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願賭服輸。”謝沂道,“何況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
興許是賭約二字戳中了齊大人的痛腳,久負盛名的都察院第一刺頭很快敗下陣來,拂袖而去。
臨走時,還頗為沉痛地看了賀蘭奚一眼。
身處矛盾中心而不自知的賀蘭奚終于慢吞吞察覺到了什麽:“你們的賭約……是我?”
謝沂對此避而不談,只道:“子容和姜小公子乃是同窗,亦是至交好友,他知你與姜家的關系,必然會盡己所能照拂與你。”
言下之意,齊思義是可信之人。
“如此說來,齊大人與先生不和其實都是假象。”
不想謝沂搖了搖頭:“不,是真的。”
賀蘭奚:“……”
是他淺薄了。
賭約一事,謝沂倒沒有藏着掖着,隐去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同賀蘭奚交代了緣由。
當年姜家的案子塵埃落定,姜令宜眼見沒了轉圜的餘地,帶着幼子入冷宮前,曾請求他二人莫要再繼續追查,只期望能夠保全幼子,安穩一生。
偏偏事與願違,姜令宜亡故後,賀蘭奚也緊跟着出了事。
“齊子容對臣本就頗具微詞,見殿下處境艱難,又同臣這樣的人糾纏不清,自然痛心疾首。”謝沂說着,又笑了笑,“他始終記挂着你母親的交代,不願讓你摻和這些。”
卻忘了當年的無辜稚子已經長大,冷宮那座舊籠,關不住想要振翅高飛的鳥兒。
一時間,賀蘭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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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謝沂口中的那位故人,說的便是他母親?
這些日子,謝沂也并非真的想要疏遠他,他只是在等。
等他做出選擇。
是受人照拂安于現狀,還是走向一條荊棘密布的艱難道路。
想通一切後,賀蘭奚不自覺笑起來:“看來,是先生贏了。”
謝沂:“你很聰明。”
這一刻,一些疑惑的事情頓時有了答案。
難怪上一世謝沂做了輔政大臣後會費心為姜家平反,原來不止為了讓已經駕崩的永明帝泉下難安,以此彰顯他的權勢手段,更有這樣的故舊情分在。
他對自己的百般縱容,處處方便,想來皆是因此。
至于為何會在休沐的日子忽然進宮,又恰巧路過他落水的地方……
想必是老天為他重獲新生找的合理解釋吧。
永明帝病才好,還沒進六月,便急不可耐地張羅着要去行宮避暑。
賀蘭奚同他這位薄情寡義的父皇在怕熱這一點上倒是像極了,往年一入夏,稍有動作身上便滲出汗來。
只是冷宮荒蕪,少不得事事自己動手,常常因此汗濕了衣衫。
故而一年四季當中,賀蘭奚最厭惡的便是夏天。
知曉此事後,永明帝笑着說了句“還是小七最像朕”,宮人往他住處送冰也送得愈發勤了。
說去避暑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一應事務卻籌備了足有十餘日,等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皇城出發,正好六月初一。
行宮就在都城郊外,依山而建,附近還有一方天然湖泊,緊靠着皇家獵場。
秋獵在即,屆時萬邦來朝,大魏自然不能在騎射上落了下風,永明帝通常也會借此機會開放裏面的馬場和靶場供人練習。
也是因此,永明帝每年來一趟行宮這樣看似驕奢的行為,朝中言官竟無一人反對。
賀蘭奚的馬車跟在賀蘭笙後邊,兩邊由禁軍護衛,而唐運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居然也屈尊做起了護衛。
想也知道是誰安排的。
“唐指揮。”賀蘭奚撩開簾子沖他道,“官道寬敞,同向而行,這回可沒什麽狹路相逢的事了,總盯着我做什麽?”
唐運一板一眼答道:“這是陛下的命令,還請殿下見諒。”
什麽陛下,若非某人多嘴,父皇怎會想起這樁兩三個月之前的舊事,生怕他惹是生非。
分明是賀蘭錦那厮挑釁在先!
賀蘭奚偷偷翻了個白眼,不客氣地問:“謝雲歸呢?”
