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薔露仍在說着,她說起渡魅花的真實作用,說起雙修采補到底是多虧損人的法子,說起鳳寧給他渡陽氣渡到自己喝補藥,她又說起鳳寧怕他不願喝自己的血,就把血僞裝成補藥,一放便是一整碗,她說鳳寧過去五百年都不敢與青大槐交戰,被打中一下就要逃跑,即便是這樣,還每回都弄得自己渾身是傷。

青琅大腦一片轟鳴。

他不想相信薔露說的話,可腦海中卻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五百年前的場景。

他想起每次雙修之後,鳳寧的臉色都很疲憊,自己卻總是讓他遷就自己。鳳寧借口說腎虛,自己卻又拿麒麟血去堵他的口。

他想起薔露初次看到他手腕上渡魅花的驚詫,以及恰巧出現在鳳寧書櫃上被更改了內容的醫書。

他想起他體內噬靈網破裂的那一日,鳳寧同薔露的對話——“這條命,即便賠給他也罷。”

他想起他變成怪物時被鳳寧鎖起,一碗一碗地喂他“補藥”。

他想起他後來同鳳寧置氣,堅持不喝鳳寧給的藥,鳳寧灌給他,他便吐出來,鳳寧遞給他,他便摔下去,堅持了三天,摔了數十碗,而他每次摔“藥”,鳳寧都會氣得指尖發顫。而他呢,則每次都得意洋洋地,挑釁般地說着那些幼稚的狠話。

他想起鳳寧解釋說剜了他的心是要為他重塑筋骨時,他不信,反而拿起長弓刀劍去追殺他。

忽然,青琅想到了什麽,他猛地拉開自己的衣袖,低頭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抹紅色的印記。

他已經五百年沒再服用過渡魅花,胳膊上那道印記本來早已消失無蹤跡,可如今卻又淺淺淡淡地浮現出輪廓來。

這是因為前日的雙修。

怪不得……怪不得他這兩日覺得自己修為莫名上升,在陣法裏與那三人對戰之時,更是感覺自己有如神助。

原來确實是有神助他。

是他通過雙修吸取了鳳寧的陽力,讓鳳寧本就糟糕的身體變得更加虛弱不堪。

青琅又想到了鳳寧手腕上的勒痕,若是以往,那種程度的勒痕又怎麽會在他手上停留,怕是他那時身體狀态已經不能輕而易舉地使傷痕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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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寧昨日還強忍着不适想讓自己幫他把繩子解開,可他非但沒有聽從鳳寧的要求,反而說了那些難聽話去作踐他。

他說:“你以為你昨晚勾引我,和我睡了一覺,今天你的身份就會有所不同?”

他說:“鳳寧,你未免把你的獻身想得太值錢。”

他還說過:“你最好聽話些,不要惹我不開心,否則這個密室就是你陳屍的棺。”

如今竟一語成谶。

他果然死在了自己為他設的密室裏。

以往說過的話,利刃一樣重新插回青琅的身體裏,疼得他五髒六腑都縮成一團,疼得他大腦都一陣恍惚。

而在一片恍惚和迷離中,他卻隐隐約約看見了他與鳳寧的初次相遇。

那天剛下了雨,天邊挂着一道彩虹,可天空依舊是有些灰蒙蒙的。

鳳寧仙尊就站在他面前,穿着一身不染污泥的白衣,笑得冷淡疏離,像天上碰也碰不到的月亮。

讓他想拼了命地追逐。

青琅想,他後來終于碰到他的月亮了。

可他卻把他的月亮扔到了地上。

摔得血肉模糊。

鳳寧躺在床上,肉身卻漸漸變得透明了,有無數的螢火從他身上飛出,像是要将他輕飄飄地帶到天際。

青琅看見這一幕,慌忙走過去,用靈力鎖住他的身體,鎖住那些熒火,讓鳳寧一絲一毫都不能離去。

“你何苦?”薔露拉住他,“他已經死了,肉身消散更是天定的命數,強留不得。”

