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這樣夢一樣的相遇,最好把它當夢一樣的忘記。
站在源生地産的大廈門口,苗桐仰起頭,逆着光望着墨綠的玻璃幕牆,不覺有些頭暈目眩。一瞬間,空氣裏躁動的暑氣與煙塵,好似熱浪般席卷而來。
苗桐胃裏一陣抽搐,肩上卻被人重重一拍,疼痛泛濫開。她腦子頓時清醒,回過頭,“師父,什麽事?”
卓月那張睿智娴靜的臉上團着一成不變的和氣之色。
“叫你兩聲都沒聽見,臉這麽白,是中暑了?”卓月扯着她往裏頭走,嘴裏叨念着,“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身體素質太差,三伏天從空調車裏出來都受不了,以後啊,跟我背着器材跑幾趟山區,人皮實了就好了。”
苗桐是卓月帶的實習生,晨報今年在A大新聞系有四個名額,苗桐是系裏的教授推薦去的。新聞部,文化部和評論部,三個部門的主編親自面試。卓月将她留在了新聞部,其他兩個部門的主編搶人,是搶不過的卓月的。不過也不要覺得被搶的都是香饽饽,其他三個實習生知道她去新聞部,當即都松了一口氣。
稍微了解晨報內部狀況的都知道,在新聞部卓主編手下實習就要有陀螺精神,一圈圈不停歇的轉,二十四小時随叫随到,不死也脫層皮。
卓月外表溫和娴雅,工作起來卻十分的苛刻平拼命, 背地裏衆人都稱之為“笑面夜叉”。最重要的是,她放着清閑日子不過,偏偏喜歡奮鬥在最前線。有幾個卓月經手的工作了幾年的老編輯,只要聽見卓月的名字還有些腿肚子抽搐。
不過苗桐與那些奔着清閑高待遇的同學不同,她的本意就是進新聞部,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何卓月一眼就相中了她。不過苗桐本身不是什麽好奇寶寶,所以也并不特別關心緣由。
苗桐跟着卓月進了大廳,與前臺小姐說明來意,前臺小姐打電話到三十二樓辦公室确認後帶着職業化的笑容說,“卓小姐,錢總在三十二樓會議室等你們。”
這棟大廈一共是三十四層,三十二層以上都是高層管理的辦公室,這個錢孟是項目開發部的總經理。源生地産承接了本市廉租房建設招标,對于某些開發商來說,缺油少水的項目能不做則不做,而源生卻是只要不虧本便做,為得便是賺個名譽。
在會議室裏的榻榻米套間裏,錢孟已經沏好了功夫茶在等着。苗桐瞟了他一眼,中年發福,眼白昏黃帶血絲,在酒池肉林裏浸淫久了的面相。聽着師父和他一番客套寒暄後,苗桐從包裏拿出錄音筆和筆記本計算機開始做記錄。無非是繞着廉租房項目如何造福低保市民,動工和竣工時間。師父經常同她說,同樣的一件事每家報紙都在報導,有些便是千篇一律的空洞,有些便是真摯感人,這便是記者的視角和考慮問題的方向所決定的。
就像這種采訪本可以派個組長過來便行了,可卓月教學生就要親身授受,采訪是需要技巧的,關鍵是要鎮定腦筋活絡會抓漏洞,即使口風再嚴也能使真相浮出水面。而且做記者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如何各式各樣身份的人打交道。
苗桐話不多,乍看有些呆,可是人很聰明,什麽事情教一遍就會。
整個過程她都很安靜,除了細碎的敲鍵盤的聲音,不言不語像個隐形人。卓月認定這樣的孩子必定前途無量,采訪到尾聲舒口氣彈了下她的額頭,“好了,工作結束,來喝茶。武夷山野生大紅袍,這麽好的東西來待客,錢總真是客氣。”
錢孟笑道:“原來卓小姐是懂行的,說實在的,我這粗人懂什麽茶,這茶是白先生放這裏的,我老錢來借個花獻佛呗。”
卓月斜眼看苗桐這丫頭一口将茶水悶在嘴裏,牛嚼牡丹,不禁笑道:“我也不懂茶,不過湊巧家父愛茶,尤其是武夷山大紅袍和安溪鐵觀音……對了,說起白先生,他的身體怎麽樣?”
