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夫人的忌日

“少爺,晚安。”微塵向水雲川鞠了個躬,“我下去了。若是您還有什麽吩咐,我随叫随到。”

“等等。”水雲川叫住他。

“少爺還有事?”

“我忘了叫霁風幫你準備睡衣和拖鞋了,你到我衣櫃裏拿一件睡衣吧,左邊最下面一格,還沒穿過。拖鞋到鞋櫃裏拿一雙,穿過的,不過我沒腳氣,你放心。”黑曜石般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戲谑的笑意,他慵懶散漫的語氣像一根羽毛拂過微塵心坎,酥酥的、麻麻的。

微塵不由自主的臉紅了,這樣的少爺,沒有白天的強勢和壓迫感,卻讓他有了局促不安的感覺。

對他這樣好,事事想得周到,卻偏偏要用戲弄的口氣,讓他感激,又讓他羞窘。

“是,謝謝少爺。”已經學會不去違逆他,他再次躬了躬身,乖乖去拿睡衣和拖鞋。

回到自己房裏,放好衣物,他打開後窗。一股夾雜着花草氣息的新鮮空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現在是五月,水府花園裏花木蔥茏,遠遠近近的燈光映着婆娑的樹影,安詳而靜谧。頭頂是黛色的夜空,一彎清月孤懸在空中,像一雙清透的眼,默默注視着微塵。

他仰頭,深呼吸,眼睛有些潮濕。在水家的第一個夜晚,如此寧靜。而他的心像月光下的海洋,潮水輕輕拍打着岸礁。

喜悅和酸楚,是潮水的起落,一波連着一波……

敲門聲響起,微塵聽到秦霁風的聲音問:“微塵,在麽?”

他轉身開門:“秦管家?”

秦霁風像大哥哥一樣微笑:“我剛去過少爺那兒,他誇你做得很好。”

微塵腼腆地笑,微微垂首:“是老爺教的,否則我什麽也不會。”燈光打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圈朦胧的影子,柔和而沉靜,“秦管家,是不是少爺還有什麽吩咐?”

“不是,明天一早,你要服侍少爺起床,我來教你如何給他穿衣搭配。”

微塵不禁擡起頭,感激地看了秦霁風一眼。他想,水府有這樣細心周到又忠誠敬業的管家,真是老爺少爺之福。

秦霁風細細叮咛了微塵一番,從少爺起床到出門,微塵要做些什麽,每一步都講得清清楚楚。

最後讓微塵複述了一遍,見他已經牢牢記下,才滿意地走了。

微塵送他出去,關上門,忍不住露出笑容,那種被關懷的感覺,暖暖地萦繞在心頭。

然後自己洗了澡,穿上水雲川的睡衣,雖然大了些,可柔軟的布料帶來十分舒适的感覺。他拿毛巾随便擦了擦頭發,發梢還有細小的水珠滑落,可他全不在乎,趿着拖鞋出來,到書桌前坐下,翻開水氏家規,認真背起來。

看了一會兒,房間裏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聽到水雲川的聲音:“在幹什麽?”

“回少爺,我在背規矩。”

不知為什麽,即使隔着電話線,他也能想象出水雲川唇角微揚的樣子。

“我的小仆人真聽話。”

微塵皺了皺鼻子,暗暗腹诽:你才不過比我大五歲嘛。

對面的水雲川像有猜心術,悠悠吐出一句話:“別不服氣,等你過十八歲,我才承認你是大人了。”

微塵汗,這樣也能被“看”穿?少爺真可怕。服服帖帖地回道:“少爺,我沒有不服氣。少爺,您有事要吩咐我麽?”

“沒事。怕你不習慣,打個電話問問。”水雲川的語氣十分随和。

“少爺……我是您的仆人,您對我這樣好,我承受不起。”微塵喃喃,眸子中泛起一層憂傷的薄霧。

只是,水雲川看不到,他輕笑:“怎麽?誠惶誠恐了?”

“……”

“感恩戴德的話,就好好報答我吧。”尾音微揚,漫不經心的樣子,卻給微塵壓過來一座大山。

“是,少爺,微塵銘記在心。”低低的聲音,語氣卻那麽堅定。

“好了,早些休息吧,再見。”溫和的聲音。

挂掉電話,微塵依然有做夢的感覺。

他閉上眼睛,水雲川的臉、水驚濤的臉,微笑的、生氣的、和藹的、威嚴的……像電影片段般,一幕幕從腦海中飄過。

“媽媽,我終于回來了……帶着您的心願,帶着您的依戀、帶着您的愧疚……我回到他們身邊來了。我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只求能夠在他們身邊,用另一種身份盡孝,讓自己安心。

“他們對我很好,您在天堂裏安心吧。我會努力變得強大、變得優秀,因為我姓水……”

背規矩一直背到十點,微塵調好鬧鐘,鑽進被窩。他聞到被子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像栀子花的味道,但沒有那麽濃郁。那股味道将他的思緒帶回到遙遠的天荒坪,帶回那個開滿栀子花的院落。

迷迷糊糊中看到母親溫柔的笑容,她微笑的時候,眼睛總是眯起來,彎彎的,月牙兒一般。那張平凡的臉,總是因為這笑容而變得美麗。

他安心地睡着了,一覺睡到早晨五點三刻。飛快地起床,梳洗完畢,看看時鐘正指在六點,他來到隔壁,輕輕推開水雲川的房門。

“少爺,請起床吧。”他俯身喚水雲川,看着水雲川的睫毛動了動,然後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在睜開的剎那,就已變得十分清醒,絲毫沒有睡意朦胧的表現。

微塵不禁一怔,這樣清醒的人,他的睡眠好麽?忍不住問了句:“少爺昨晚睡得好麽?”

