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除了上學的,不在家的,都來了。

“不得了,咱們家第二個大學生米秀秀同志現在感想如何啊?”

米秀秀望天憋笑,沒憋住。

索性不謙虛了:“感覺特別好,哎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優秀呢,我可是咱們大隊第一個女大學生哦。不僅如此,萍萍姐你知道我在三百多號人裏排多少嗎?”

她眼睛眨巴眨巴,語氣裏的小得意喲,帶着獨屬于這個年齡的俏皮可愛。

不等人說,她自己迫不及待開口道:“哈哈,猜不到吧,我是第一名!”

米萍萍佯裝不信:“真的?”

就是想逗逗堂妹。

沒曾想話音剛落,就被親媽揮手拍了一下:“那肯定真的,你妹比你靠譜多了。”

米秀秀笑嘻嘻的,連點幾下腦袋:“就是,知女莫若母呀,萍萍姐肯定沒我靠譜的啦。”

嘿,好你個米秀秀!

米萍萍沒想到她這麽厚臉皮,愣了兩秒噗嗤笑出聲:“米秀秀同志,你是不是太自吹自擂了些,羞不羞呀?”

“略略略~~~”

米秀秀扮鬼臉。

何愛萍看姐妹倆吵嘴,樂呵呵地,眼角笑紋露了好幾條出來,拉着秀秀誇了又誇。誇侄女還時不時拉踩一下親閨女,弄得米萍萍大呼受不了,她要換個媽。

回應她的是親媽的梆梆鐵拳。

何愛萍沒念多少書,說不出多麽優美的話,更想不到念詩說成語,全都是發自肺腑的大白話,摻雜着本地一些俚語,逗得院子裏的人哈哈大笑。

“笑什麽笑,嫌我誇得不夠大氣你們自己來。”

妯娌二十多年,誰不知道誰的脾氣,真氣假氣還是能分清的。

章英之失笑,果斷站在何愛萍這一邊,對着兒子侄子們一頓輸出:“就是,妹妹這麽厲害你們當哥哥的什麽表示也沒有,不反省自己就算了,還有臉笑長輩。”

最得人心的妯娌站自己這頭,何愛萍別提多開懷了,瞬間抖起來。

“看看,看看,還不服氣呢!”

歲月的侵蝕磨去了無謂的攀比和計較,這麽多年以來的相互扶持,已經讓妯娌仨成了最親密最能說心裏話的存在。

“媽你冤枉人了啊,誰笑了誰笑了?反正我沒笑。”

“二媽,二媽,我錯啦~~~”

被大侄子們圍着撒嬌,何愛萍臉再也繃不住,臉笑成了一朵花。

她對秀秀說:“秀秀別學你這幾個哥哥,多大的人了還當自己是三歲小孩,丢不丢人。”

“因為哥哥們在乎你呀,想逗你高興呢。”

米秀秀抱着她胳膊,輕晃撒嬌。

“就你嘴甜。”

何愛萍被侄女晃得心軟得不成話,捏她鼻子:“快放開,竈上還等着我呢。”

……

所有人都圍着米秀秀轉,連他那個越來越矯情的老婆也是。

嘴巴咧得老大,得意洋洋的,好像考了第一的不是米秀秀,而是她米萍萍。也不想想米家就她們兩姐妹,堂妹過于出衆不就把她襯得更沒用嗎?

真是豬腦子!

再看米秀秀……

徐昌目光從米秀秀身上挪到郗孟嘉臉上,眸光微動。

他唇角勾了勾,眼神不屑。

勾搭上米秀秀又如何,還不是同他一樣坐冷板凳。從進門到現在,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米秀秀身上,根本沒人招呼他,換個人早尴尬得主動說離開了。

這麽一對比,郗孟嘉在米家的地位還不如自己。

許是找回了優越感,徐昌心情舒暢了,不自主拿起了主人範兒:“孟嘉你先別走,一會兒留下吃晚飯,咱們給秀兒好好慶祝一番。”

郗孟嘉:“……?”

秀兒?

哪裏來的傻子?

他略冷淡地點了下頭,淡定自若。

郗孟嘉脾氣如此,放在了解他的人眼裏,便不覺得有錯。

但是有句話怎麽說來着?

