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溫柔鄉

卯時剛過,游戾就睜開了眼。

他們這種行走江湖的,哪兒都能睡,但也哪兒都睡不熟,稍有異動,便要立刻清醒,瞬時進入備戰狀态。

游戾已經很多年沒在床上睡覺了,有時是為了訓練自己,有時是迫不得已。他站着睡坐着睡的次數比躺着睡要多多了。突然要他在床上睡,又是在完全不熟悉的領域裏,游戾更加不習慣。與其說他是早起,不如說他壓根沒怎麽睡。不知是年輕還是天賦使然,就算游戾沒怎麽睡,也不妨礙他神采奕奕。

他早早睜開了眼,時間一掐,到點了便起來收拾自己,絕不拖沓。

溫休說得沒錯,游戾确實有晨起練武的習慣。初夏時分,晝已漸長。游戾推開放門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天空泛着可愛又明顯的魚肚白。

他在院子裏練了一個時辰的武,等全身都活絡起來後才停下。剛休息了一刻鐘,又将身上的汗水沖洗幹淨,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同福便進來了。

同福還是昨天的模樣,和游戾說話的時候微微低着頭,恭敬得仿佛游戾是溫休多年未見的知心好友:“游大人,溫大人請您過去一起用早飯。”

游戾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早飯?

游戾到的時候溫休已經端坐在桌前了。

他還是穿着和昨天相差不多的白衣。今日比昨日的氣溫又升高了一些,溫休穿得少,更顯得他單薄。烏黑的發束了起來,發上還穿了支溫潤的玉簪,白皙的脖頸就這樣暴露在灼熱的空氣裏。

游戾到的時候,落眼便是那截修長白皙的脖後頸。

大抵是聽到了腳步聲,溫休回了頭。游戾看着溫休,看着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沿着自己的軀體往上移,直至停在自己的眸子裏,然後緩緩笑了起來。

“早啊。”溫休沒站起來,只對他擡了擡下巴,微微笑着說,“來吃些東西,吃完我們便出發。”

游戾還是沒摸清溫休将他擺在什麽位置。

要說是下屬,溫休對他又沒有頤指氣使的模樣,就算是要自己幫忙刻字或是陪同出門,也都是客客氣氣的讓人難以拒絕的語氣,仿佛他們倆已經認識了許多年、是不必拘泥于繁複禮節的關系;要說完全沒有上下屬感,似乎也不是如此。游戾自認自己氣場不低,只要立在那裏便足夠唬人了。但溫休好似從不怕,或者說,溫休似乎從沒感覺到一般——這着實讓游戾感到些許地意外。

由于摸不清,于是他也只能也頗為客氣地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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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休似是笑了笑,然後轉回了頭。

游戾便邁着長腿,一路帶風地走了過去。

早餐算不上豐盛。不僅不豐盛,對于一個在朝中位居高位的大臣來說,這樣的餐品甚至可以說有些寒碜。一小壺熱豆漿、四個不及游戾拳頭大的饅頭,一鍋青菜瘦肉粥,還有一碟水煮小白菜。

游戾剛落座,便聽溫休開口道:“以前我也認識一些習武之人,依稀記得他們為了保持自身頭腦的清醒及身手的矯健,食用的食物都盡可能地輕油淡口。不知這些,你吃不吃得慣。當然,人人都有自己的飲食習慣。若是你吃不慣這些,随時讓人給你上鹵香豬肘子。”

游戾倏地擡眼。

倒不是因為鹵香豬肘子,而是驚嘆于溫休想了這麽多。

他沒想到僅僅一個武人身份,便将他的吃住習慣暴露得如此徹底。他不挑食,但淡口卻是必須的,這是習武人從小便要養成的習慣。但确實也有人不忌口。游戾除卻想要保持身體上絕對的輕捷度外,也存有培養自己克制欲望的私心。

哪怕他要否認,也否認不了。

一個曾四處流浪的天涯亡命徒,接了個刺殺任務,可刺殺目标卻張弛有度地對你好。

不是用看似豐盛的大魚大肉地供着你,也不是谄媚地金屋銀屋地奉着你,更不是冰冰涼涼地晾着你,擔驚受怕地避着你,而是清而淡之地、不亂自己一絲一毫節奏地帶着你,狀似無意卻處處貼心地順着你。

溫府?

