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鬼窟

這片沼澤是有腐蝕性的,修為元嬰期往下,很容易被燒得皮開肉綻,嚴重點兒的直接失去肉身。

有忘淵帝在,宿問清不是很擔心,然而……

柳妄淵衣袂輕揚,忽然轉過身,朝宿問清張開手臂。

宿問清:“……帝尊?”

柳妄淵:“你剛邁入元嬰期,筋脈脆弱,這片沼澤定然是不能直接踩的,來,我抱你過去。”

“……”

宿問清淺淺吸了口氣,“帝尊,您有可用的法器嗎?”

柳妄淵睜着眼睛說瞎話:“沒有。”說完一手攬住青年的腰,一手從他膝下一穿,心滿意足地将人抱在懷中。

天靈體的醇香混合着宿問清身上獨有的味道,恍如青山靈泉映入眼簾,鼻尖皆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氣味,蓋住了沼澤原本的腥臭,柳妄淵一腳踩在沼澤上,如履平地,立刻有白骨争先恐後湧出,像是要将他拖入看不見的深淵,但稍微一靠近就吓得連連後退,運氣差點兒的直接化作齑粉。

合道期大能得天道庇佑,這種侵犯必将反噬。

霧氣中有什麽東西張着鬼臉從眼前飄過,莫名詭異吓人,柳妄淵自然是不怕的,他擔心宿問清害怕,于是攬住青年腰側的那只手還能輕輕拍打兩下,跟安撫似的。

“帝尊……”宿問清耳廓通紅:“我不怕。”他當年來鬼窟歷練的時候,也是劍斬十萬惡鬼。

“嗯,是。”柳妄淵跟哄小孩似的,語調悠悠:“知道你不怕。”

這流氓出手誰能頂得住?誰都頂不住。

焚骸在四周嗡鳴,區區一個鬼窟,都不如當年弄傷柳妄淵的腥海秘境一半強,焚骸自然是一頓亂殺,但即便如此,重新踩上土地時柳妄淵的長靴邊緣仍舊被腐蝕得黑了一圈,這是怨氣過盛的結果。

宿問清抵了抵男人的胸口,想要下來,柳妄淵卻不松手:“再等等。”他神色嚴肅,像是發現了什麽,仙君頓時不敢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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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滅靈君就是逃亡至此,調動鬼窟怨靈,差點兒覆滅人間。”柳妄淵開口:“當時他雖然是化神中期,但修為強悍,得妖魔兩大傳承,放眼整個修真界竟然找不到一人可與之抗衡,沒辦法我出了岐麓山。”

宿問清安靜聽着,他前去封印時滅靈君只是有即将沖破結界的趨勢,一層皮膜下面腥黑湧動,萬鬼苦嚎,但是他并未看到滅靈君的真容,想來定然是青面獠牙。

“滅靈君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柳妄淵像是猜到了宿問清的心思,沉聲接道:“也是個千萬年難得一見的修真天才,天賦不在我之下,若不是被整個修真界追殺,但凡再給他一點兒成長空間,我都降他不住。”

宿問清微微瞪大眼睛,他第一次見帝尊對一個人的評價這麽高,還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柳妄淵放下宿問清,看向遠處的霧霭:“在這裏等我兩息,很快回來。”

宿問清:“嗯。”

柳妄淵臨走時設下結界,身影一眨眼消失。

宿問清立于原地,身姿削瘦挺拔,并未因鬼氣森森而膽怯半分,柳妄淵不在,他永遠都是這副無可匹敵的姿态。

忽的,薄霧中有什麽東西急速閃過!

宿問清只來得及看見一抹形似人修,但四肢奇長,奔跑姿勢詭異的影子。

宿問清眯了眯眼,驀然盯住某處,他的呼吸都慢了下來,右手兩指一并,朗樾在神魂中“嗡嗡”震顫。

霧氣像是被定格住,宿問清仍是看向那處,一番對峙,是對方先按耐不住,猛地撲了上來!距離太近了,這麽一張猙獰的鬼臉,甩着猩紅的舌頭,面色發青目眦盡裂,饒是宿問清也吓了一跳,但他手上動作不停,打算氣刃斬下,然而這東西被擋在了結界外,“砰”一下撞上,呆愣片刻,然後瘋了一樣刨着結界,粗黑的手指上很快全是血,但“它”像是感覺不到,速度越來越快,涎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一直念叨着什麽。

不是人語,宿問清自然聽不懂,他只是發現這個東西反應很劇烈,不像是要吃他,倒像是看到了什麽認識的人,一邊刨一邊朝宿問清看來,長久被鬼氣侵蝕的恍惚背後,竟然是一種感動跟希冀。

“你……”宿問清不由得俯身。

忽聞劍鳴猙獰,焚骸呼嘯而來。

宿問清眉眼一跳,“帝尊手下留情!”

焚骸停在這東西一指之外的地方,身上濃郁的殺伐氣息逼得“它”膽怯地往後挪去,迷霧中一道人影緩緩出現,柳妄淵提着一個似狼非狼的鬼物頭顱,面無表情盯着恨不能匍匐在宿問清腳邊的東西。

忘淵帝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占有欲會這麽強,察覺到結界被晃動,一時間怒意滔天,若不是宿問清叫停,這玩意必将灰飛煙滅。

“它”似乎能感知到柳妄淵的意思,又離宿問清遠了點兒,待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佝偻着脊梁,宿問清才發現這東西只有主幹跟腦袋是人的,其它四肢不知道是用什麽鬼怪的部位拼接而成,拼接的地方還有明顯的縫合痕跡,有些令人作嘔。

宿問清等柳妄淵撤掉結界,跟這個東西對視片刻,忽然問道:“你認識我?”