氣量不大的人看什麽都覺得不對,一如此時的徐昌。

徐昌臉上笑容僵住,就覺得自己在郗孟嘉面前出了洋相。

偏旁邊人多,貌似在跟米秀秀說話,就怕誰分了神注意到他和郗孟嘉這邊,他表情不敢有太大變化。

徐昌還沒琢磨明白拿什麽樣的态度對待郗孟嘉,就見廚房裏跑出個圓滾滾的小家夥,徑自朝郗孟嘉沖過去。

“孟嘉,你和秀秀回來怎麽不叫我呀?”

小家夥穿着軍綠色背帶褲,打底的白襯衫泛黃,背帶褲掉色嚴重,處處細節可見時間留下的痕跡,一看便知是舊衣服改的。

“咿呀,糖葫蘆呢?秀秀說好要給圓圓帶的。”

她噠噠着小短腿,圍着郗孟嘉轉了一圈,又掰開他的手檢查,看見兩手空空頓時嘴巴一癟,奶兇奶兇的,委屈壞了。

郗孟嘉暗道不好,他哪裏知道秀秀跟閨女承諾了什麽。

長臂抱起小閨女。

心裏慌着,臉上還要裝得不動聲色:“糖葫蘆啊……賣糖葫蘆的爺爺今天沒來,我們沒遇上。”

“真的?”小姑娘大眼睛一眨不眨,懷疑的意味特別強烈:“孟嘉,你不能騙小孩哦。圓圓不是三歲小孩,你們騙不到啦~~~~”

郗孟嘉不禁輕笑一聲,在小家夥炯炯的眼神下頗有些無奈。

“怎麽會騙圓圓呢,糖葫蘆爺爺真沒來,不過我們特地買了香噴噴的肉包子,圓圓喜歡嗎?”

“喜歡~~~”

“在哪裏呀?”

确定爸爸媽媽偷偷出門玩也沒忘記自己,圓圓立馬又開心起來。

她雙眼眯成月牙,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粉粉嫩嫩的牙床。

郗孟嘉慶幸中午的包子多買了,否則閨女眼淚汪汪的,還不得心疼死。

他轉過身,指着自行車:“喏,包裏呢,一會兒讓外婆給你蒸一蒸。”

“好吧,沒有糖葫蘆,包子也可以的。圓圓是乖孩子,不跟你們計較唷~~~”

小團子不知跟誰學的這個調調,老氣橫秋的,配上嬰兒肥的臉蛋,可愛得不得了。

“嗯,謝謝圓圓小朋友網開一面!”

“嘻嘻嘻嘻……”

徐昌下意識皺眉,總覺得這小孩有點眼熟,尤其是當她藕節似的胳膊抱在郗孟嘉脖子上,撅起嘴往郗孟嘉臉上甜蜜蜜地啵兩下時,一大一小兩張臉貼貼就更熟悉了。

……哪兒見過呢?

父女倆親香了一會兒,圓圓很快就把老父親丢開,跟媽媽膩歪去了。

郗孟嘉還有點吃味呢。

笑笑着搖頭,熟門熟路進屋了。

過了一會兒,他扛着桌子又走了出來。米國棟米國梁兄弟倆見狀,忙走過去搭手。秀秀家只有兩張八仙桌,不夠坐,米國棟哥倆又到隔壁二房搬了一張過來,三人邊聊邊刷桌子。

徐昌恍然大悟,哪裏是不待見不搭理,是把他當自己人才對。

想到這兒,徐昌臉刷地一下就黑了,心緒複雜,嫉妒難控。

同是知青,憑什麽他始終是外人,郗孟嘉就被這些人接納?是他哪裏不如郗孟嘉嗎?

早知這樣,他就……

徐昌目光明明暗暗,在米秀秀和米萍萍之間來回游移,越打量就越是後悔。同是米家的閨女,二房三房說差不多行,說差得多也沒錯。

當初米家分家除了大房分大頭,拿了老宅。二房三房分得的差不多,但二房子女多開銷大,三房只有一子一女,生活水準漸漸拉開距離還是其次;更關鍵的是米萍萍三個哥哥都到了适婚的年齡,米家房子寬敞,兒子結婚不需另建新房,但彩禮肯定跑不掉。

