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別跑

上午到達沙市機場時,卓雲峰派了司機去接盛千陵。

在車上,盛千陵聽司機簡短轉達了卓雲峰的意思。

大致是要和一位斯諾克愛好者對杆打一場球,不能三比零橫掃這位對手,但也不能讓球讓得太過明顯。盡可能讓這一場球具有觀賞性,能最大激發觀衆熱情自然是最好。

這也是邀請嘉賓的意義。

現在,盛千陵和江裏一比一,前面兩局,兩人幾乎都在各自秀準度,确實帶動了現場的氣氛。

可是最後一局,盛千陵不想這樣打了。

因為,這樣打實在太快,要不了十分鐘,就能結束比賽。

江裏上場時,很快感受到了盛千陵的變化。

盛千陵開球,用爐火純青的杆法将白球拉回來,藏于下半臺的半圓之後,一上來就給江裏制造了一個很大的挑戰。

江裏轉頭看盛千陵一眼,不太明白他突然發狠折磨自己是什麽意思。

畢竟,江裏對障礙球的解球能力,是所有臺球技能中最弱的一項。

但江裏也沒說什麽,老老實實彎腰查看勾球線路。

找到一個合适的點,倒是收斂了幾分狂妄,規規矩矩用很輕的力度推出白球。

白球先撞到了紅球,算是解了這杆斯諾克。但是,白球停在了紅球堆附近,且有一顆有極好的落袋機會。

意思是,只要盛千陵發起進攻,只要他手不滑球杆不斷,這局球,他就穩贏。

但盛千陵沒有這樣做。

他依然用鬼才一般的杆法,将白球拉回,歇在某顆彩球後邊兒,又給江裏制造了一個難度升級的障礙球。

江裏震驚地朝盛千陵看過去,見他目光沉靜如潭水,突然洞悉了他的心思。

江裏是進攻型選手,于是盛千陵決定用神級防守來摧毀他的意志。江裏自知水平遠遠低于盛千陵,也預感到這一局,自己将會面臨什麽樣的狀況——

會被吊打。

江裏在心裏罵了一句狗東西,又不得不上場。

但無論他怎麽進攻,那白球就像是聽從盛千陵的指令一樣,總能完美地形成障礙球,且障礙還一杆比一杆難。

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偏偏現場所有觀衆都看得很帶勁,個個雙眼放光。

有什麽比讓進攻型球手永遠沒有進攻機會更讓人興奮的呢。

江裏知道盛千陵這斯文敗類在想什麽,無非就是故意折辱他,讓他主動開口服軟,或者不服軟也行,說幾句好聽的也能過關。

以前每次作死惹到盛千陵,他就會在對杆中玩弄自己。

若是軟軟地叫一聲「哥」,又或者親他一下,他才會慢慢消氣,然後摸摸江裏的頭。

可眼下這樣的情形,江裏自然不可能叫哥,也不可能親盛千陵。

六年前,是他發消息說要分手,也是他一聲不響就消失。

他不能因為一局球,就又跑去招惹犯賤。

但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

只見下一秒,輪到江裏上場擊球的時候,他突然發力,故意犯規地将白球撞出來,又撞得一桌紅球彩球四處嘩啦啦亂跑,徹底破了球局。

這一招自殺式襲擊,倒也勉強算得上釜底抽薪。

可這一招,卻讓盛千陵原本就晦暗的目光愈發沉了沉。

斯諾克是紳士運動。

享受斯諾克之人,向來心照不宣遵從某種不成文的規則,以示高雅與風度。

雙方之間相互攻防相互斡旋,也是這項運動最大的樂趣之一。

像江裏這樣,不顧風度無畏規則,也要從盛千陵制造的陷阱裏逃出,倒真有點像他當年說分手時幹脆利落的風格。

六年前,盛千陵收到江裏最後一條短信——

“我玩膩了,分手吧。”

這一輪的障礙球被解開,盛千陵不再杆杆防守。

輪到他上場時,倒是換了強攻風格,開始秀準度。

他提速不少,絲毫沒有一位斯諾克大師在球場上那種信手拈來的從容不迫,反倒多了幾分無法遮掩的輕狂不羁。

江裏看一眼便知,他在模仿自己。

莫名的,江裏感覺口腔中那絲苦澀來得更甚,伸手去撈茶幾上的礦泉水,卻發現瓶子早已空了。

又只得将手伸進褲兜,可發現早上走得急,只抓了兩顆棒棒糖,早就在見到盛千陵那會兒吃光了。

江裏:“……”

