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

海的不是滋味,他恨自己怎麽不早一天來,或者如果今天依舊在猶豫而沒有趕過來,會發生什麽事——當然這些沒有發生的事情再去怨恨也沒有用,他都知道,可這世界上總有些明知道沒用也忍不住去做的事。

“苗桐,跟我回家吧。”

白惜言在她心上拴了根繩子,他可以趕她走,可是他拽了拽,她就得回來。她就好像走在水草肥美的水澤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一腳踏進沼澤地再無法回頭了,或許她早就無法再回頭了。

“為什麽不說話? ”

苗桐把臉從他胸前移開,揉着太陽穴:“……我簽了用工合同的,還有,還有我的房租還沒到期,不能退的。”

這都不是理由,她像蜘蛛網上的蝴蝶困惑地掙紮,白惜言懂得她的掙紮。他其實也困惑,他原本打算給她一個自由徜徉的花園,為何自己會在每朵花上編織了一張網,鋪天蓋地。

車子裏升着隔音板,靜靜的,兩邊只有飛逝而過的捂桐樹。

“小桐,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你表白。就算沒有奢華的燭光晚宴,山頂上星空下,至少也是在有火爐的屋子裏,鄭重地向你道歉和表白。我得讓你知道,找有多認真。”

苗桐扭過頭去看他,他看着窗外,雙手交握着,好似在自言自語般,聲音平淡沒有起伏。那個從來都能輕易操控她的人生的男人擺出随意的樣子,卻說出那麽動人的話。

“我今天本來是來跟你表白的。”白惜言扶住額頭,有些羞澀似的抿起嘴角。“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所以我時間寶貴,沒時間浪費。所以我把戒指都準備好了,你看,我慎重考慮了這麽久,我就是這麽認真在對待你。”

“除夕夜之前我還在懷疑,我對你到底是不是愛,起碼……是不是那種離開。 你就覺得空洞不快樂的愛,還在想是不是弄錯了。我太久沒有愛過人了,都忘記了……可我回到家,我就開始想念你,心裏一直無意識地想着你的事,總忍不住打聽你的消息,這如果還不是深愛着你,這能是什麽呢? ”

他低笑,好似低到塵埃裏開出的花:“可這樣的愛是不是因為遲疑了太久,而讓你難過了?我晚了嗎?即使晚了讓你難過了,我還能不能厚着臉皮仗着你對我的崇拜,逼迫你,做我的愛人呢? ”

“苗桐,我愛你。”

苗桐身子一震,像受驚的小鳥一樣瞪大眼睛,呆滞地看着他。

“別再折磨我,快回答我。”

他真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為何是她折磨他?

她怔怔看他:“你這樣……太狡猾了。”

“是啊,我太狡猾了,明知道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不會拒絕的。”

苗桐低下頭握住自己顫抖個不停的指尖,眼前模糊成一片,哽咽着:“你明明是知道的……我不會拒絕……因為我很愛你,那麽愛你……你太狡猾了,為什麽還這樣問我呢? ”

這回答太深情,他愧對她的深情,只能緊緊握住她右手,而那只手也緊緊回握他。

因為只被掴了巴掌,苗桐覺得去醫院驗傷簡直是小題大做。等驗傷報告出來,什麽顱恃內出血,右臂骨裂,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苗桐有些可憐那些家夥了,卻也沒什麽意見。

打完石膏後,苗桐才郁悶地問:“為什麽不是左臂骨裂? ”

聞醫生隔着眼鏡片看她一眼,幽幽地說:“因為人家打壞的是你右胳膊啊。”身後的護士和白借言都笑噴了,她啼笑皆非。

苗桐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回到自己的住處,手機響了幾次,是社裏的電話,白惜言嫌煩索性關了機。傷殘人士苗桐坐在沙發裏,這幾天她忙得腳不沾地,屋子并不算整潔。

“拿幾件換洗的衣服跟我住酒店裏,明天找個阿姨來給你收拾東西,至于房子,就讓錦之來退租好了。”

“你打算在這裏待幾天? ”

“當然是待到事情圓滿處理。”白惜言陰恻恻地,“我不信這社會還沒天理了,白打了人還能繼續逍遙去過日子。”

苗桐失笑,舉起石膏胳膊:“這算不算作弊? ”

“哼,要是我沒來,你絕對不比這模樣好哪裏去。”

“還有更壞的? ”

“……有啊,潑硫酸什麽的。”白惜言存心吓她,“以後你最好在我能看見的範圍內活動,這社會可亂得很,你這麽單純的孩子想都想不到。”

“我都做了兩年記者了,這些我比你接觸得更多吧。”苗桐說,“你快收拾, 不是要去酒店嗎? ”

仔細一想苗桐果真是已經工作了兩年多,她寫的報道他也一直有看,大約是名師出高徒,她的視角從來都沉穩老練得不像個年輕人。她從來都比同齡人成熟許多,父母離開得早,又寄人籬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隐忍和感恩。在她同齡的女孩還在幻想着美麗戀情時,她已冷靜地在她夢想的路上走了很遠了。