“多謝關心,白先生身體狀況良好,不過幾個月前去了瑞士靜養,大概要過了夏天再回來。”
“那就好,他啊,前幾年太拼了,年紀輕輕的落了一身病,如今能夠休息一下也好。”
苗桐聽得一哆嗦,手裏的茶杯沒握住,撒了一身。
“對不起,我先去趟衛生間。”
從進門錢孟的眼光都會不太經意地放在苗桐身上,他在商海裏翻滾那麽多年,明顯看出這個小記者心不在焉。是個清瘦素淨的女孩子,皮膚白得不太健康,帶了翡翠色的隐形眼鏡的眼角微揚,薄嘴唇緊閉着,不好對付的狐貍面相——好似在哪裏見過。
等苗桐回來,順手将耳畔的頭發勾到耳後,錢孟一下子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去年在白先生的家裏,我去看望他,你在花園裏喂狗,是不是你?”
苗桐頓了頓,“是我。”接着便沒話了。
白先生的名字叫白惜言,是源生的主人。他穩固江山後退居二線不參與公司運作,公司的人都稱呼他白先生。卓月非常意外,聽錢孟興高采烈地說起,每年春節白先生都會将他陸陸續續助養的孩子們接到別墅裏一起過新年,有十六個,苗桐算是裏面年紀大的,小的也有十一二歲。孩子們帶去別墅給白惜言見的時候,都會去買些新衣服,收拾得體體面面的。其實他助養的最大的孩子已經二十三歲了,比他不過小六歲,無論年長年幼都統一口徑叫白叔叔。
只有苗桐畢恭畢敬地叫他白先生,這樣格格不入的性格導致所有的孩子都孤立她,在餐桌上也被安排到離白惜言最偏遠的位置。
苗桐最好的朋友是花園裏的那條狗,叫阿德,不是什麽名貴的犬種,不過是德牧與土狗的串串,雖然有報警系統,它依舊每日蹲在後門看家護院。在白惜言的別墅裏,她一天中,有半天是跟阿德在一起,被錢孟看到也不奇怪。
“白先生看到你們這些孩子畢業去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為國家出力,一定很高興。”
苗桐說:“我不會辜負白先生的栽培,會好好報答他的。”
錢孟擺出無比欣慰的臉,正待繼續說,卓月已經站起來,“時間不早了,社裏也忙,我們也該回去了,多謝您的招待。”
錢孟對苗桐說:“歡迎你常來源生玩。”
倆人走出大門,報社的采訪車在樓下等着,苗桐一言不發,許久卓月才問:“你是白惜言助養的孩子?”
“嗯。”
“什麽時候的事?”
“十二歲。”
“十年了啊?”
“十年了。”苗桐比劃着胸口的位置,“那時候我這麽高。”
“我與白惜言有過幾面之交,當年其他報社關于源生地産不實報導,就是我查清事實後,給他正名的。”卓月頓了頓說,“關于源生地産在選材是偷工減料這件事雖是假的,但是那些報導也不全然是污蔑他,能做出這麽大産業的人怎麽可能身家清白?不過,我們做報業的人要有身為新聞人的操守和自覺,即使報恩,也要守住底限。錢孟那個人不是善茬,你以後盡量少同他碰面。”
苗桐知道這是師父給自己打預防針呢,為了利益記者失德報導失實,在行業裏并不新鮮。不過這是卓月最忌諱的,尤其是自己親手帶的實習生變成那樣的人。
她笑着點頭:“師父,你放心,我明白的。”
卓月知道她不是陽奉陰違的孩子,當即就不再多說。
夜裏苗桐加班到很晚,她住在郊區居民自己蓋的民房裏,三層的小樓,一間二十坪的屋子帶獨立衛生間。因為這裏偏遠,所以租金很便宜,幸好有直達市內的公交車,說起來也只是上下班浪費時間而已。
走到巷子裏,路燈下停着一輛車,男人身影拉得老長。
她正要走過去,卻被叫住了:“苗小姐。”
她微微吃驚,不過也只是微微吃驚,這個人若想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他的聲音很熟悉,這些年也只有一個人這麽叫她,客氣的禮貌的職業化的稱呼。
“劉秘書?”