無奈之下,江裏轉頭去看球臺附近那面牆上的鏡子。

鏡子大概有兩米寬,江裏清晰看到自己的臉。可愛的蘋果頭,略顯蒼白的皮膚,漸漸淡了血色的嘴唇。

江裏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扯出一抹笑意,又對自己眨眨眼,在心裏說:“還是很帥啊,帥得人神共憤,帥得鬼畜自刎,帥得……”

還沒帥完,江裏聽到一陣掌聲。

下意識回頭一看,盛千陵已經打完了桌面所有的球,拿下了這一局比賽。

也就是說,他獲得了這一場比賽的勝利。

現場的斯諾克愛好者們享受了這場視覺盛宴,幾乎把場內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江裏跟着人群鼓掌,把手拍得啪啪作響。

趁着衆人紛亂嘈雜之時,他站起身來,拖着那支小破公杆往杆筒裏一塞,又将頭發上的小皮筋扯下,随意抓了幾下頭發,走向卓雲峰。

在卓雲峰面前站定,江裏扯出一抹笑容,飛快地說:“卓哥,我有點事先下去一趟。”

卓雲峰正要忙下一輪會員抽獎的事,沒時間理江裏,聞言點點頭,又兀自忙去了。

江裏艱難從人群中擠出,邁開大步往外走。

而這一邊,盛千陵還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球杆,就見江裏像陣風似的跑出去,心中猛地下沉,杆子也不管了,直接往茶幾上一扔,跟着往門外跑去。

歡樂大廈三樓電梯口,江裏瘋狂按動下行鍵。

可是電梯在一樓,上來還需要一點兒時間。

就在這點兒時間裏,盛千陵穿過俱樂部、越過走廊,腳步匆匆朝江裏跑過來。

他向來冷靜自持,無論在什麽級別的大師賽上,都能風度翩翩又淡定自若。

可這短短的二十米,卻叫他心生慌亂手心發涼。

他害怕江裏又一次跑開,不聲不響,從他的世界消失。

也就沒有顧得上風度,在電梯剛好到達之時,伸手用力抓住了江裏的手腕。

江裏很瘦,手腕也細。

抓起來盈盈一握,觸感卻更冰涼。

盛千陵的眼底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用身體擋住漸關的電梯門,微微低頭看着江裏,喊他:“裏裏……”

江裏努力擠出一個輕描淡寫的的笑容,看着盛千陵的臉,認真問:“盛老師,有什麽事?”

盛千陵長年訓練,少見太陽,皮膚比常人更白淨。眉鋒很銳利,雙眼漆黑,眸光流溢。鼻子很高很挺,線條也流暢,比少年時代多了幾分冷硬。所幸唇形完美唇線上揚,給這張臉增添了不少柔和。

乍一看,就會覺得他像個驕矜的貴族或者紳士。

可仔細一看,卻發現這位紳士此時目光沉沉壓抑,又因身高使然,帶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江裏縮了縮脖子。

偷偷邁步想逃,卻又被盛千陵用力抓了一下。

電梯再一次合上,撞到盛千陵背上,啓動保護機制,又彈開。

江裏只好又笑問一次:“盛老師?”

盛千陵看似頓了一下,表情不太自然地轉于平靜,眼神重新變得明清。

他放開手,輕聲說:“抱歉,剛才打完球,沒有握手。”

江裏:“……”

他簡直不知道盛千陵現在是有什麽壞毛病,開局前要握手,結束時也要握手。

沒握上的話,還要追到電梯口這兒來,強行握一個。

江裏實在沒有辦法,又想盡快離開這兒,只得打起精神來,伸過右手,說:“那,握吧。”

盛千陵将江裏的手握住,晃了晃,卻沒松開。

江裏只覺得喉間那道苦味更甚,急着回去吃糖,又聽着電梯已經開始報警,無奈地說:“盛老師,你這樣別人會以為我們在偷情。”

江裏從少年時代起就騷話連天,盛千陵竟聞言并沒有很驚訝。

反倒江裏自己話一出口,卻有些悔意浮上來。

不該逾矩失了分寸的。

他擡頭看着盛千陵的眼睛,撞見一汪深不見底的情緒。

等了兩秒,他才聽到盛千陵低聲說:“江裏,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連名帶姓,沒再叫「裏裏」。

沒有質問當年要分手的原因,沒有遷怒嘲諷,也沒有拉着他回憶過去,只問他過得好不好。

江裏心中驟軟,覺得自己再不走,可能要折在這兒。

于是,他又痞痞地笑起來:“好得很啊,你看我,多少少女的夢中情人。”

盛千陵聽了,只是盯着他,沒再追問。

江裏絞盡腦汁想辦法想走時,俱樂部門口忽然傳來卓雲峰的聲音。

卓雲峰說:“千陵,能不能過來一下?要抽一個大獎,由你來抽。”