青琅卻紅着眼道:“我偏要強留。”

鳳寧是石頭化得仙,如今去原身附近更有利于他肉身的保留,青琅便一把将他抱起,往鳳寧原身所在的洞穴走。

可青琅抱着鳳寧走出醫館的那一刻,就遇見了歸寧門的弟子。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聲驚呼。

人人都看見他們的師尊死了,還被歸寧門第二十六屆那個叛出師門的魔族子弟抱在懷裏。

哭喊聲,嘶吼聲,辱罵聲。

衆人一擁而上。

他們沖上來,要接過他們師尊的遺體,可青琅卻不讓。

青琅抱着鳳寧,騰不出手來,便施了金剛罩阻止他們的攻擊。

每一個沖上來的人都被金剛罩擊倒,然後是下一個,下一群。

他們用刀,他們用劍,他們用飛镖,他們用石頭砸青琅的腦袋。

那些刀劍利器全都被金剛罩隔絕了出去,可卻有人發現石頭不會。

為什麽青琅的金剛罩不防石頭?

沒有人知道。

但他們卻像是發現了漏洞,憤怒的,吶喊着,一個接着一個石頭砸上了青琅的身體。

沒有一個人誤傷他們的師尊。

唯有青琅,一身淨衣沾了滿面灰塵,堂堂魔君被砸得頭破血流。

他卻恍然未覺,一言不發,仿佛唯有這些能讓他清醒一些。

還是薔露和出來解釋,說殺了鳳寧的不是青琅,是長柏。

衆人大驚,卻又不信。

然後是淩風站出來,說了活筋的事情,并将事情的真相大致推測了出來。

衆人沉默而後哭泣。

後來有人喊:

“大師兄有罪,他殺了師尊,可那魔徒青琅也絕脫不了幹系!”

青琅垂眼。

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很快就到了洞穴,許是帶着鳳寧的緣故,那石門不需要鳳寧的血液,便自己開了。

可跟了青琅一路的歸寧門子弟沒有跟過去,他們說,要一起去找長柏,為師尊報仇。

青琅終于開了口,他灰色的瞳孔冷漠無機質,他道:“你們不必去,長柏自有我去殺。”

可沒人聽他的話,他們都想為鳳寧報仇,還有不少人也想殺了他。

青琅沒再管他們,只和薔露兩個人走進了洞穴。

這個洞穴青琅五百年前來過一次,可如今卻與五百年前大不相同。

那塊石頭原本是灰色的,如今卻因為鳳寧死了,而變得黑乎乎的,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那石頭最上面挂着五百年鳳寧為青琅畫的畫像,旁邊挂着五百年年前被青琅丢下的斬魂劍。

青琅愣愣地看着那把劍,那張畫,一步一步朝着石頭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那畫像已經變得十分模糊,尤其是臉龐上面的墨跡變得舊白斑駁,像是經人無數次撫摸。

而在那畫像旁邊,石頭上面,卻多了許許多多,數也數不清的新字跡。

青琅看清那些字的那一刻瞳孔都放大了,喉嚨發緊,将懷裏的鳳寧抱得更緊了些。

——因為,上面新刻的每一句話,都有“青琅”。

“鳳凰,青琅走了,他好像很生氣。”

“鳳凰,對不起,你好像要晚些才能回來了,我現在不想找別人談戀愛。因為我總是想到青琅。”

“鳳凰,我好想青琅啊,我想去看看他。”

“我原先為青琅畫像是為了照着那畫為他塑肉身,如今肉身沒塑,那張畫只用來承接我的思念了。”

“我去找青琅了,但是沒有見到他,因為被青大槐打回來了。”

“我現在打不過青大槐,所以我今天連青琅的衣角都沒有看到,好難過。”

“小麒麟長大了,走了,其實我不想放它走,因為那是青琅送給我的。”

“今天又聽到妖王在說青琅的壞話,讨厭他。我用法術将他絆倒了。”

“我今天終于大着膽子用紫鳶戒聯系青琅了,可是他沒有回我,但他應該能聽到我說話吧,他沒有罵我,是不是說明他還沒那麽讨厭我?”