“很抱歉這麽晚來打擾你。”劉錦之從陰影裏走出來,左右打量一下,“苗小姐怎麽住在這種地方,出于安全考慮,還是在市內住比較好。若是經濟上有困難,我可以安排。”
從小到大,苗桐認識的劉秘書從來都是強勢的,習慣性去将白惜言助養的孩子們的生活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安排得井井有條,從工作到生活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直到他們大學畢業,一切的體貼便戛然而止。
這就是劉錦之的作風,從不拖泥帶水。他可沒時間來關心一個已經結束助養的女孩的生活,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劉秘書找我有什麽事?”
劉錦之推了推眼鏡,“我今天在公司看見你了,聽錢孟說,你去報社工作了?”
“還在實習。今天是陪師父去做采訪,是項目開發部的錢總邀請去的。”苗桐還想說什麽,觸及到劉錦之不悅的眼神,愣了一下,繃住了嘴。
他來這裏,不是來聽她的理由的。
“苗桐,我們有過口頭協議的,你已經畢業了,這些年白先生資助你上已經完整的盡了義務,以後若是沒有什麽事,已經沒有見面的必要。”劉錦之推了推鼻上的眼鏡,“苗小姐是聰明姑娘,若是經濟上有需要現在可以提,今後,我不希望苗小姐再出現在源生地産或者白先生出現的任何地方。”
苗桐看着他,三十二歲的男人裹在昂貴的西裝裏,不容抗拒的嚴肅的臉與鋒利的眼神。
她不再辯解,淡然道:“我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那經濟方面……”
“不需要。”
“如果哪天你有困難……”說到一半劉錦之停下了,女孩的目光幽幽的,像狐,正瞪着他。在記憶中,第一次見苗桐她都是将臉垂得低低的,安靜又乖巧,對于安排都全盤接受。關于“瞪”這個動作,在劉錦之的認知裏,不是她會做得出來的。
苗桐吸一口氣,“白先生将我養這麽大,我已經沒什麽可報答他的,以後我不會再拿他半毛錢。而你是白先生的秘書,在沒經過他的授意之下,你沒權利替他花半毛錢。”
趁劉錦之緘默不語,苗桐已經走了。
若是再待下去,她說不定會将手中拎的炒飯砸在他的臉上。那種帶着高高在上疏離的臉。誰知道?反正她走了。回到屬于她的小屋裏,關緊門,将飯盒打開,聞着悶了太久有了馊味的炒飯。
過去的人,好比馊掉的飯。不吃會餓,吃掉便會鬧肚子。
的确是如此,苗桐将飯盒扔在垃圾桶裏。
次日去了報社,一大早卓月便将她叫進辦公室,不是別的事,是關于轉正的事。
苗桐有些意外,“師父,實習期要一年,我才做了半年……”
“上頭一大早給我打電話,就是跟我交待這件事。”卓月用筆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實習期工資太低,轉正後福利待遇就不同了,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那幾個實習生能不能留下還不一定呢,別聲張,省得別人有意見。”
話說到這裏,基本上苗桐也就明白了,好一個劉錦之,做什麽事都滴水不漏。
她不要錢,他就用另一樣去填補。
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不過清高的去拒絕什麽的,倒是也沒必要。畢竟也算是長輩,何必給他難堪?苗桐從善如流,“知道了,師父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卓月擺手,“沒了,快去把淩晨那個高速公路連環車禍的采訪稿寫出來,控制在一千五百字,寫出來不用給我審了,直接校對配圖送去排版……哦,要是今天下午四點前沒其他更突出的稿件,就上頭版頭條。”
“可文化部王主編已經定好明天的頭條是明星範小琳的獨家專訪……”
“那個範小琳整天鬧離婚,放哪天不是一樣?!”