盛千陵背對着俱樂部的門,卓雲峰并不能看到他們兩人此時握在一起的手。

盛千陵頓了一下,緩慢放開江裏,回頭沖卓雲峰說了一句「來了」,才離開電梯門,朝俱樂部門口走去。

江裏站在電梯邊,看着一身職業賽服的男人,肩膀挺括,脊背筆直地路經那一排顏色鮮豔的開業花籃,好像在走一條鮮花鋪陳的康莊之路。

沒來由的,他彎起眼睛笑了。

電梯已經下去,江裏懶得再等,幹脆走了樓梯。

他飛快走出歡樂大廈,離開前餘光掃到卓雲峰挂了好久的開業宣傳海報。海報上那個黑色的剪影,正是盛千陵。

可江裏卻沒有認出來。

可能是分開太久了,江裏想。

六年,足夠放下過去的一切,所以他連盛千陵的身影也認不出來了。

江裏家離歡樂大廈不算太遠,大概兩站路距離。

他幾乎是小跑往家趕,氣喘噓噓地奔向自己房間,從衣櫃裏摸出一罐糖來,拿出一顆拆了糖紙就往嘴裏塞。

徐福記甜橙味棒棒糖,味道香甜,餘味悠久,向來是江裏的最愛。

那個透明的糖果罐裏,清一色全是這種口味的糖。

橙色糖紙,橘色糖棍,交錯在一起,只看一眼,就能讓江裏安心。

他就這麽坐在床邊,安靜地吃完一顆糖,又将糖棍擦幹淨塞進一個紙盒裏,才站起身來。

看一眼時間,下午一點十五分。

沒吃午飯,饑腸辘辘。

江裏給自己泡了碗面,囫囵吃下去,打包好垃圾,丢到門口統一的大垃圾桶裏,然後騎着電動車慢悠悠出了門。

父親江海軍住在江陵療養院,江裏隔三差五就會去看看他。

江海軍今年整整六十歲,被疾病折磨得幾乎脫了人形。醫院沒法繼續治療,江裏只好把他轉到療養院,請專人看護。

今日見一面,倒沒什麽特別之處。

江海軍還是像之前每一次一樣,對兒子罵罵咧咧:“狗卵子,又來看老子死了沒有?”

江裏白他一眼,在床邊大剌剌坐下,冷笑道:“禍害遺千年,你心裏沒點逼數?”

江海軍也不惱,也可能因為他的眼睛已經沒有辦法怒視旁人。

他說:“老子當年怎麽就撿了你這白眼狼,養不親,還害得老子一輩子沒結婚。”

江裏依然不甘示弱,回敬一句:“你撿我時都三十好幾了,你個老光棍,自己找不到女人怪我頭上?”

江海軍搖搖頭,想不出反駁的話。

倒是江裏又說:“想打我就好好配合療養,能走路了就能打我了。我到時候站着不跑,随你打。”

江海軍懶得理江裏,眼睛一閉,睡覺了。

江裏從療養院出來,又騎電動車去了店裏。

他開着一家男裝店,店面不大,但生意一直不錯。店裏有個售貨員姚婷,平時賣衣服收錢都是她,進貨搬運這些體力活,都是江裏自己來。

下午正好來了一批貨,江裏一個人拆包分類,将衣服整齊地摞到一起,對姚婷說:“婷姐,辛苦你熨一下。”

姚婷三十歲剛出頭,在江裏這兒打工有兩年多,和江裏一直配合得挺好。

她點點頭,又去招呼客人。

江裏剛剛忙完,手機忽然響起來。

平時有人找他,大多用微信發消息,倒是少有人打電話。他掏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還是北京的。

他猜到是誰,隐隐不想接聽。

可那鈴聲催魂奪命似的不肯停歇,吵到了店裏的客人,引來好奇的觀望。

他只好滑鎖接聽,卻是卓雲峰的聲音響起來:“小江,你是在店裏還是在家裏呢?”

江裏預感不太對勁,扯謊道:“在家呢。”

果然,下一秒,卓雲峰就對旁邊的人說:“小江在家,那你們車過去時捎他一截,好吧。”

遠遠傳來一聲「好」。

緊接着,江裏又聽到卓雲峰對他說:“小江,今天你辛苦了,我們幾個人聚個餐,都是你熟悉的人。在九陽大酒店,一會兒千陵來接你,地址我告訴他了,你在門口等着。”

“我不——”江裏話沒說完,那頭卻換了一個人的聲音。

那人嗓音溫潤,又帶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

“裏裏,別跑,等我來接你。”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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