關心的語氣,令水雲川漆黑的眼裏泛起一絲柔亮的光芒,也許因為晨起的緣故,他臉上的表情也很柔和:“睡得很好,夢見跟周公下棋呢,他一敗塗地。”

微塵噗嗤一聲笑出來,少爺他,除了壞壞的笑容,也會有這樣幽默的時候麽?

手腳麻利地從衣櫃裏取了一套衣服出來,服侍水雲川穿上,半跪下去,為他拉好褲管。又拿來皮鞋,為他穿上。

被伺候慣了的大少爺,第一次感覺這樣被伺候着是一件多麽令人愉快的事。不僅愉快,而且賞心悅目——因為那個俊美的少年,因為他眼裏溫順的目光,因為他低下頭時額前滑落的碎發,因為他輕輕揚起的嘴唇,還有他分明初次卻又娴熟的動作。

收拾停當,水雲川對着鏡子照了照,幹淨利落、風度翩翩,滿意地誇了句:“不錯嘛,無師自通。”

微塵赧然:“不是的,昨晚秦管家特意來教過我。”

“去拿上你的運動服,跟我一起到健身房去,我的練功服都在那裏,以後你的也放在那裏好了,可以随時換。健身房有單獨的淋浴房,練完直接沖個澡出來。髒了的運動服自有傭人拿去換洗。”

“是,少爺。”

兩人下樓,進健身房,微塵驚訝地發現這裏有各種健身器材,還有練跆拳道的地墊、腳靶、沙袋、木樁等,他羨慕地看水雲川,難怪少爺身材那麽好,肌肉勁瘦,充滿無形的爆發力。再看自己,未免太瘦、太纖細了。

将他的表情如數收入眼底,水雲川伸手扯扯他的耳朵:“給我聽好了,三個月時間,到你進高二上學前,必須給我練出一副強健的體魄,我可不想讓別人說我們水家虧待下人。

“進學校,不僅要成績名列前茅,體育也得勝人一籌。記着,你不僅是我的男仆,還是我的侍衛。所以,先從健身和跆拳道開始練起,以後我再訓練你槍法。”

“是,少爺。”一定不負你所望,因為,這也是我自己想要的。

一個小時的鍛煉,對微塵來說簡直超出了他身體的極限,他拼命支撐,不肯在少爺面前示弱,到最後喉嚨裏火辣辣的疼,還有血腥味,胸腔也疼得仿佛要撕裂一般,眼前發黑。

直到一雙手扶住他,水雲川在他耳邊道:“先歇歇,剛開始身體不适應,會特別難受,但很快就能調整過來的。”

他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水雲川懷裏,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水雲川的胸膛那麽溫暖、那麽可靠。

他坐在邊上,看水雲川練拳,那個身影矯健得宛如穿林而過的黑豹。而一旦停下來,他又顯得淵停岳峙般沉穩冷靜。

才不過是二十歲的男人,很多這個年紀的人其實還是孩子,可他,卻已經有了那樣強大的氣場和魄力。

微塵懷着敬仰的心情看着他。大哥,你是水家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

回到餐廳,秦霁風已命人擺好早餐,時間剛剛好。水驚濤也從樓上下來了。

今天天氣涼爽,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看起來有些肅穆。

“霁風,稍後去給我買一束百合,随我到陵園祭奠夫人。”水驚濤一邊吩咐秦霁風,一邊坐下。

秦霁風躬身應:“是,老爺。”

“雲川。”水驚濤又把目光移向兒子,眸色深沉,面上卻波瀾不驚,“今天我晚點去公司,有事你先處理。”

水雲川的身子僵了僵,微微撇開頭,沒有直視父親的眼睛:“是,父親。”

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微塵驚訝而疑惑地望着水雲川,為什麽少爺不去祭奠夫人?

水雲川卻回頭向他下令:“微塵,下午三點前,買好一束康乃馨,送到我公司來。若是不知道地址,就問霁風。”

微塵明白了,父子倆選擇不同的時間去祭奠夫人,他們是故意的。

“少爺。”下意識地,他開口勸道,“您和老爺一起去吧,夫人肯定希望同時見到你們的……”

“啪”,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微塵臉上,把他打得身子一個趔趄。

“微塵,是我縱的你麽?!”水雲川爆吼,面色淩厲,“主人的事,是你一個下人該管的?!”

秦霁風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水雲川這樣聲色俱厲過,何況是對他喜愛的微塵。

水驚濤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指着水雲川,氣得渾身發抖:“逆子,你……你這是在打我的臉!這麽多年了,你還想怎樣?你……”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息。

“老爺。”秦霁風忙上去為他撫背。

微塵撲通一聲跪下,跪在兩個劍拔弩張的人中間,強忍着淚水,哀求道:“老爺,少爺,都是我的錯,請你們消消氣,責罰我吧。”

水雲川狠狠瞪着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霁風,帶他到刑房,領二十藤條,教教他身為下人的規矩!”

然後轉向水驚濤,臉上的怒容瞬間化作淡漠:“父親,我在管教自己的仆人,父親何必動怒?抱歉,我不想吃了,我去公司,您慢用。”轉身拂袖而去。

看着那個毅然決然離去的背影,微塵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少爺,您的恨有多深?剛剛還那麽溫柔,轉眼就大發雷霆……

我要怎樣化解您的恨?怎樣溫暖您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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