苗桐十分贊同,晨報不是娛樂八卦周刊,文化部沒事搶什麽頭版?
她走出卓月的辦公室,不多會兒就看見文化部的王主編氣勢洶洶地殺過來。那兩百斤的身軀擲地有聲,整個編室除了另一個新來的實習生,其他老鳥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二組組長魁姐沖着苗桐幽幽地說,“不用慌,這是來搶頭版了,放心,不超過五分鐘,保證王肉團子蔫巴着出來。”
五分鐘後,王主編铩羽而歸。
魁姐一攤手,“看吧,跟卓主編搶版面的難度系數不亞于虎口拔牙。”
苗桐失笑,覺得這個形容準确無比。
當月苗桐領到了轉正後的第一筆工資,基本工資加稿費再加上各種補助,社裏中午管飯,實習期每個月八百的工資她還有剩,如今更是有種奔小康的錯覺。其實還在上學時,除了學費,每個月劉錦之都會往她的卡裏打兩千塊錢,而她每個月只取三百,畢業後,她将卡還給了劉錦之。
這件事無意中被另一個助養的叫吳小芳的女孩子知道後,春節時在別墅跟其他孩子一起罵她:就會裝乖讨巧,不就是想引起白叔叔的注意嗎?穿那麽破,是想給白叔叔丢臉?
其實,他們口中的白叔叔,從不會管他們花了多少錢,除了春節時短暫的一周相處,他從私下聯絡任何一個孩子,即使孩子們再去讨好,他也沒有任何的偏好。
那個人,是神,神沒有心,神是公平公正的。
那些孩子妄想用神的懷裏得到凡人的親情,那是癡人說夢。
苗桐想,大概真的從此後沒交集了。
這麽想着,她不由得松了口氣。
轉眼幾個月過去,臨近臘月,本市郊區有深夜歸家的女性遭搶劫奸殺,勘測現場斷定是團夥作案,手段殘忍,警方正在緊急破案,呼籲市民夜裏小心出行。
這條線是苗桐在跟,她住在郊區,總是加班到很晚回去。卓月不放心,回家跟她父親要了所市內的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有六十平,小露臺上還種滿了紫陽花。是卓月大學畢業時住過的,所有的家具裝修都是她親手挑的,租出去不舍得,便一直閑置。
周末苗桐叫了輛車,提着兩個大行李箱便搬了過來。
雖說是老房子,可卓家的保姆隔半個月便來打掃一次,很是幹淨整潔。卓月每月跟她收七百塊的房租,對苗桐來說雖然有些奢侈,不過以這個房子來說,至少能再多一倍的價錢。師父是想幫着她,又不希望她有負擔,苗桐表面不說,心裏卻将這個人情暗暗記下來。
卓月對她的這個性格真是又愛又恨,像她同齡的女孩子跟長輩撒嬌要點好處也是很可愛的,可她這個徒弟就跟像一杆秤,你給她十斤白菜,她就放一個砣,絕不缺斤短兩。
也是因為她這麽呆,所以有什麽好事,卓月總會想着她。
年底社裏兩年以上工齡的社員公費去溫泉度假村兩日游,卓月沒時間去,便讓苗桐頂上她的名額。其他新人羨慕嫉妒恨也不敢表現出來,只能酸溜溜地在衛生間說幾句風涼話,人家苗桐是卓主編愛徒嘛,幸虧卓主編不是男的,要是男人豈不是明天就升她做組長?
苗桐在隔間裏沖了水,推門出來,對倆僵硬當場的女生笑了笑,一聲不吭地走了。
隔天在去溫泉度假村的大巴上,魁姐湊過來,“小苗,評論部那倆剛過實習期的新人,本來正式入職手續都在辦了,結果今天一大早就來收拾東西被開除了。”
苗桐盯着窗外飛速閃過的風景,漫不經心的,“哦。”
魁姐不死心的說:“聽說昨天倆人哭着跑去她們主編辦公室的,好像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樣去告狀,你不知道為了什麽嗎?”
苗桐笑道:“魁姐,你到底想知道什麽啊?”