“鳳凰,我好想念青琅啊,就像當時想念你一樣想念他。”

……

青琅跪坐在地上,一只手緊緊抱着鳳寧,一只手撫摸着石頭上的字。

這個石頭,這個密室,這裏原來寫滿了鳳寧對那只鳳凰的思念,讓青琅足足嫉恨了五百年。

而如今,這上面的名字又全部換成了他青琅。

五百年,在他咬着牙憎恨鳳寧的時候,鳳寧卻拿着刻刀在他的原身上一遍一遍刻下:

“我想青琅了。”

“我要去見他。”

“我沒有見到他。”

“我今天又用紫鳶戒同他講話了。”

“他沒有回我。”

“他仍舊沒有回我。”

鳳寧無數次提起自己用紫鳶戒同他對話。

可那把紫鳶戒早已被他攜着恨意用幽冥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徹底毀去。

悲從中來,難以自抑。

青琅忽然感覺氣血翻滾,堵住他的每一寸經脈,心口像是被刀紮了一樣疼,讓他喘不過來氣,他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抱着鳳寧昏了過去。

青琅醒來的時候依舊是那個洞穴,可裏面卻多了許多人。

青大槐來了,醫神也在,小鳳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跟着飛了過來,站在鳳寧的屍體邊掉眼淚。

醫神并沒有在為鳳寧治療,而是不住地嘆氣。

青琅睜開眼,聲音嘶啞:“……他的神骨呢?”

醫神走過來,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木匣子:“在這裏,當時沒能給你用上,他便讓我收了起來。”

青琅問道:“為何當時不重新放回鳳寧的身體裏?”

醫神道:“鳳寧不讓,他害怕你這一身魔骨早晚要出事,便讓我拿着這根神骨,說你以後要是出了事,便讓我重新用着這根神骨為你塑肉身。而且這神骨不比其他,只能換一次,如果他五百年前抽出來又安回去了,以後便再也抽不出來了。”

青琅閉上眼,心髒又酸澀地疼了起來。

薔露忽然開口問道:“那若是用鳳寧的神骨為他塑肉身呢?”

青琅聽到這話,又猛地睜開眼,眼底浮出些希望來。

醫神卻搖頭:“用神骨塑肉身,得先要有心髒。”

他伸手摸上鳳寧的心口,道:“鳳寧心髒已經死了,無回天之力。”

“心髒?!”青大槐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鳳寧是石頭化的仙,他沒有心髒!”

衆人齊齊去看他。

青大槐趕緊走過來,胡子都抖了:“真的!他肉身的心髒是用石頭捏的,他同我講過!所以我原來才一直不贊同他和小石頭在一起。”

就在這時,鳳寧身旁的小鳳凰忽然撲扇着翅膀飛了起來。

它站到了那個高大的石頭上,然後低下頭,從石頭的一個凹陷處,鑿出了一個小石頭:“這是什麽?”

那小石頭通體為紅色,形狀為半球形,那東西似乎發着光,卻很微弱,比熒光蟲的光還要弱,看起來分外暗淡。

青琅站起來,慌忙走了過去,将金金手中那個東西捧到了手裏。

那紅石頭落到青琅手心的那一刻,忽然就發出了一抹亮光,但是又很快暗淡了下去。

可它卻變得暖暖的,而青琅甚至察覺到了它體內跳動的脈絡。

青琅感覺自己的心髒也狂跳了起來,一種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

與此同時,他又想到了五百年前,他從怪物變成人被鳳寧從密室中放出來時,鳳寧對他說過的話。

“等我以後與誰陷入愛河,等我的原身生出心,我定第一個拿過來讓你瞧!”