“謝大人在京中善後,過兩日便到。”唐運有問必答,但絕不多說一句話。
賀蘭奚大感無趣,遂又放下了簾子。
隊伍行進了半個時辰後,後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賀蘭奚沒忍住看了一眼,是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士乘一騎快馬而來,直奔永明帝車架去了。
唐運見他目光一直追着那匹快馬,難得多嘴一句:“那是北方邊關駐軍的盔甲,應該是有戰報回來了。”
賀蘭奚伸手接過方元遞過來的冰鎮梅子,評價道:“馬不錯。”
邊關傳來的消息十分令人振奮,聽聞蕭将軍連破數城,一舉奪回失地,眼見就要逼至塔木人的大門口了。
永明帝大喜,抵達行宮後便宣布三天後要大宴群臣,随後又陸陸續續給賀蘭奚送了許多東西過來。
賀蘭奚來者不拒,盡數收了,讓方元出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雖然賞賜每個人都有,他的卻格外豐厚些,連皇後也不得不跟着做做樣子,着意添了許多。
“都收起來吧。”賀蘭奚擺擺手,不甚在意,也沒看送來的都是些什麽。
方元倒是興奮得很,一面清點一面感嘆道:“殿下果然是有福運之人,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賀蘭奚嗤笑道:“我哪裏有什麽福運。”
平生所有的的運氣,才換來一次重生,不過是老天看他可憐罷了。
沒想到方元對此深信不疑,說:“并非奴婢奉承,連陛下身邊的清一真人都說了,殿下乃是福星,往後好日子必定還長着呢。”
“清一真人?”賀蘭奚驟然警覺起來。
無緣無故,他為何要在永明帝面前這樣說?
“是啊。”方元不疑有他,“這清一真人能治好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症,想必有幾分本事,不管是真是假,總歸是好話不是。”
賀蘭奚思忖片刻,不再深究:“說的也是。”
送來的東西林林總總堆了一屋子,方元這邊清點完了,便由其他宮人陸續搬走。
賀蘭奚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忽然瞧見一根黑皮金邊的馬鞭,不由眼前一亮。
“等等。”
手裏托着馬鞭的侍女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他問負責清點的方元:“這是哪裏送來的?”
“似乎是錦衣衛指揮使唐大人。”
唐運?
他怎麽會……
賀蘭奚一瞬間福至心靈,想起一個可能,眼中不自覺噙了笑意。
他們從都城到行宮走了一個多時辰,倘若快馬加鞭,至多半個時辰,一來一回,時間正好。
賀蘭奚将馬鞭拿到手裏細細看了一圈,在執鞭的手柄處找到了兩個隐隐約約的“柒”字,頓時心頭一跳。
旁人只當“柒”是他在諸皇子中的排行,其實“柒柒”乃是他的小名,只因他母親生辰是四月初九,而四九拆開正好是七七之數。
此等私隐之事,謝沂如何得知?
若說賀蘭奚原先對謝沂的故人之說只信了六分,如今則全然沒了疑慮。
“這個我留下,其餘的都收起來吧。”
握着這上好的馬鞭,賀蘭奚有些惆悵地想道,他還不會騎馬呢。
兩日後,謝沂從京中動身,唐運接到消息,奉命替永明帝前去迎接。
不巧的是,唐運前來禀報時,賀蘭奚也在,父皇長父皇短的求了半天,歡歡喜喜地也跟着去了。
唐指揮不得不把這位難伺候的小祖宗一起帶上。
賀蘭奚仿佛察覺不到他的不情願,坐在馬車裏極不安分,左一句右一句地同他打探消息。
唐運不勝其擾,無奈道:“殿下,您有什麽問題,不如等謝大人到了當面問他,微臣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算了。”許是知道從他嘴裏套不出什麽話來,賀蘭奚終于大發慈悲放過了他,“謝雲歸何時能到?”
話音剛落,唐運便擡手示意隊伍停下。
賀蘭奚似有所覺,從馬車裏探出頭去,卻只見長長的官道一路延伸至山坡,向裏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當中。
少頃,塵土飛揚,錯落紛雜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領頭一匹通體烏黑的寶馬率先從山坡裏沖出來,端的是一馬當先,意氣風發。
不過幾息的功夫,便來到了賀蘭奚面前。
“殿下怎麽也來了?”
賀蘭奚被老狐貍說話慣有的語調叫醒,回過神來,一身飒爽騎裝的謝沂已經頂替了唐運原本的位置,此刻正在車廂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來……接你。”說完這句話,賀蘭奚猛地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探出了馬車車廂,一時間紅了臉,整個人立時縮了回去。
外頭傳來一聲輕笑:“謝殿下厚愛。”
不多時,馬車調轉方向,所有人也都跟着他放慢了步調。
賀蘭奚這才突然發現,除了他,皆是一人一騎,輕裝便行,帶上他之後反而拖慢了行程。
賀蘭奚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先生。”
“嗯?”
雖然看不見,可賀蘭奚就是知道他在外面。
“那根烏金馬鞭是你讓人送來的?”
謝沂沒有否認:“殿下不是想學騎馬嗎?”
賀蘭奚心想姓唐的同他話不投機半句多,同謝沂傳消息倒是勤勉。
“我從前竟不知,先生的馬術這樣好。”說到這裏,賀蘭奚忍不住想撩開簾子再看一眼。
謝沂輕易便猜中了他的心思:“殿下謬贊,臣的馬術算不上好,不過……教教新手倒是綽綽有餘。”
賀蘭奚只當他答應了:“那便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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