魁姐憋不住了,壓低聲音問:“聽說是去告你了,你到底怎麽着她們了啊?”
苗桐重新看向窗外,扯起嘴角,“我能怎麽着她們?她們在衛生間裏嚼舌根被我撞破而已。”
“然後?”
“然後我就走了。”
“沒了?”
“沒了。”
“沒打那女孩耳光,臉腫的那麽高呢。”
苗桐抓了抓頭發,茫然地搖頭。魁姐怔了一會兒,“那也不能夠啊,就算她們誣賴你,可是你也沒有證人,大不了都是內部調和吧?”
“大概是因為昨天我跟師父說了一件事。”苗桐說,“這幾天衛生間的門壞了,一直是開着的,衛生間外面沖着走廊有個攝像頭,那個攝像頭估計能照到女衛生間的洗手臺。”
“小苗……其實你是FBI的吧?”
“是運氣好。”
話雖這麽說,姚葵花不由得對這個年輕人高看一眼。她在報社待了這麽久,并不怎麽相信運氣。運氣與實力往往是親兄弟。這個姑娘低調鋒芒內斂,好似什麽都不争取,其實仔細想來卻是半點虧都沒吃過。有句成語叫大智若愚,姚葵花想,這孩子前途無量。
度假村是日式的,靠山建的木樓,并不是中國人眼中富麗堂皇的奢華,日式浴場,低調樸素中,處處透出精致與別出心裁。苗桐與魁姐分到貴賓樓一層最左邊的房間,靠着山,在窗口能聽見流動的山泉水。
魁姐換上泳衣,轉頭對着趴在床上的苗桐問:“小苗,真不去啊?”
“昨夜熬夜趕稿,您去吧,我先眯一會兒。”
苗桐本來也打算着只眯一會兒,可是房間裏的床墊與被褥太舒服,一睜眼,天都黑了。她稍稍洗漱下,穿着藍碎花的浴衣去外頭找社裏的同事。可飯廳與貴賓樓不在一處,度假村又大得很,苗桐一頭鑽進假山的鵝卵石小路裏,走到盡頭卻見原木色的栅欄掩着,是獨立的居所。
苗桐剛想轉身走,可是看見門牌上的字,又停住了:惜言居。
她突然想起白惜言在山上是有一處居所的,是買的度假村內的一棟別墅按照他的喜好拆了重新翻蓋的。不過白惜言一年到頭也住不了幾天,也就是閑置着,反正有度假村的保潔人員每日都來做清掃。
神差鬼使的,苗桐推門進去了,果真是風雅的院子,冒着熱氣的溫泉水上鋪着防腐木,冬季是匆匆綠意,湯池邊環繞着小小湖泊,幾尾錦鯉閑散地游曳。苗桐踏進熱湯裏,不是很燙,卻滲入肌理的暖,好似要将這一路過來的寒氣與疲憊連同骨血都融化在這柔軟的泉水裏。
“小姐,這裏是私人住所,不是對外開放的。”
苗桐一驚,轉過頭,廊下白惜言裹着浴衣,冰為肌理,潑墨做發,打眼望去除了黑就是白,好似水墨畫裏走出的世家公子。
白惜言端着酒杯,挺有耐心地指了指門口:“門口木牌子寫着的,私人民宅,非請勿入。”
苗桐怔了怔,“嘩啦”一下從水中站起來,撿起浴衣根本來不及往身上套。那驚慌失措的樣子象是誤入了獵人圈套的鹿,失去了所有的鎮定慌不擇路地要跑。
他怎麽在這裏?!
他回國了?!
剛跑兩步,卻聽背後猛地一喝:“站住!”
