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告別儀式
用過午餐,白韶回到辦公室,将錢霞阿姨的照片夾進影集中,厚厚的相冊中全是已故之人的影像,相片下方寫着姓名和日期。
“這些日期是?”路初陽問。
“亡故的日子。”白韶說,“所有人都習慣記下生日,也得有人記得死去的時間。”他合上相冊,放置在辦公桌最左邊的抽屜。
“你真是個浪漫的人。”路初陽感慨。
白韶抿唇,耳尖泛紅,他不習慣聽到誇獎,一開始因路初陽富少爺的氣質引發的厭惡也消散些許。他對路初陽本人沒有意見,畢竟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很不喜歡有錢人。
非常不喜歡。
并非仇富,更像是心理陰影,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男友。
那個兩年前銷聲匿跡的男人。
“我要午休了。”白韶說,“你如果困,可以睡沙發。”
“那你睡哪?”路初陽問。
“休息室有床。”白韶說,他愛潔,休息室人多嘈雜,他一向睡辦公室的沙發,但出于禮貌,他願意去休息室睡。
“我不午睡。”路初陽說,“我去看拍攝進度,你休息吧。”他揮揮手,走出辦公室。
白韶眨眨眼,彎腰打開沙發旁的矮櫃,掏出一方小毛毯,蓋在身上,平躺下來,閉上眼睛放松神經,陷入淺眠。
路初陽朝大門走去,他記得醫院門口有家鮮花店,便去買了一束康乃馨抱回病房。
“錢阿姨,您休息了嗎?”路初陽抱着花束站在病床旁。
錢霞半阖的眼睛緩緩睜開,她半坐起來,說:“剛吃過飯,有點犯困。”
路初陽彎腰放下鮮花,說:“送給您的。”
“謝謝小路。”錢霞頗為欣喜,眼神頻頻落在嬌豔欲滴的花朵上。
支好攝像機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小哥看見路初陽,勉強打起精神:“路導。”
“小李,趁着午休,咱們去拍幾組空鏡。”路初陽說,“阿琴呢?”
“琴姐帶人拍別的去了。”李垚說。
“行。”路初陽以前拍電影的時候,态度十分嚴苛,反複雕琢,不容許一絲差錯,拍紀錄片時散漫自由,鼓勵團隊成員兼顧工作的同時有自己的想法,随意發揮,不做限制。這種态度就造成了他的一整個拍攝團隊,約莫二十來個人,一進醫院便如魚群入海,分散游走在各個科室記錄素材。
午休時間半小時,一點到一點半,沒等到鬧鐘響起,白韶便被急促的呼叫鈴喚醒,他迷迷糊糊地穿上鞋子,揣上手機,小跑出辦公室,循着鈴聲朝護士臺走去。
“白醫生,五號病房十九床報病危。”護士說。
“好的。”白韶疾步如風,踏進五號病房,瞧一眼監護儀,僅一瞥的功夫,心跳由40掉到30,血氧一路走低,心跳曲線趨于平坦。病床上的老人呈嘆息狀呼吸,是中樞呼吸衰竭的表現,白韶對跟來的實習護士說:“通知家屬趕緊來。”
聽到鈴聲帶着攝像趕來的路初陽問:“不做點什麽嗎?”
