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進退

孟一逃下樓時,芝麻湯圓剛出鍋。

“暧,這麽快啊,還當你倆今天上午不出來了呢。”

栗陽說的戲谑,臉上帶着點男人之間開顏色玩笑時常有的表情。

“寒哥說你愛吃甜的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去買呢,就剩半袋湯圓,幫你補補勁兒 。”

他端着熱碗轉身上樓,燙得邊走邊摸耳朵,結果擡頭就看到孟一眼尾透紅,眼眸裏被親出的水汽還沒消散,怎麽看怎麽可憐。

“怎、怎麽啦?”栗陽傻了,往健身房門口看一眼,超級小聲地問:“寒哥欺負你了?”

“不能啊,他哪舍得啊......”

孟一眨了眨眼,落寞地低下了頭,心道不是他欺負我,是我欺負他。

他邁步往房間裏走,栗陽連忙攔住,把湯圓遞給他,“吃吧,心情不好更要吃點甜的了。”

他看見孟一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就不落忍,憋了半天結結巴巴說出一句:“別哭喪着臉了,寒哥要真欺負你,我站你這邊兒,行不?”

孟一笑了,“沒見過賣老板賣這麽順手的,”但他的表情很快僵住,一顆心也浸入了酸澀的水裏。

某種程度上,他在栗陽心裏是什麽地位,也就側面反映了他在傅決寒心裏是什麽地位。

破例相救,單獨煮酒,同床共枕,百般忍讓,甚至這次明知危險還要收留他。

一向以冷心冷情著稱的望江老板什麽時候為別人做到過這種地步?

細細算來,他幾乎手握着傅決寒能給出的最高權限。

但他卻一邊享受,一邊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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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剛才說那些混賬話去刺人的心。

手肘突然被撞了一下,栗陽挑着眉問他:“哎,小少爺,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大哥?”

孟一一口湯圓嗆在喉嚨裏,彎着腰一通猛咳,“不是,你們哥倆怎麽都愛把喜歡挂在嘴邊啊,都是男人不矯情哦。”

“哈,這有啥矯情的。”栗陽欠兮兮地堵着他:“不說喜歡說啥?說愛?說稀罕?說看上?還是你們gay有什麽更時髦的詞啊?”

靠,怎麽就認定我是gay了?有那麽明顯嗎?

孟一有些不好意思,臉蛋紅通通的,“我才見過他幾面啊就喜歡,再說我倆也不一路人。”

栗陽煞有介事地點頭:“那就是讨厭了呗,确實,我寒哥就是死纏爛打的招人煩。”

“卧槽誰讨厭了啊!”孟一挺起小脖,急得杏仁眼都瞪圓了,“我可沒說傅決寒煩人,我說你怎麽總愛在背後說你老板壞話,工作不想要了吧。”

話音剛落就看到栗陽憋着笑,對着樓上擠眉弄眼:“呦呦呦,還沒好呢,就這麽護着啊。”

孟一心裏一咯噔,猛然回頭,只見傅決寒那麽大個人杵在三樓盯着他倆。

“你怎麽、你在上面不會出個聲啊!”他炸毛了,端着湯圓氣沖沖往房裏跑。

“站那兒。”

孟一像個猝不及防被按停發條的小機器人,僵硬地剎住車,機械轉身。

“還他媽有啥事啊?”他臊得快要原地爆炸了,心想傅決寒再說半句廢話我就直接回家!

結果樓上的男人面無表情,下巴朝他對面一點,“你房間在那邊,還是你想去對面我的屋?”

“!!!”

孟一一溜煙跑了,悶頭猛沖的樣子像極了貓和老鼠裏那只圍着三角口水巾的小狗狗,氣憤又認真。

栗陽捂着肚子一陣哈哈大笑,“寒哥,咱這波怎麽樣?”