苗桐吓得一哆嗦,立刻站住不敢動,也不敢回頭,只是盯着腳下的木板出神。
“轉過頭來。”
白惜言看女孩慢慢轉過身來,露出籠中被囚禁的雛鳥般的眼神,滾動着露珠和星光,驚恐的不安的。他怔住了,他記得這張臉,印象中還是她年少時的樣子。年少時瘦小不起眼的孩子,頭發幹枯,臉色發黃,明顯是營養不良的模樣。不過這眼神,卻是生動如斯,根深蒂固地植入他的記憶裏。
“苗桐。”
……
苗桐一抖,退了半步。
白惜言看出她的神經已經繃成一根鋒利的弦,他立刻放軟聲音,拿出哄小孩的架勢來,“苗桐,你怎麽會來這裏?是來找我的?……過來,到白叔叔這裏來……別怕……”他叫她過去,她就過去了,腦子像被他植入了什麽芯片,對白惜言的命令毫無疑問地服從。她沒有跑。她應該要跑的。可為什麽要跑。那一瞬間,她在想,理由是什麽呢?
等苗桐想清楚要跑的原因,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屋裏的沙發上了。頭頂一棵長得枝繁葉茂的發財樹,全實木建的木屋,暖氣很足,白惜言在吧臺裏問她,“苗桐,你喝紅茶還是咖啡?”
苗桐已經鎮定下來了,抿了抿唇,“紅茶。”
他将紅茶放在她面前,繼續剛才的話題,“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今天不上課?”
“我畢業了,在報社工作,今天是社裏公費來泡溫泉。”
“畢業了?”白惜言對這些孩子的狀況真的不大了解,一時有些愧疚,“抱歉,我平時……總不在國內。”
“我懂,您很忙。”
這個借口白惜言自己都不好意思用,卻聽她為自己辯解,便笑着點了點頭。
“您的身體怎麽樣?”
“沒什麽大礙了。”
苗桐擡頭打量他幾眼,又迅速垂下去。他皮膚雖然太白,精神卻是很好,随即微笑,“您要保重好身體。”她對于這個人想了解的,也只有這一件事而已。白惜言也看出來了,這孩子竟真的是為他着想,不禁眉眼又柔軟了幾分。他少有以長輩的身份待人的機會,畢竟才三十歲,外甥和外甥女都還在撒嬌打诨的年紀。如今面對苗桐,心裏盤算着,既然學業結束了,應該是要關心一下她的生活。到底要從何問起,向來在商場上風雲不變色的人在其他方面其實并不健談,頓時被難住了,要聊些什麽才好?
正為難着,苗桐已經站起來,恭敬地鞠了個躬,“白先生,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去跟同事聚餐,不打擾您休息了。請您保重身體。”
白惜言如臨大赦,“好,你去吧,有事就給劉秘書打電話。”
“我知道了。”苗桐笑着說,“謝謝您的招待。”
她從進門就跟小學生似的坐得整整齊齊,紅茶放在她面前都沒動一口,他真談不上什麽招待。這個孩子好像禮貌得有些過分了,這樣守禮進退有度,也實在符合他的胃口。
“今年春節,你早來別墅兩天吧。年前酒會多,我帶你去見些叔叔伯伯,做記者要有些人脈才能在業界吃得開。”
這是要提拔他的意思,苗桐只是笑了笑,沖他揮手。
這樣夢一樣的相遇,最好把當夢一樣的忘記。
人生最可怕的不是美夢破碎,而是噩夢成真。
苗桐過後就将這件事放下了,白先生說的話,她就當沒聽到。
年關太忙,社裏要做尾牙,每個部門都要派個人來專門忙這件事。卓月把這件事派給了苗桐,手下一幫子人,要麽是青瓜頭,要麽是老油條,只有苗桐辦事認真穩妥。
尾牙宴是十六號晚在麗金酒店,苗桐提前一日跟同事來布置會場。到了頂層才發覺有彩帶噴漆落到車上,其他人不願意跑腿,只有萬年不抱怨的苗桐去拿。在停車場的電梯口,門一開,劉錦之就看見小個子的苗桐提着一大兜花裏胡哨的東西進了電梯。幾乎是下意識的,劉錦之搭了把手,苗桐有些意外,說了句“謝謝”退到一旁。
電梯緩緩上升,劉錦之去二十六層,苗桐去頂層。
“你們報社好像每年都做牙。”
“嗯,總編是臺灣人。”
頓了頓,劉錦之盯着那張鎮定的臉,轉了話題,“你為什麽要去找白先生?”