這裏就是一大筆錢。

他們花得越多,他和米萍萍就越吃虧。

徐昌這心裏,堆積了太多不滿,平時藏得住,這會兒受了郗孟嘉的刺激都快凝為實質了。

婚前,他沾沾自喜,以為徹底拿捏住了米萍萍,讓她往東她不會往西,沒想到結婚後米萍萍反倒不像之前那樣對他言聽計從。

不僅不向着他,還總是站在她哥,她爸媽的角度想事,讓他大為惱火。

老丈人兩口子出乎意料地老奸巨猾,當着米萍萍的面就對他無微不至,米萍萍不在老兩口立馬變臉。

是,他們沒對他說一句重話,更沒在米萍萍跟前挑撥離間,他們只是沒把他當一家人,随時在審視他,防備他。

徐昌對這一點尤其不滿。

可作為外來女婿,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他确實沒底氣,除了受着別無他法。

如果早知道米萍萍一家這麽精明難搞,看着不好接近的米秀秀一家反而更容得下人,他一開始就該換目标。

郗孟嘉能成功,說明米秀秀看男人的眼光不高。

自己知情識趣又有文采,還怕征服不了一個黃毛丫頭?

哎,漏算了啊。

“黃毛丫頭”米秀秀不知道堂姐夫龌龊又卑劣的設想,更不知道自己和米萍萍姐妹倆在他眼裏只是好哄騙的黃毛丫頭,她不僅要面對家裏人的關愛和熱情,還有大隊長的祝福和語重心長。

這是米秀秀第一次,對自己太受大家喜愛而感到困惱。

困惱以外,又莫名感到熱血沸騰!

肩膀上的責任瞬間重了起來,靈光乍現,她悟了。

她終于找到了讀書的目标,那就是将合安大隊建設得更好更富有,帶領社員們過上好日子。知識不能只是存在腦子裏的死物,不能是嘴巴上的談資,而應該付諸于實踐,讓它們起到該有的作用。

“我好開心啊。”

暈黃的光影綽綽,大家其樂融融交杯換盞。

家裏出了大學生這麽重要的事,讓米家的男人女人們都興奮不已,酒過三巡,已有人開始說醉話了。

無人注意的角落,米秀秀抱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圓圓,恬淡微笑。

半晌,另一道清冷溫和的聲音回道:“嗯,我也開心。”

****

時間一晃又是兩個多月過去,田裏的水稻金燦燦,沉甸甸。

大隊進入農忙時期,而米秀秀要開學了。

八月初,趙家開始找木匠打床打衣櫃,緊接着特地上市裏買了縫紉機和自行車。這兩大件運回來那一天不得了,太轟動了。

很快,家家戶戶都知道趙家為了迎新媳婦過門,準備了三大件。

家裏有未婚閨女的,羨慕得眼睛都綠了。

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啊,這麽好的後生,咋村裏就沒閨女撈着,反倒便宜了別人呢?

這說着說着吧,免不得又把米趙兩家的事拿出來掰扯了一遍,大家又是替米秀秀遺憾,又是替她操心,操心怎麽就破罐子破摔挑了個沒根基的知青。

全然忘了兩人處對象的消息傳出來時大家是怎麽誇他們登對的。

可見,再怎麽般配的身高相貌在三大件面前也要通通淪為上不得臺面的條件。

米秀秀聽了這些,嗤之以鼻:“……管他們說啥,我又不是罐子,誰愛摔誰摔去。”

她才沒空關注趙家的事呢。

兩家關系已降到冰點,就算趙家辦酒席請吃飯,她也是不去的。

到了八月二十六這天,方安娜和趙文斌回來了。

兩人捧着請帖,親自登門請人。

即便有句老話叫伸手不打笑臉人,米老三也沒給趙文斌好臉色看,沒接請帖直接送客。

趙文斌臉色鐵青,沒想到過了小半年米家人還是這副态度,這氣性未免太大了些。不過想着是長輩,他終究沒說什麽。

方安娜卻沒他這麽想得開。

走出大門時突然回頭,看向米秀秀:“米同志,聽說你選上工農兵學員了?”

米秀秀微眯着眼,看她似不屑似憐憫的表情,實在無語。

當真不知她到底演的哪一出。

“哦,你想說什麽?”

方安娜想到未來對工農兵大學生的評價,再想到牛人輩出的七七屆、七八屆大學生,心道米秀秀這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被惡言相向的屈辱瞬間被幸災樂禍取代,胸腔處湧出了無限快意:“沒什麽,只是想告訴你工農兵學員沒什麽了不起,你就算進大學混上幾年,未來的成就也不可能比得上文斌,現在這樣得罪人簡直是目光短淺!”

米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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