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如草芥
沈卻走神了片刻才突然驚醒,揉着眉心告誡自己。
那夢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完整,其中斷斷續續缺了太多,更不能太過依賴,也不能憑着夢裏的東西去判定身邊的事情,否則要是出了差錯就是萬劫不複。
“派去打撈的人呢?”沈卻問。
姜成說道:“已經去了碼頭了,只是春潮江湧,祁鎮那碼頭剛好又是河道口,這外頭下着大雨水流湍急,那薛妩姑娘拖着一條斷腿入水,怕是很難活得下來。”
陵江水深,就是水性極好的人下去也未必能活着出來,更何況是個斷了腿的弱女子。
他們的人去碼頭時,距離那薛妩掉進水裏已經過去了很久,能活着的希望幾乎等于是沒有。
沈卻也是知道這點,可想起發瘋的薛諾,他還是說道:“繼續讓人打撈,活的沒有,找到屍體也好。”
姜成應聲。
夜雨越下越急,瓢潑大雨将天地幾乎連成了水簾,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叫了下面的人來替沈卻清理衣物,石安站在門外攏了攏衣領打了個冷顫說道:“公子,您先前說要回京了,眼下事情了了,我去替您收拾東西?”
“先等等。”沈卻說道。
石安聞言頓時着急:“您不會真要管那小孩兒的事吧?”
見沈卻沒說話,他忍不住道,
“那柴春華可是成國公府的人,又是三皇子的靠山,早前三皇子因着太子殿下的事就已經格外針對咱們府上,這次要是事情鬧大了,他必定會記在您頭上。”
收攏瘦馬雖然名聲不好,可就算鬧大了也不是什麽大事,退一萬步真拿着他們強擄民女問罪,三皇子跟成國公府大可将柴春華推出來當了替死鬼,半點兒都傷不到他們根本。
反倒是公子,不僅得不了好還會惹來一身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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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公子,我雖不知您為何要找這個薛諾,可他一看就不是個省心的,這麽點兒大的小孩兒下手就能那麽狠,性子也乖戾古怪,您總不能真把人帶回京城。”
“這要是回頭再鬧出事來連累了公子怎麽辦?”
沈卻聞言抿了抿唇,他其實也還沒想好要怎麽安置薛諾。
離京時他被夢魇糾纏,滿腦子都是夢裏那個嚣張惡毒的小千歲,或高坐玄堂殺人如麻,或在沈家祠堂挑眉戲谑,夢裏被他逼的退無可退的憋屈和怨怒讓他只想将人找到斬草除根。
可真當見到薛諾時。
沈卻又遲疑了。
他從小到大所學的東西,都讓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夢去殺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甚至這個人眼下未曾犯錯,所做之事傷人之舉也全是被逼無奈,他根本做不到因此就置他于死地。
可是放了薛諾他又不敢。
萬一夢境成真,放了他就等于放虎歸山。
“公子…”
石安還想說什麽,房中突然就傳來哐啷一聲。
主仆二人都是臉色一變,連忙推門而入,就見床上的小孩兒披頭散發的跪坐在床上,之前進去伺候她換衣替她清洗的下人則是摔倒在地上。
薛諾聽到門前聲音扭頭看過來,一雙桃花眼波光潋滟,眉色極濃,挺翹的鼻梁下嘴唇略顯蒼白,配上那一張極為白淨勝雪的皮子,哪還有半點之前黑瘦的模樣。
她衣衫褪到一半,露出的肩頭白的晃眼。
對上門前兩人眼裏的震愕和驚豔,薛諾一把抓着衣裳拉了上去,眼神微厲時身上那股子嬌媚就淡去了些。
那張臉雖然依舊出衆,卻也不顯得太過女氣。
“公子。”地上那下人疼的呲牙咧嘴。
“怎麽回事?”沈卻皺眉。
那人爬起來揉着手腕說道:“我剛才正替他換衣裳呢,誰知道他突然醒過來就動了手。”他冷不防被抓着手腕差點被折斷,一屁股摔下來砸翻了床前的架子,尾椎骨都像是裂了。
薛諾聲音微啞:“我不習慣讓人近身。”
沈卻看着她微垂着的臉,長着這麽一副雌雄莫辨的好模樣,對于朝不保夕的流民來說絕不是什麽好事。
大業好男風的顯貴頗多,豢養男寵的更是不少。
小孩兒謹慎些不敢讓人靠近也正常。
“你先下去。”沈卻說道。
那下人捂着手腕離開,沈卻才走到床前。
薛諾下意識的朝着床裏退了一些,桃花眼也圓了幾分,他見狀忍不住眉心微動,這小孩兒好警惕的性子。
見薛諾有些怕他,沈卻站在床前幾步就沒有再繼續靠近,只是開口說道:“還記得之前的事情嗎?”