“生……”這東西沖着宿問清發出一個艱澀的單音節,動用鼻尖嗅了嗅,渾濁的眼淚一下子湧出:“生……”

“它”像是重拾人言的能力,但說得并不清晰,頓時急得原地打轉。

柳妄淵指着一旁的草屋:“你的地方?”

這東西膽怯地點點頭,朝草房跑去,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宿問清跟柳妄淵,示意他們跟上。

柳妄淵自是不怕,他心頭閃現異樣,因為竟然在一個長久生活在鬼窟的怪物眼中看到了幾分人性。

草屋裏有股淡淡的腥臭,沒想象中那麽糟糕,一張桌子一張床,桌上還有用泥巴簡易捏出來的容器,憑此宿問清可以斷定,“它”是個人,至少曾經是,房屋邊角是收集來的各類肢體,看得出來“它”身上的并不好用,需要随時更換。

安靜下來,宿問清發現這東西的五官面容尚且乖巧,“它”躲在角落,動了動僵硬的手,示意他們随便坐,眼珠子一直盯着宿問清,眼淚一刻不停地流淌。

柳妄淵倏然朝這東西走去,“它”吓得猛地抱頭,卻被柳妄淵強行提起來,然後在喉嚨的位置一指,末了嫌棄地丢開。

這東西摔回地上,劇烈咳嗽着,片刻後忽然捂住喉嚨,擡頭呆呆地望着宿問清,終于發出了兩個簡單的字眼,“危、笙……”

“危笙……”

“危笙。”

“它”越說越流暢,一步步朝宿問清爬去,然後依偎在青年腳邊,像是漂泊在外的疲憊旅人終于找到了歸宿,嗓音沙啞地說:“我……等、等到你……了,危笙。”

宿問清曾經在人間歷練的時候用過很多假名,但他确定,獨獨沒有所謂的“危笙”。

忽的,宿問清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他慢慢念道:“危倚高樓何所懼,笙笙凱歌至天明。”這是泓微秘境中那具白骨所躺着的石臺上面的字,宿問清當時只是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它認的是你身上的傳承。”柳妄淵給出肯定回答:“這東西跟秘境中的那具天靈體應該頗有淵源,但是……”柳妄淵蹙眉,不明白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

“危笙,救澤喻,救救澤喻……”這東西哭喊着。

宿問清敏銳地察覺到柳妄淵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他側目看去,“怎麽了帝尊?”

半晌,柳妄淵才挑了挑眉,看不出情緒道:“我曾經知道一個叫澤喻的,六界只此一人,他還有另一層身份。”

宿問清心頭湧現不好的預感,就聽柳妄淵一字一句:“滅靈君。”

“滅靈君”三個字像是刺激到了這東西,“它”忽然擡起頭,像是透過這破爛的房頂看向灰蒙的不公天道,“它”歇斯底裏,絕望而哀恸,“六界無道!蒼生無情!澤喻沒錯!是你們負了滅靈君!是你們辜負了滅靈君!”

柳妄淵跟宿問清額角狠狠一跳,不為別的,這話過于情深意切,颠覆他們的認知,尤其是柳妄淵,他生于兩千三百年前,用了差不多千年的時光立于這片大陸的頂峰,那個時候還沒有澤喻,也沒有滅靈君,後來他避世岐麓山,外界的滄海桑田再不理會,大陸的靈氣日漸稀薄,柳妄淵不覺得還能出現攪動六界的人物,偏就出了。

那就是澤喻,但柳妄淵了解的時候,這人已經被稱之為滅靈君,且被整個修真界喊打喊殺的,說是堕落成魔,為禍蒼生,恰巧那陣子滅靈君做的都不是人事,柳妄淵哪怕性子乖張亦正亦邪,都有些看不下去。

但此刻細細想來,當時全部的典籍古書上記載的都是滅靈君如何禍害,“澤喻”二字卻是一個不提,好像他自出生就是滅靈君,就是一個魔頭。

很不對勁兒,柳妄淵盯着地上的東西,陷入沉思,但不管怎麽說,滅靈君屠戮無辜生靈是鐵證,該被永囚黃泉地下的冥界。

鬼修輕意不殺純善之人,魔修不殺老人小孩,各界都有堅守的一些原則跟因果,但滅靈君不同,他是過境之處寸草不生,滿身罪孽。

柳妄淵第一次見他時,這人剛好屠戮完一個修真門派,将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嬰兒活活掐死,完事丢給手下的一只禿鹫精,不可謂不殘忍。

如此,柳妄淵才沒問任何緣由,直接聯合各界封印,滅靈君身上怨靈無數,不管初衷如何,死了都是要入七千多萬的畜生道。

“危笙……”這東西仰頭看向宿問清,不斷哀求:“你要救澤喻。”

“它”最後又說:“殺了我吧危笙。”

“它”看向自己這副惡鬼都不如的恐怖樣子,輕輕抽泣着:“你殺了我吧,春啓最愛幹淨了,殺我了吧……”

宿問清不知為何,從靈魂深處忽然湧上來一股憐惜與悲痛,他不受控制地,将手放在了這東西頭頂,像是有人借助他的口,低聲安撫了一句:“春啓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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