白韶搖頭:“推進告別室。”
安寧病房的患者不需要搶救,白韶和護士将老人和監控儀器一并推進告別室。告別室面積不大,約有十個平米,白牆白地白熾燈,沒有窗戶,仿佛科幻影片中的天堂。病床剛在告別室停留兩分鐘,監控儀上的心跳歸零,刺耳的“滴——”聲震耳欲聾。
“家屬什麽時候到?”白韶問。
“他們打車過來,說是十五分鐘。”護士答。
“嗯。”白韶關掉儀器,和護士一塊,将老人身上雜七雜八的管子拔掉,留下一具瘦弱幹癟的屍體。
生命,一無所有的來,一無所有的走。
路初陽站在門口,怔愣半晌,讷讷地問:“真的什麽都不做嗎……”
“是啊。”白韶說,“這裏不是急診室。”
路初陽坐在門前的長椅上,沉默而呆滞,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亡,但沒有見過通往死亡的道路如此平靜,沒有家屬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醫護人員緊張有序的救治,平淡地、理所當然地邁向死亡,像一片幹枯的樹葉墜落枝杈,一朵浪花融入海洋。
“我一開始也不習慣。”白韶坐在路初陽身邊,“見得多了,就習慣了。人類和其他動物沒有什麽不同,生老病死,再入輪回。只不過人們習慣于慶祝生,畏懼死,仿佛自己能活一萬年。”他的語氣中似乎蘊含着某種嘲諷,“人們将永生的希望寄托于染色體。”他意識到自己偏題,遂停下話語,安靜地陪在路初陽身邊。
護士關掉告別室的頂燈,留下四角昏暗的夜燈,算是對逝者的尊重。
“老爺子生前叫什麽名字?”路初陽問。
“姓穆,穆明達。”白韶說,“是個好名字,明世通達,老爺子賣米線起家,一開始走街串巷賣湯米線,後面有錢了就開店鋪,一家店鋪養活了一雙兒女。”
“今年七十八,肝癌。”白韶說,“在這裏住了四個多月。”
“每個人都是一本長篇小說。”路初陽感嘆。
白韶認同地點頭,在告別室門口坐了約十五分鐘,穆明達老爺子的兒女親戚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跑進來,白韶指向告別室:“老爺子在裏面,進去看看吧。”
領頭的中年女人剎那紅了眼眶,她沖進告別室,片刻,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響起。白韶示意路初陽跟他離開,給家屬們留出哀悼的空間。
回到錢霞的病房,白韶首先看到床頭豔麗端方的康乃馨,他問:“錢阿姨,這是您女兒送來的嗎?”
“不是,小路送的。”錢霞說,“真好看。”
得到誇獎的路初陽彎彎眼睛,與白韶對視,仿佛在邀功。
“有心了。”白韶說。
“小白大夫,剛剛誰走了?”錢霞問。
“五號病房十九床。”白韶說,“穆明達。”
“老穆啊。”錢霞說,“前天還見他兒子給他送飯。”
“嗯。”白韶說,“您多休息,不舒服及時喊我。”他轉身走出病房,路初陽喚攝像小哥:“小李,過來。”
“路導,怎麽了?”李垚應聲。
“阿韶。”路初陽追上白韶,“你那本相冊,借我拍素材呗。”
“可以。”白韶有點不适應過分親昵的稱呼,“叫我白韶。”
“連名帶姓的叫多不尊重。”路初陽說。
“你多大歲數?”白韶問。
“三十。”路初陽說。
“我三十二,叫哥。”白韶說。
“……”路初陽噎了一下,“就不。”
白韶斜他一眼,雙手揣兜,晃晃悠悠走進辦公室。
李垚新奇地左看看白韶,右看看路初陽,沒想到他們飛揚跋扈的路大少爺也會吃癟,世紀奇聞。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已經是路少爺第二次被套路。
拉開桌子最左邊的抽屜,白韶拿出一本相冊,翻開第一頁,是一位朝鏡頭比耶的老爺子,他頭上戴着一頂生日帽,面前的蛋糕上插着“92”形狀的蠟燭。
“這是劉國奇老爺子,骨癌,在這裏住了一年零兩個月。”白韶說,“過生日的時候,他說他快成安寧病房的釘子戶了。”他翻過一頁,露出一張中年人的面孔,“這是安寧病房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周威,55歲,腸癌,他一個人來到這裏,沒有家屬。理論上不應讓他住進來,但經過警察調查,确實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父母、伴侶、子女。他也沒有什麽傳奇的人生,平時靠打零工生活,攢了一筆錢,不舍得治療,便來這裏等死。”
“他住了多久?”路初陽問。
“九個月。”白韶說,“他的錢不夠續費,獨自收拾行李離開,不知道去了哪裏。”他指了指照片下标注的問號,“這是沒有結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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