傅決寒直接扔給他一塊車鑰匙:“給你了。”

逃回房間好久依舊心如擂鼓,孟一的手掌被那碗沒吃完的湯圓捂得熱燙。

童年經歷使然,他對湯圓、水餃這一類象征團圓的吃食總會格外珍惜,不管什麽時候被分到一小碗,都會認認真真吃完。

素白瓷碗裏還有九顆湯圓,他翻來覆去數了兩遍,分出屬于自己的六顆,湯圓糯薄的皮被戳漏,沁出一灘濃稠的黑芝麻餡。

他心口也像塌陷了一塊,悵然若失。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奇怪。

明明幾天前,他還因為成了傅決寒的“特例”而得意,今天卻在對方主動示愛後落荒而逃。

初嘗幸福時會倍感竊喜,卻在即将擁有時患得患失,孟一深知美好的東西大多都有時限,越是喜歡,越會被快速收回。

從小即是如此。

陶雅親自送到孤兒院的羽絨服,他剛穿了一天就被搶走,身體因此被凍壞。溫馨美滿的小家,他拼命守護了兩年,最後卻陰差陽錯地毀在他自己手裏。

好像自從有記憶起,獲得的代價就是更加痛苦的割舍,所以孟一再不敢主動争取甚至接受什麽,就這樣孤身一人也挺好,寂寞久了也能變成習慣。

“咚咚——”

敲門聲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扯出來,孟一放下碗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傅決寒正拿着藥膏站在外面。

“開門,”他說:“給你抹藥。”

這才意識到嘴巴還腫着,孟一用力抿了抿那兩瓣濕紅的唇,發現已經麻到沒知覺了。

這得是親得多狠啊靠,他扁了扁嘴,“藥膏給我吧。”

“房裏還沒來得及裝鏡子,你抹不了。”

“那我一會兒去浴室抹總行吧。”

傅決寒陡然撩起眼皮,“怕我進去?”

他嗤笑一聲,嘴角暗含苦澀:“放心吧,我要真想幹什麽,你連健身房都跑不出去。”

“你!”

他氣鼓鼓瞪過去,剛要發作又想起剛才的混賬事,一瞬間氣焰頓消,乖乖開了門,不敢炸乎。

傅決寒走進來,擡眼就看到窗邊的小桌,圍着桌子坐了三只大號皮卡丘,每只皮卡丘面前都放着一個黃色小湯碗,碗裏一顆湯圓。

傅決寒眼底一紅,呆愣住了。

孟一反應過來後尴尬地解釋:“啊,湯圓太燙,我想...晾晾。”

他要去收碗,手腕卻突然被握住,傅決寒把那三只碗輕輕歸位,拿過孟一的湯圓,說:“我來吧。”

倒入涼水,把黏連在一起的湯圓攪開,快速降溫。

傅決寒的手掌緊貼着連溫熱都算不上的碗壁,明知道湯圓早就涼了,還是一步一步陪他演戲。

他看着乖乖坐在旁邊的小孩兒,看他雙手規規矩矩地地搭在桌上,頭上毛茸茸的卷毛顯出一種蓬松柔軟的觸感。

傅決寒想,是不是已經有很多年,再沒人把手落在他發頂輕輕撫摸,再沒人坐在旁邊陪他吃一頓團圓飯。

七歲時那個被趕出家門的小孩兒,是不是也這樣被鎖在小閣樓裏,用三只玩偶來假裝父母哥哥。

他把自己埋進土坑之前,到底抱着手機給最喜歡的哥哥打了多少通電話,才終于絕望地認清,自己被所有人抛棄的事實。

所以傅決寒不敢告訴他小時候的事情。

他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麽匆忙離開,為什麽杳無音訊,為什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不要他,更不忍再責怪他現在別扭的脾氣。

舊時的歡喜重提固然讓人期待,可久別重逢對他來說是溫情,對孟一來說卻無異于上刑。

“吃吧。”