薛諾像是想起了什麽,微紅着眼低“嗯”了聲。
沈卻說:“我已經讓人去碼頭打撈了,也派人去沿岸附近搜索,你姐姐要是還活着一定能夠找到。”
薛諾垂頭時喉間微哽。
“這是他們在船上找到的,好像是你姐姐留下的東西。”
沈卻将手中的東西遞過去時,就見床上的小孩兒打開包着的帕子,看到裏面那幾顆已經泛舊的木犀香珠,本來還算冷靜的臉上瞬間落淚。
她垂着頭,青絲遮掩了半邊臉,死死抓着香珠時指節蒼白,咬着嘴唇見了血腥。
小孩兒曲着腿狼狽坐在床上,明明沒有嚎啕大哭,連聲音都沒發出半點,可那眼淚卻像是燙了人心,讓沈卻憋悶的難受。
“那個人呢?”薛諾問。
沈卻原想說在地牢,可驀地想起夢裏薛諾睚眦必報的性子,話音一轉:“死了。”
薛諾仰着臉看他。
“你之前傷了他要害,沒來得及等到大夫過來就斷氣了。”
薛諾哭聲道:“那公子可知道他是誰家的人?”
沈卻搖搖頭:“沒來得及問。”
石安看着自家公子睜眼說瞎話滿是不解,卻也沒拆穿。
見薛諾愣愣看着公子像是不信,他在旁說了句:“你是不知道你當時跟瘋了一樣,一刀就刺穿了那人眼眶,我們攔都攔不住,要不是公子及時将你打暈,你怕是能挑着他脖子上的氣管活剝了他整張臉皮。”
“你這小孩兒丁點兒大的年紀,到底從哪兒學來的這麽兇厲的手段?”
薛諾紅着眼睛說道:“我家以前的鄰居是屠夫,他教過我殺豬。”
石安噎住:“……”
沈卻也是沒想到會得來這答案,瞧着床上的小孩兒一時間也是無言以對,過了半晌他才問道:“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公子不要我了?”薛諾紅着眼問他,“我已經簽了身契給公子。”
“我并沒幫你找到你姐姐……”
“可您替我去了扈家。”
薛諾握着手裏的木犀香珠,仰着臉時眼角浸着紅。
“要不是公子,怕是連姐姐死了,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說話時忍不住掉了眼淚,撐着床板爬起來直接跪在了床上,
“這世道人命太賤,賤到稍有權勢就能将人當成草芥,我們從延陵逃難出來時只想要好好活着,可我護不住姐姐,也護不住我自己。”
薛諾磕頭時眼淚濕了被褥,
“我知道公子是心善之人,還求公子收留。”
11章 狗咬狗
沈卻到底還是留下了薛諾。
等房門再次關上,聽着裏頭傳出來壓抑的哭聲,石安想起那小孩兒咬着嘴唇無聲掉眼淚的樣子忍不住說道:“這小孩兒也挺可憐的,什麽倒黴的事兒都遇上了,還好遇到了公子。”
沈卻側眼看他:“你之前不是還說他性子太兇不該留着。”
石安一噎:“我那不是怕他惹事兒連累公子嗎,可眼下瞧着他好像也沒那麽壞。”
要說之前的事情雖然吓人,可就像那小孩兒說的那樣,他只是想要好好活着,他長着那樣一張臉,父母雙亡就剩下一個姐姐相依為命,要是不兇狠些哪能護得住自己,可就算是這樣姐姐依舊沒了。
哪怕石安挨了他一刀,這會兒也是忍不住心生憐憫。
沈卻乜了他一眼:“你這腦子也只能看得出來這麽點兒,是好是壞哪那麽容易說的清楚。”
石安不解自家公子的話。
沈卻也沒跟他多解釋,只撩着衣袍避開了臺階下濺起來的雨水,一邊朝前走着一邊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說道:“明天一早把碼頭上帶回來的那些人送去縣衙。”
“柴春華呢?”石安問。
“也一并送過去。”
石安聞言滿是不解。
沈卻說道:“柴春華是奉了成國公府的命來江南搜羅瘦馬,辦這種事情經手的未必只有他一人,他要是長時間沒消息定然瞞不過成國公府和三皇子那邊,所以人不能留在我們手裏。”
“這次他拉着扈家的人墊背一起沾上了人命官司,扈盛林拿不定主意自會傳信給京中扈家。”
石安想起京中那位扈侍郎恍然說道:“公子是想讓四皇子去跟三皇子鬧?”