苗桐氣勢頓時萎頓下來,“對不起,是意外,沒有下次了。”
好姑娘,到底要幹嘛?是看上了白惜言的人?還是看上了白惜言的萬貫家財?
劉錦之仿佛看見自己面前站着頭人面狐貍,他摸不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前幾日白先生對他說,小年夜叫苗桐過來吃飯,家裏挺冷清的。白惜言的兩個姐姐都在上海,北方過小年是臘月二十三,南方是臘月二十四。他的祖籍在福建,所以白家的小年夜一直是延後一日的。
“白先生叫你小年夜回來一起吃飯。”
原來白先生還記得那件事,苗桐回頭笑了笑,“真不巧,那天我在外地有采訪任務。”
“那我就這麽跟白先生交待了。”
“嗯,謝謝您。”
劉錦之覺得苗桐跟自己很像,具體哪裏像又說不出來。記得當時白先生助養苗桐時,他剛接手了白先生的秘書職務。源生地産是白先生的祖父白源生建立的,他的創業史和公司理念請了個作家撰寫成了傳記,進了源生的職員人手一冊。白源生是天生的商人,可他的兒子卻不懂經營,他當家十年,就淪落到沒有銀行願意貸款給源生。在源生岌岌可危時,年僅二十歲的白惜言回國接管了這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當時的劉錦之是個剛走出校門的青茬,名校出身,沒有工作經驗,尊嚴作祟于是高不成低不就。本來白惜言也沒打算聘用這個帶着滿身傲氣的名校畢業生,可是劉錦之面試出門時,白惜言看見他将門口擺櫃上的玻璃花瓶往裏面挪了挪,順手将百合花調整了一下位置。白惜言叫住了他,明天能不能來上班?
劉錦之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辦理苗桐的助養手續,她去中學跟班主任說明來意,十二歲的苗桐站在他面前。或許是太瘦小的原因看起來更像個小學生,衣服很舊卻很幹淨,短發像野獸啃過似的參差不齊,一雙帶着幾分世故與淡然的招子,叫人極其不舒服。
歸根結底,嘴巴不甜又不可愛的孩子,沒有幾個大人會喜歡。
按照助養合同,劉錦之每個月都要去探視。頭一年,苗桐的母親還卧病在床,他每次去苗家都看見苗桐在做家務。苗家足夠落魄,可家裏卻挺幹淨,巴掌大的院子裏還種了棵葡萄樹,幾株指甲花。大夏天癱瘓在床的苗桐母親也沒有得褥瘡,床頭擺着新鮮的葡萄,十指染得紅豔豔的,總是帶着很感激很滿足的笑容。
有時劉錦之會覺得苗桐不是那個婦人的女兒,除了孝順,苗桐很少表現出對母親的依戀。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更多的,應該會憤恨命運對自己的不公,或者怨恨母親這樣的累贅。雖然這些懷疑得不到證實,劉錦之依舊打心底開始厭惡這個不聲不響的孩子。
苗桐的十三歲生日過後,糖尿病的并發症要了她的命,白家出錢安葬了她。按照苗桐家的風俗,父母去世,兒女要沒晝沒夜地守靈三天。劉錦之去探望,苗桐一直跪在地上低着頭,墓碑前的供果滾下來,她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她給他磕頭笑着說,劉叔叔對不起,給您和白先生添麻煩了。
那天回到源生,白惜言問他,你的眼睛發炎了?
後來白惜言助養的孩子越來越多,為了善名,為了源生東山再起。那些孩子比苗桐嘴巴甜,懂得讨好大人也可愛,可是劉錦之真正注意的也只有苗桐。
以前苗桐是叫他劉叔叔的,後來卻稱呼他劉秘書。那一日,他清晰地感覺到他已經無法用看小孩子的眼光去看苗桐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怎麽能在母親的靈堂上那麽鎮定地對別人笑?她早熟得可怕,年齡界限會随着成長越來越模糊,心髒會不會也變得世故冰冷?