白惜言想到這裏有些心疼她,可女孩翹着嘴角眼睛裏是沉沉的溫柔,好似看他收拾東西也是一種享受似的。她見他站在衣櫃扭着頭看她,以為他不知道拿什麽, 便是說:“拿那件駝色的大衣好了。”

白惜言卻走過來,突然一只手撐着沙發背,一只手固定她的臉,低頭吻住她的嘴唇。苗桐只聽見津液交換時細微的水聲,還有他半睜的漆黑的眼,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她還不能一下子适應這個戀人的角色。

待這一吻結束,他直起身重新走回衣櫃前: “駝色大衣嗎?你怎麽全都是這種顏色的衣服?你是二十五歲,又不是五十二歲……”

他還說了什麽,苗桐都聽不見了,他的神走下了神壇,在清醒下這樣相吻,像是要彼此确定什麽似的,好比一個開端儀式,已經不允許誰喊停了。

晚餐是在酒店裏的餐廳送到房間裏去的,因為熟練的右手打了石膏,所以白惜言自然而然地把她不方便吃到的菜喂進她嘴裏。苗桐從來都是個大方的姑娘,也就坦然接受了。可最難為情的在後頭,苗桐想起醫生那慢悠悠的調子,突然發覺他不懷好意的意圖,為何驗傷單子上要寫個骨裂,顱內出血還不夠慘嗎?他到底在整白惜言,還是在整她?

吃過飯,兩人靠在沙發上看熱播的歷史劇,剛看了半集苗桐就開始打哈欠。

白惜言拿遙控器關了: “洗個澡睡吧。”

苗桐“哦”了一聲,只能硬着頭皮往衛生間裏走,剛走到門口就被白惜言笑着叫住: “喂,你這個樣子怎麽洗?”苗桐想了想,又走回來,直接掀開被子:“我昨天洗澡了,不髒。”

白惜吉手疾眼陝地揪住她,惡劣地說: “不行,我有潔癖。”

“那我睡沙發。”

“你明天會奧掉。”白惜言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低笑, “必須洗,我們家不要髒小孩兒。”

其實下午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沒有什麽醫德可言的老朋友彭翔拍着他的肩猥瑣地笑,這石膏手要注意不能泡水啊。他是個生理和心理都正常的男人,想象力恰好比不差,又不是什麽柳下惠。十分鐘後兩人坐在按摩浴缸裏,白惜言半跪在她面前給她洗頭,苗桐看到他結實的小腹和肚臍下左邊十幾厘米長的一條小螟蚣,她忍不仆伸出食指反複摩娑。

“真奇怪,完全匹配,明明沒有血緣關系的。”

“現在承認了?”

“……醫生透露捐獻者的信息,我可以起訴她的吧?”

“可以,但是我會為她請最好的律師。”

苗桐瞪他一眼,可惜沒什麽威脅效果。白惜言笑個不停,他半身沐着水光,頭發上也滴着水,歲月真是眷顧他太多,還是陽春白雪般的新鮮模樣。苗桐被他的笑聲感染,也忍不住笑起來,孤單寡女鴛鴦浴的尴尬一掃而光,就好像倆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玩鬧。

回到床上白惜言自然而然地去吻她,品嘗她柔軟的唇舌。待這個吻親密火熱到無法收拾時,他停下來無聲地用眼睛詢問她,苗桐對此的回應是拉下他的頭延續了這個親吻。在人還是懵懂的嬰兒時,已經會用嘴巴和身體來一點一滴地認識這個世界,用嘴唇去碰觸自己喜歡的東西,用身體去給予或索求溫暖,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上次那場荒唐的情事,他混沌之下隐約覺得是苗桐,可大腦又欺騙自己這是無關的人,他為懷裏的美入神魂颠倒根本就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白惜言仔細探索懷裏的水做骨肉,柔軟細嫩入口綿滑,滿心的柔情萦繞,恨不得一口一口地吃下她。

什麽是迷戀,珍惜,陶醉,比初戀還要情濃,若以後少了這些少了苗桐,生命就是不完整的。他咬着她微腫的紅唇低笑: “以後再也不敢忽略你對我的影響了,我現在像個毛頭小子那樣為你發瘋。”

苗桐閉上眼伸出胳膊摟住他,蹭了蹭他的臉:“你這樣,身體沒關系嗎?”