他把把湯圓遞過去,擡手在人頭上呼嚕一把,而後拿着椅子坐到了對面。

孟一甕聲甕氣道了句謝,又補充:“還要謝謝你收留我,你如果和孟氏有什麽合作的話,都可以和我提,我會讓我哥給你們行個方便。”

傻子都聽得出他這是在努力撇清關系。

傅決寒從鼻腔裏擠出一聲“嗯。”

孟一不敢看他,一口氣就幹掉了兩顆湯圓,卻在無意間擡頭時突然晃神,怔住了。

面前的人坐在兩只皮卡丘中間,單手撐着下巴,硬朗的五官被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暈襯得柔和,就連發茬兒上都鍍了層金色。

孟一眼眶莫名發熱,記憶深處霎時浮現出一個場景,好像那個位置本就該坐着一個人,也這樣溫柔專注地看了他很多年。

“怎麽了?”

“......感覺你坐在那兒挺合适的。”

傅決寒瞳孔瞪大,又很快恢複原樣,他清了清嗓子,忍下心口密密麻麻地蟄痛。

“我年少時期曾經有過一段很不光彩的經歷,惹怒了父親,把我關進了看管不良少年的地方。”

“......啊?”孟一不知道話題怎麽跳得這麽快,不太自在地撓了撓頭發,“看管不良少年的地方是指......”

“戒同所。”

“靠......”

孟一腦袋裏立刻浮現出地方新聞上關于那些個“黑作坊”的報道,連帶着看傅決寒的眼神都帶了些心疼。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傅決寒笑了笑,“不用擔心,我只被關了三天就獲救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做什麽。”

孟一呼出一口氣,小聲說着“還好還好。”

“但救我的那個人不太好,”傅決寒低聲道:“他為了救我摔斷了胳膊,并且失去了最後一次逃走的機會,只為了讓我幫他保住一個人。”

孟一整個人都傻了,隐隐有了猜測:“要保的人是......”

“栗陽。”

“那在戒同所裏幫你的那個人?”

“他是栗家的家仆,七年前因貪污獲刑,入獄了。”

沒人能想到望江一片提起來也能讓人聞風喪膽的打手,以前正經是個名門出身的金貴少爺。

後來家道中落,父親落馬,栗陽本該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魚,卻能安穩富足的過了小半輩子,除了傅決寒從中力保,還有一層最重要的原因——

那個只見過兩面的家仆,在代他受過。

一時間信息量過大,孟一呆呆地反應了好一會兒,“可是栗陽......不是直男麽?他知道這些事嗎?”

“你覺得他如果知道,還能每天傻樂呵麽。”傅決寒苦笑一聲,說:“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喔。”孟一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有些心疼那位素未謀面的哥們兒。

額頭突然被點了一下,傅決寒的手指跨過桌子揉在他眉心,“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我告訴你這些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替他神傷。”

“他當時伸出的援手,于我來說是天大的恩情,将來如有必要,我不惜一切代價也會護住栗陽。”

“但你和栗陽不一樣。”

孟一疑惑地看過去,聽見他說:“就憑孟想一句話就要我把你當個祖宗供着,他還沒有那麽大的份量。所以我做這一切壓根不是乘誰的情,是為了你,從始至終都只為你。”

猶如耳畔炸開一道巨響,孟一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猛然一撞,他慢慢地擡起視線,看見傅決寒虔誠的眼裏倒映着小小的自己。

“把你親舒服了是我的本事,但一時情動确實當不得真,你需要時間我就給你時間,你看不明白我就在這兒等着。”

他起身越過圓桌,帶着讓人沉醉的木香侵襲至眼前,指尖滑過孟一的唇瓣,輕柔的調子和風聲重合。

“沒人讓你立刻做決定,我的心安安穩穩停在這兒,你一轉身就能随手摘了。”

“小寶,別逼自己,我永遠給你為所欲為的權利。”

作者有話說:

寒哥:這車給你了。

小寶:留給我的大跑車,你也給別人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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