沈卻嗯了聲,扈盛全跟四皇子走的近,扈金榮也是四皇子的伴讀。
今年春祭日時,三皇子狠狠坑了四皇子一把,讓他在聖前丢了大臉。
四皇子心胸狹窄早就惱恨在心,要是知道三皇子在外搜羅瘦馬、勾連朝臣必不會輕易放過,而且也能讓四皇子出頭去查那些被三皇子送過瘦馬的顯貴朝臣。
搜羅瘦馬的事情未必能讓三皇子如何,可勾結朝臣送養美色卻是朝中大忌。
要是四皇子真能順藤摸瓜查出什麽,足夠讓三皇子喝上一壺,而且他們若是狗咬狗,也能讓太子那邊松緩一些。
“可這事兒是公子先發現的,四皇子那邊知道了能插手嗎?”石安遲疑。
沈卻神色淡定:“不讓他知道就行了。”
他招招手讓石安上前,朝着他低語了兩句,等說完後才道,
“你明天送柴春華去縣衙之前,先去一趟扈家,照着我剛才說的跟扈盛林說一遍,他是聰明人,想要護着他兒子和扈家就該知道該怎麽去做。”
至于柴春華那邊,他本就不知道到底是誰抓的他,只要讓扈盛林那邊糊弄一翻想要瞞過去并不是難事。
沈卻回了自己住處後,想起那邊的薛諾,朝着石安叮囑道:“還有,交代下頭的人一聲,別讓薛諾知道柴春華還活着,也別将成國公府那邊的事情說漏了嘴。”
石安點點頭:“是,公子。”
第二天一早,沈卻剛起身時就有人端了銅盆進來,他只以為是石安,順手接過遞上來的帕子擦了臉後,擡眼才發現身前站着的人不對。
“你怎麽在這兒?”
沈卻皺眉看着收拾幹淨之後,穿着青色下人衣衫,束着發規規矩矩的站在身前的小孩兒。
“我來伺候公子洗漱。”
薛諾說話間伸手想要接過帕子,卻不想直接被沈卻避過。
沈卻沉聲道:“你不用做這些。”
“公子?”
薛諾腦袋上還纏着白布,像是不知道為什麽被拒絕,她懸着手時神情有些無措,姣好的臉上也跟着白了幾分。
沈卻見她模樣聲音微緩:“我留你不是為了讓你伺候我這些,而且你身上還有傷,先好好養着。”頓了頓他才又道,“碼頭上打撈的人還沒回來,你先回去歇着,一有消息我會讓人去告訴你。”
他起身自己将帕子扔進了盆裏,原以為小孩兒得了消息就會離開,可誰知轉身就見她垂着腦瓜抓着袖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麽了?”沈卻疑惑。
“公子是不是想趕我走了?”小孩兒擡頭看着他,“公子答應幫我找姐姐,也答應賞我飯吃,現在卻不讓我伺候……您是不是嫌我沒用,後悔不想要我了?”
沈卻見她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等發現沒等到他回話之後小孩兒眼睛開始泛紅咬着嘴唇抓着袖子無措時,他才突然明白過來薛諾是在怕什麽。
他因為夢境覺得逼着薛諾簽了賣身契是趁人之危,可卻忘記了,對于從延陵逃難過來朝不保夕的薛諾來說卻是給了她一條生路。
況且薛妩跳江下落不明,薛諾只能靠着他來找她姐姐。
小孩兒身無長物怕是心中不安,覺得只有跟在他身邊伺候着坐實了下人之名才能安心。
沈卻覺得自己猜中了真相,神色微軟了幾分:“我沒想趕你走,只是你身上傷勢未愈……”
“我傷沒事了!”薛諾急聲道。
沈卻對着她瞪圓的眼,見她攥着手心滿是期盼的看他,沒了兇狠之後倒有些像是太子妃養的那只哈巴狗兒,晃着尾巴跟人讨食,讓人不忍心拒絕。
沈卻說道:“那你去替我将衣裳取過來,還有大氅,就那邊架子上藍色的那件。”
薛諾得了差事頓時欣喜起來,桃花眼彎成了月牙,興沖沖的應了一聲,就連忙轉身朝着旁邊搭着衣裳的架子沖了過去,腦袋上發帶束着的發尾一晃一晃的,讓人看的忍俊不禁。
薛諾手腳極為利落,抱着衣裳過來伺候沈卻穿衣,雖然束帶的時候有些錯漏,卻勝在腦子聰明。
沈卻察覺到她心思後倒也不拒絕她伺候,等穿好衣裳洗漱完後,石安端着早膳進來,才被沈卻橫了一眼。
他假裝沒瞧見,朝着薛諾眨眨眼。
薛諾咧嘴露出個感激的笑來,在沈卻看過去時連忙垂了下來。
沈卻有些無奈,他倒是不知道才不過一夜而已,石安居然就能這麽向着這小孩兒了,甚至還幫着她來讨好自己。
“你倒是胳膊肘朝外拐。”他橫了石安一眼。
石安能聽出來自家公子并沒生氣,況且薛諾那小孩兒不發瘋的時候也挺讨喜的,光是那張臉多看幾眼也能讓人心情大好。
他将盤子裏的東西放在桌上,這才說道:“我哪敢朝外拐,就是見公子留了他,他有感激之心才讓他來伺候公子的。”
“公子不知道,我早上起來時就瞧見他在廚房給公子熬粥,說是要謝謝公子,我聞了下還挺香的,公子要不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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