“我的身體怎麽樣就由你來檢驗下好了。”白惜言氣息不穩地埋進她的頸子,把她接下來的話吞進嘴巴裏。熱戀中的男女癡纏起來比蜜糖還要黏,鬧了小半宿才相擁着睡了過去。

白天苗桐醒來已經是中午,環顧屋子裏靜悄悄的,白惜言出去了。她慢騰騰地起床去洗澡,在鏡子裏看見自己滿身的紅痕,臉一熱,低頭認真洗澡。苗桐覺得不可思議,竟真的走到這一步了,一時間心頭也是說不出的感慨茫然,任花灑從頭頂澆下來。

等她洗完出來,白惜言已經回來了,指着她酌石膏上包的保鮮膜,一臉失落:“你倒是很聰明嘛。”

“可惜晚想到一天。”苗桐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腦袋,懊惱地說, “笨。”

“別捶了,越捶越笨。”白惜言把蟹黃小籠包放到餐桌上,“快吃點東西,吃完去你們單位。”

“千嗎?”

“能幹嗎?”他眉毛一挑,目露兇光,“秋後算賬!”

苗桐一手去拿小籠包,小聲嘀咕:“……要男人出頭算什麽英雄好漢?”

白惜言就着她的手咬了口包子,揉亂她的頭發: “你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這是我應該做的。”

“其實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我能自己處理的。”

白惜言“嗯”了一聲後就去衛生間洗手,半晌,嘩啦啦的水聲裏他才細若蚊蠅般自語:“我知道,你一直很能幹,離開我也可以過得很好。”她走得幹淨利落,他回頭來找她,她也毫無怨言地接受。甚至受了欺負也不向他訴苦委屈,被表白時也能流淚坦然說出我愛你這種話。

這樣純粹又寵辱不驚,他不知道該去怎樣讨好她。

雖說只過了一天,再回到社裏的心情卻已大不相同。像昨天那種狀況,十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叫嚣着來找麻煩,從小被父母教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國小老百姓不多管閑事是正常的,苗桐可以理解,可是遇見了難免有些尴尬,連問候都沒什麽底氣,只有李小花沖她招手,他昨天挂了點彩,臉上明顯的一塊淤青: “小苗,你來了啊,電話也打不通……手臂怎麽回事?”

“……骨裂。”苗桐說完向身後的白惜言介紹,“這是我們的攝影記者也是我的搭檔李小華,昨天他因為管我的閑事挨了打。小花,這是白惜言,是我的……”她一頓,白惜言已經微笑着伸出手, “是她的愛人,多謝您對我們家小桐的照顧。”

李小花忙握住他的手,笑道: “白先生不用客氣,我平時也受小苗不少照顧,同事互相幫忙應該的。”

兩個人寒暄着,苗桐進主編的辦公室遞辭呈,主編莊叔好言挽留卻只字不提昨天的事社裏有什麽處理,只讓她別生氣。而後含蓄地說程飛的父親是做什麽的,要是鬧開了對社裏和個人都沒什麽好處。苗桐聽着也不插嘴,等他說完才點頭說:“主編的意思我明白,這件事和社裏無關,我辭職也是這個意思,畢竟要打官司的話在同一個屋檐下也不好看。”

這話聽在莊叔的耳朵裏,整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油鹽不進。他惜才,不願意看小姑娘是意氣用事毀自己的前程,操着四川普通話正要繼續勸導,苗桐說了句“謝謝您這段時間照顧”轉身便出門。白惜言已經幫她收拾好了東西,與同事告別也花不了太多時間。

站在電梯口時,苗桐覺得人生真是變幻奠測。

“想什麽,一臉的苦大仇深。”

“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離開這裏的。”

白惜言攬住她的腰,在額頭上“叭”地親了下笑道: “會發生的事情大多都是你沒想到的,無論痛苦或歡樂無需太在意,因為以後的日子還長。”

很久之後發生了一件事,被白惜言一語成谶,那也是沒想到的事——只是現在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們毫無所覺。

電梯門開了,趙芳菲背着包站在裏面看見苗桐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氣質與相貌都顯貴,她愣了愣,沖苗桐點了下頭便要走過去。

“趙芳菲,我有話想對保說。”苗桐叫住她。

趙芳菲深吸一口氣,回頭兇狠地大聲道: “你想千什麽?要揍我一頓出氣嗎?又不是我叫他們來的,關我什麽事!”

。我只想讓你知道,因為我一個人又是單身所以用我來頂黑鍋是你們錯了,我身邊這個人無論哪方面都是程飛或者你交的任何男朋友都比不上的。”苗桐面對着她憤怒的眼,輕輕巧巧地笑了,“像你們這種無恥的人,爛在一處倒是剛好。”趙芳菲氣得面色通紅卻不能反駁一句,只能看苗桐沖她揮了揮手,電梯門緩緩關上了。

白惜言捏了下她的臉,眉開眼笑: “演技不錯,諷刺與輕蔑的表情十分到位,我倒是不知道你還有這麽得理不饒人的一面。’

“你要是知道我的真面目說不定會後悔得腸子都綠了。”

“大概吧。”白惜言扶額,“我現在都有點後悔啊。”

苗桐面無表情地鼓着腮幫子做了個叉的手勢: “駁回!”

白惜言一下子就笑噴了,這孩子簡直是可愛得沒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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