鳳寧當時說的是“等我的原身生出心”。

那麽這個小石頭就是……

青琅捧着這顆紅石頭,聲音顫抖得不行:“這是……是鳳寧原身生出的心!”

青琅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在鳳寧的原身上仔細地查詢着。

終于,他在大石頭上又找到了曾經的字跡。

——“鳳凰,天命神君說‘石頭生心,則故人歸’,你放心,我會找個人談戀愛,生出心,讓你回來的。”

沒錯。

鳳寧一直追求的就是生出心來。

他原來一直以為這個“心”是指生出情愛之意,卻從來沒料想到原來這個“心”,竟然是真的心髒。

石頭生出心了——為他青琅生出了心。

可是……

青琅環顧四周,若這真的是鳳寧生的心,鳳凰怎麽不回來?

青琅現在一點兒都不害怕鳳凰回來了,他現在甚至希望鳳凰趕緊出現,證明他手中的這塊石頭真的是鳳寧生出來的心,證明鳳寧還有一絲一毫能夠活下來的可能性。

醫神也走過來,看着青琅手中這塊暗淡的紅石頭,用靈力開始進行試探。

他的額頭漸漸滲出冷汗,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底已經變得一片清明。

他道:“這确實是鳳寧新生出來的心。”

青琅喉嚨發緊:“那……鳳寧是不是能活過來了?”

醫神卻搖了搖頭,繼續道:“但這心只有一半,而且色彩暗淡,單憑這個,還救不活他。”

只有一半?

他低頭看着那塊兒紅石頭,這才發現這紅石頭模樣呈半球形,切口處很不齊整,像是一整個圓球被摔開了一樣。

醫神沉聲道:“另一半心髒怕是也被鳳寧生出來了,但不知道落到了哪裏。青大槐說得沒錯,鳳寧肉身中的心髒是石頭所化,可是自古以來成上神者不可能沒有心,沒有心便無法聚魂,無魂者,如何成上神?因此,據我推斷,他當時化成人形的時候就已經生出了半顆心,但他把那半顆心弄丢了,所以才用石頭捏了顆心髒。若是能把另半顆心髒找回來,鳳寧或許便能活了。”

青琅問:“另一半心髒在哪裏?”

醫神看向青琅,道:“那便要靠你去尋。”

天大地大,六界如此之廣,青琅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找鳳寧的另一半心髒。

但總能尋到的,他想。

他心裏終于生出了些期待來。

只要能尋到就好,只要鳳寧還能活就好。

只要鳳寧還能活過來,他尋個千年萬年又如何?

而且倒也不是毫無思緒,青琅準備先去找天命神君,或許他知道答案。

天命神君知萬物,答萬事,一人一生只能見一次。

只是見他不能使用法術,要憑借一身肉身一直往西走,路上艱險無比,生死難料。

因此,青琅出發之前青大槐給了他許多防身的神器,但大多數不用法術便沒辦法開啓,青琅就還給了他,只留下了零星幾個。

薔露給他拿了些丹藥補品,都是這世界上極為罕見珍貴之物。

醫神給了他一張氣運神的好運符,祝他一路好運,早日找到鳳寧的那半顆心。

小鳳凰金金也從自己身上扯了一根最為璀璨無比的鳳凰羽,遞給了青琅,說或許能在關鍵時刻保他性命,希望他能夠早日找到鳳寧的另半顆心髒,把它的恩人鳳寧救回來。

青琅走之前,将鳳寧放進了用法術制成的冰棺,可保他身體萬年不散,等自己回來。

青琅走之前,還拿上了鳳寧為他生出來的那半顆心髒,因為醫神說,或許這半顆心髒會指引他尋到另外一半。

青琅将鳳寧的那半顆心髒用繩子系着,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墜在自己的心口,便如此上路了。

一路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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