的時候愛亂搞,十九歲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家裏人知道後把我綁着去給人姑娘賠禮道歉,最後我倆匆匆結婚,也沒什麽感情基礎。”

“我孩子跟小李一樣大,不過我都十來年沒見過她了,也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到底是像我多一點還是像她媽多一點。”

“小李住這那段時間,我拿她當親閨女看待。她也可憐我,沒事的時候跟我喝喝茶、聊聊天,一起包餃子過節……”

“她進山前兩天還出了點狀況,我心說壞了,怕這趟行程不順利,還特意叮囑她緩幾天再去,她三番兩次跟我保證,讓我放心不會有事。”

“走之前還給我留了一平安符,讓我保平安用,早知道我就不收了。”

說到最後,劉萬能從領口掏出一個平安符攤在手心,臉上滿是痛苦、懊惱。

周旭堯緩慢滾了滾喉結,伸手拿過劉萬能手裏的平安符。

平安符還有淡淡的餘溫,平白燙得周旭堯手指痛。

指腹輕輕觸摸着李瑾南留下的平安符,周旭堯閉了閉眼,嗓音沙啞問:“她什麽時候走的?”

劉萬能搓了搓臉,滿臉糾結:“我想想……我想想……時間有點久了。”

“好像是三月上旬?五號還是八號來着?我想起來了,是八號,就八號那天。”

“我那天找藏民買了條羊腿,準備晚上跟她一起烤羊肉腿來着,結果剛買回去她就說要走。我勸了幾句,她沒聽,我就由她去了。”

說到這,劉萬能停頓良久,感慨:“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就該多勸兩句。”

周旭堯沖劉萬能勉強笑了下,沒說什麽。

火堆燒得太旺,滾燙的熱氣接二連三撲在身上,燙得周旭堯受不住。

他挪着板凳往後退了點,從兜裏掏出煙盒、打火機,垂低腦袋點了根煙,情緒說不出的低落:“要是人有預知未來的本領,恐怕世上的遺憾少很多。”

“不過依照李瑾南的性子,就算知道前面的路不好走,她恐怕也會義無反顧往前沖。”

“不用太自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說完,周旭堯起身拍拍劉萬能的肩膀,示意他別往心裏去。

劉萬能嘆了口氣,重新撿起地上的煙杆抽兩口。

冷靜得差不多了,劉萬能出聲詢問周旭堯:“真要進塔拉山找小李?”

周旭堯站在火堆旁,單手插着兜,朝劉萬能點了下頭。

劉萬能抹了把臉,恢複之前的狀态,出聲提醒:“明後兩天巴蘭還得下場大雪,進塔拉山的路很難走,你要是真想進去我也不攔着,不過最好還是後兩天進去。”

“到時候找個本地人一起進去,他們熟悉路線,跟着不吃虧。塔拉山裏頭應該有兩戶人家,要運氣好能碰上,運氣不好你們得在裏折騰好幾天,吃喝什麽的都得備齊。”

“山裏沒信號,甭管你什麽牌子手機進去都沒用,有條件的話買個衛星手機,出了事也好打電話求救。”

“進了山碰到什麽都不奇怪。要信得過我,聽我一句勸,等下完雪再進去。”

劉萬能的話字字句句都真,找李瑾南要緊,周旭堯沒理由帶時野幾人一起去送死。

跟劉萬能聊完,周旭堯收拾好情緒,上樓跟時野幾人商量行程。

程希高反嚴重,到現在都沒緩過來,周旭堯敲門進去,程希躺在床上要死不活,林加在旁邊照顧。

見程希面如土色,周旭堯只得囑咐她好好休息,說完轉身出去。

在走廊轉了一圈,周旭堯琢磨片刻,擡腿往時野的房間走。

剛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時野就頂着一頭濕發,肩上搭着毛巾,開門詢問:“有事兒?”

周旭堯愣了愣,點頭:“想跟你商量商量進塔拉山的事兒。”

高原晝夜溫差大,晚上的巴蘭溫度直下零度,冷風灌進走廊,吹得走廊的木窗嘎吱嘎吱響。

時野頂着濕發瞅了兩眼周旭堯,讓開兩步,邀請周旭堯進屋:“進來說。”

周旭堯也沒忸怩,擡腿踏進時野的房間。

嘭的一聲,房門關閉,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人精神抖擻。

周旭堯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刻意忽視腳下亂作一團的行李箱,擡眼掃向擦頭發的時野,猶豫片刻,開口:“這兩天巴蘭還得下場大雪,客棧老板建議我等雪後再進山,可我覺得時間來不及,想明天就進山,你覺得如何?”

時野擦頭發的動作一頓,他扯下頭上的毛巾随手丢在一旁,扯了扯褲腿蹲下身翻出行李箱裏的外套套上,皺眉看向周旭堯:“你想明天進山?”