分明是吃人神志的溫柔鄉。

游戾又瞄了一眼溫休,後者正慢條斯理地就着豆漿吃饅頭。溫休面上沒什麽表情,但游戾卻看得出他心情不錯。

游戾邊說着“吃得很習慣”,邊慢慢地端起碗去盛粥。

溫休聞言,彎了彎眼,想了想,最終還是沒答話。

等兩人都吃好了,太陽已經完全露臉了。

門外已早早備好了馬車,且被溫休請來、要和溫休一起同行的匠人郭師傅也在馬車旁候着了——溫休需要他幫忙看看地形。

除了馬車夫外,溫休便只帶了游戾。他不太習慣被太多人伺候,出門也不是什麽大事,所以随從帶不帶也無所謂,況且若是他帶的不是同福,還很有可能引起游戾的懷疑。以往他出門還是會帶一兩個打手的,不過昨天他探過了,游戾應是從小便開始習武的,昨日觸到沒一會兒的腰腹處能明顯感覺到是蓄着力量的,蘇昭明說游戾武力高超應當不是哄他。

既然要演信任,那便要演到底。

游戾到底是随從身份,沒資格和溫休一起坐馬車。不過溫休還是找人給游戾備了匹馬,讓游戾不用像某些府邸的小厮一樣只能跟着馬車一起步行。由于他們可能要傍晚才能回來,所以同福又給溫休備了許多幹糧和水,可供三人在路上吃。

一切準備就緒,一行人才緩緩出發。

溫休要去的地方在郊外。

即使出了城,他們也要駕馬一個半時辰才能到。游戾不識路,只能在一旁跟着馬車走。

郊外的路不好走,馬車很晃,日頭漸盛,悶熱感疊加眩暈感,偶過的風聲鳥聲,都讓馬車裏的溫休昏昏欲睡。

他這麽想着,便輕輕地撩開了簾子,對馬車夫道:“師傅,我在裏面睡一會兒,騎慢一些,別太晃了。”

馬車夫應了聲響亮的“诶!”後,溫休又轉向游戾:“游侍衛,你要是覺得累或者熱,可以找處陰涼地休息一會兒,等休息好些了再趕上我們也是可以的。”

這種所謂的辛苦對游戾來說連螞蟻撓撓都算不上,他本想說“小的不累”,但想了想,發現同福和知福都自稱“小的”,游戾突然覺得這個自稱不适合自己,于是便重新挑了個自以為合适的自稱來回答溫休:“屬下不累。”

游戾騎着馬,顯得腿很長,腰背又挺得很直。“屬下不累”這四個字被他說得甚是不卑不亢。他聲音低沉,說話時面上也沒什麽表情,只目光沉沉地盯着溫休,不知道還以為他在說“朕不累”。

溫休笑了一下,也沒和他計較,徑自放下簾子睡去了,反正他的主要任務是拖延時間。

等溫休迷迷糊糊地睡醒,馬車已經停了。他撩開簾子,正要跳下馬車,馬車夫便拿着小幾走到了他的跟前:“溫大人,您醒了?”

溫休笑着“嗯”了一聲,又問:“我們到了很久了嗎?”

馬車夫把溫休扶下來,道:“一刻鐘不到。”

溫休點了點頭,然後擡頭發現游戾正看着他,他便走過去,拍了拍游戾的肩膀,道:“辛苦了,游侍衛。馬車上有幹糧與水,你去取了同馬車師傅一起吃了吧。”說完也不待游戾回答,又轉身去尋匠人郭師傅去了。

晌午已過,郭師傅正吃着午餐,便看到溫休笑眯眯地走了過來:“郭師傅。”

郭師傅忙放下手上的吃食,匆匆行禮:“溫大人。”

“不必多禮。”溫休擡起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我,打擾郭師傅了。”

郭師傅忙擺手:“沒有沒有,小民已經吃完了。”

郭師傅确實快吃完了,且他吃的也是饅頭,就算走動起來也能吃。溫休笑了笑,道:“您吃,沒事兒。我只是想讓您幫我看看那邊那塊地,看看适不适合建一間小竹房。”

這邊郊外有一大片竹林,竹林前有一大片空地,再往前,是一條寬近五米的清澈小河,河水不急,河面在陽光下閃着刺眼的光。大抵是樹多的緣故,哪怕是在入夏的晌午,也不覺熱。溫休穿得單薄,不僅不覺熱,甚至還覺得有些涼意。

溫休走到一旁,用手一指:“便是這裏了。我想在這裏建一間小竹屋。不長住,夏日有空便過來避避暑玩玩水。您看能建麽?”

郭師傅在那片地的四周走了走,又仔仔細細看了看,還是不是蹲下摸地上的泥,過了好一會兒,才對着溫休搖了搖頭。

“溫大人,小民不建議您在這裏建竹房。這裏近河,泥濕,無論是建什麽房子,根基都易不穩,竹房更甚,不消幾年,水汽便會把所有竹子都腐蝕殆盡。且這裏植物茂盛又靠河,蚊蟲多不說,蛇鼠也不會少。”

溫休點了點頭,雖看着有些可惜,但也沒執着着一定要建,只輕嘆一句:“有緣無分罷了。”

他剛轉身,便看到游戾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見他回頭,徑直撞上了溫休的視線也不慌,甚至還學着晨時溫休擡下巴的模樣,擡了擡自己的下巴,而後晃了晃手裏的東西,頗有些放肆地問:“溫大人,吃些東西麽?”

要的就是他敢。

溫休微微彎了眼,應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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