“出差啊,那就算了,還是工作重要。”
對于這個答案,白惜言在電話裏沒有再說什麽。
他不過是一時起意,過後又不願食言而肥。出差也好。白惜言并沒有任何懷疑。直到年底常勝廣告集團的酒會,白惜言受邀去參加,劉秘書安排了公司的法語翻譯袁佩佩做他的女伴。酒會雲集了與常勝有業務聯系的各界精英,大多數的人都是沖着擴充人脈來的,而人脈大多是酒桌上喝出來的。
白惜言不喝酒,見了幾個老朋友,與袁佩佩跳了一支舞,便去不大起眼的角落裏休息。袁佩佩與他說着公司裏的事,眼睛盯着遠處,突然笑起來,“常傑手下這群混蛋就會欺生,當初我剛做這行不久也被他們在酒桌上灌了不少,勸酒詞一套一套的,小姑娘就是好糊弄啊,照單全收了,可憐诶。”
白惜言順着袁佩佩的目光往過去,兩個中年人還有個稍年輕的圍着個女孩子,女孩子穿着基本款的黒色小禮服,兩頰通紅,一邊應付一邊眼珠子四處望,像在找什麽人。
酒店是五星級的,連衛生間都配備服務生,苗桐抱着馬桶幾乎将胃都吐了出來,服務生小姐已經見怪不怪,等她吐完體貼地遞過來漱口水和毛巾。這些都是要給小費的,苗桐去摸手包裏的錢,服務生小姐卻笑着說:“我不能再拿您的錢了,外面那位先生已經給過了。”
她可不相信摳門的總編老頭子會跑體貼地跑來給她付小費!
那位先生坐在休息沙發上,黑色的西裝裹着他修長略瘦的身軀,長腿優雅地疊在一起,可不是她的長腿叔叔嗎?
白惜言擺出長輩的姿态,招手讓她過去,微笑,“怎麽樣?好受些了嗎?”
苗桐走過去鞠躬,“您好。”
“不是去出差了嗎?”
那是撒謊的。苗桐抿住嘴唇,她這會兒腦子發昏,失去了平
同類推薦

甜蜜婚令:首長的影後嬌妻
(超甜寵文)簡桑榆重生前看到顧沉就腿軟,慫,吓得。
重生後,見到顧沉以後,還是腿軟,他折騰的。
顧沉:什麽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孩子?
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然後,簡桑榆成為了史上年紀最小的雙獎影後。
記者:簡影後有什麽豐胸秘籍?
簡桑榆咬牙:顧首長……吧。
記者:簡影後如此成功的秘密是什麽?
簡桑榆捂臉:還是顧首長。
簡桑榆重生前就想和顧沉離婚,結果最後兩人死都死在一塊。

腹黑竹馬欺上身:吃定小青梅
小時候,他嫌棄她又笨又醜,還取了個綽號:“醬油瓶!”
長大後,他各種欺負她,理由是:“因為本大爺喜歡你,才欺負你!”
他啥都好,就是心腸不好,從五歲就開始欺負她,罵她蠢傻,取她綽號,
收她漫畫,逼她鍛煉,揭她作弊……連早個戀,他都要橫插一腳!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未婚夫和小三的婚禮上,她被“未來婆婆”暗算,與陌生人纏綿整晚。
醒來後,她以為不會再和他有交集,卻不想一個月後居然有了身孕!
忍痛準備舍棄寶寶,那個男人卻堵在了門口,“跟我結婚,我保證無人敢欺負你們母子。”
半個月後,A市最尊貴的男人,用舉世無雙的婚禮将她迎娶進門。
開始,她覺得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後來……
“老婆,你安全期過了,今晚我們可以多運動運動了。”
“老婆,爸媽再三叮囑,讓我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陪他們。”
“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

離婚後,霍總夜夜下跪求複婚!
結婚三年,阮安暖都未曾捂熱霍寒時的心。
于是她決定,不捂了!
五年後。
她帶球回國搞事業,卻直接被他堵在了牆角,“懷了我的孩子就想跑?
!”阮安暖欲哭無淚,說好的禁欲不近女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