“要光我跟你,什麽時候進山都行。可你要帶着倆累贅,其中一個還高反嚴重,強行進去恐怕有點困難。”

“這邊的路我不太熟,真要冒着大雪走,我也不能保證安全。你要真不放心,可以再找那姑娘看看你未婚妻現狀怎麽樣。”

“她的命是命,我們的命也是命。別到時候為了一條命丢了四五條命,不值當。”

“如果她人真還活着,要麽有人救了她,要麽她有自保能力,就這兩種情況,如果是前者,她估計受了傷自己出不來,後者則是她目前有自保能力,還能夠應對她遇到的情況。”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她的情況都沒嚴重到我們想的這個地步,最怕的是——”

時野不知道想到什麽,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後半句。

周旭堯聞言掀眼盯了眼時野,接腔:“最怕什麽?”

時野攤了攤手,神情有些無奈:“我們到了,人沒了。”

周旭堯臉色驟然冷下來。

時野察覺到不對勁,抿了抿唇,幹巴巴解釋:“做個假設,別往心裏去。”

“要真想明天進山,還得準備吃的喝的,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車裏備的全是硬家夥事兒,吃的少。”

周旭堯沒急着做決定,他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想了好半天才開口:“等雪下了再進山。這兩天我們準備物資,也讓程希緩緩。”

剛做完決定,周旭堯胸口就一陣難受,仿佛壓了塊大石頭似的,壓得他喘不過氣。

也就幾分鐘的功夫就恢複正常,周旭堯只以為是環境的影響,沒當回事。

回到房間,周旭堯簡單沖了個澡,躺床上準備休?????息,結果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折騰了個把小時後,周旭堯坐起身打開床頭燈,伸手撈過床頭櫃的筆記本,翻到沒看過的那頁看起來。

【周旭堯,見信愉快。

不知道你拿到筆記本的時候看到密密麻麻的信會不會煩我。沒辦法,除了你,我也不知道這信該寫給誰。

這是我在巴蘭待的第十五天,我都快把巴蘭小鎮逛透了。實在無聊,下午找一個藏族小夥借了輛摩托車,開着跑到幾十公裏外的山坡看日落。

路上全是雪,摩托車碾過雪地,底下的泥被碾出來将雪弄得很髒。我回頭看,雪地全是車轍子。

你應該沒見過高原上的日落吧,挺壯觀的,太陽緩緩落到地平線,襯得雪地滿地金黃。我還拿相機拍了段視頻,本來想上傳微博的,手機沒信號,傳不上去。

我在草地上坐了一下午,眼睜睜看太陽從天際降落到地平線再慢慢消失在雪山背後。我出來之前老劉在我包裏丢了個烤紅薯,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冷透了。不過一點都不影響我的好心情,雖然冷了,可是吃的時候很甜很軟。

這麽看,老劉還是挺可愛的。

前兩天我倆還一起包了餃子,本來重慶大年初一的習俗是吃湯圓,老劉照顧我這個北方人,買了面粉親自擀餃子皮給我包餃子吃,我吃了一大碗,吃得肚子撐死了。

老劉怕我想家,硬是沒敢跟我提我家裏的事兒。我其實想跟他聊聊我家的事兒,可是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從何開口,也沒什麽好聊的。

看完落日,我騎着摩托車往回走,路上碰到兩只旱獺,我停車剛拿出相機,結果跑得賊快,啥也沒拍到。

回到鎮上已經快八點,我還完車,借我車的弟弟問我要不要去他家做客,我問他家在哪兒,他腼腆地比了個數字。

起碼得三十公裏,我想了想拒絕了。要去了,還得麻煩他送我回來,折騰。

昨天我看到一條有關你的新聞,新聞上說你跟一個女明星在一起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搜了下微博,那女明星是去年新晉影後吧?長得挺漂亮的,演技也不錯,光看長相的話,跟你還挺配。

周旭堯,抱歉,我不想祝你們幸福。

不過要是哪天我知道你結婚的消息,我一定會祝福你的,現在不行,我做不到。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當初拒絕你的求婚我會不會後悔。也後悔過。不過我老是強迫自己不太在意過去的事,不然我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真的,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如果沒有你,我恐怕很難承認自己的好,很難認識最真實的自己。

周旭堯,如果哪天我後悔了,沒忍住跑到你面前跟你忏悔的時候你一定要對我仁慈點,不要對我太過殘忍。

我知道你這樣的家庭,将來一定會娶妻生子,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但是我還是想說,不要忘了我,一定不要忘了我,不管我在你那什麽樣的形象都請不要忘記我。

如果到最後連你忘了我,這世界就沒人記住我了。

周旭堯,祝你好運。

2018.1.22,李瑾南留。】

作者有話說:

【争取在10章內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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