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想要,我就給
五個字。
兩聲名字,一個語氣助詞。
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內容,卻看得江裏心中猛烈顫抖。仿佛無端從這幾個字裏,品讀到了千言萬語,與難以言盡的痛楚。
江裏甚至覺得,盛千陵在打出這五個字時,應該是在哭的。
淩亂間擡頭,倉皇朝他望去,只見盛千陵已經平靜地收了手機,正默默側耳傾聽旁人說話。
江裏收回目光,用力把嘴裏所剩不多的糖球咬碎,抽了張紙巾擦淨糖棍上的水漬。
又将糖棍和手機一起塞回兜裏,沒有回複盛千陵的消息。
點的菜陸續被端上桌。
臘鴨焖藕和公安魚雜做得色澤純正香味撲鼻,清炒菜薹紫白相間新鮮水嫩。江裏擡眸看一眼,沒有伸筷子。
卓雲峰起身給大家一一倒酒。
盛千陵用手蓋了蓋杯口,歉意地笑笑,表示自己不飲酒。
卓雲峰猜測這是職業選手的自我要求,沒有客套,給他倒了杯飲料。
這幾個會員在一起玩的時間挺長了,卓雲峰知道他們的喜好,于是很快給他們倒好白酒,又給江裏倒了一杯啤酒。
江裏從兜裏摸出一顆新的棒棒糖,撕了糖紙,将糖扔進玻璃酒杯裏,發出一聲脆響。
啤酒中的泡泡升騰,那顆橘紅色的糖被淡黃的酒一泡,愈發顯得誘人。
卓雲峰講了幾句場面話,感謝大家的捧場,又帶頭幹了一杯白酒,氣氛登時更加熱烈起來。
成年男人在一起聚餐,又被酒精一刺激,免不了要插科打诨吹吹牛皮。
多是在吹噓自己斯諾克球史上最輝煌的一杆,因講到一半發現職業球手在場仿佛踢到了鐵板,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聊着聊着,話題不知道怎麽引到了江裏身上,姓徐的會員說着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小江,哎,那個……有個女孩,我聽說都,跟了你兩年多了,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
話音剛落,江裏立即感受到從盛千陵那邊遞來的厚重目光。
好像春雷乍起,前一秒還萬裏無雲,這一秒已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江裏喝了幾杯啤酒,不至于喝醉。
他本想認真解釋一下姚婷結婚多年小孩都已經上了幼兒園,她本人也只是在自己店裏打工,但瞥見盛千陵這神色,感覺一言兩語說不清楚,只說:“沒有的事。”
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不知道是沒有結婚的事,還是沒有女孩跟着他。
其餘人并沒有感覺到盛千陵與江裏之間的風起雲湧。
只是盛千陵突然對卓雲峰說:“你們喝的,是這邊的稻花香酒?聞起來不錯,給我倒一杯試試吧。”
江裏:“……”
話題就這麽被帶了過去。
盛千陵就那麽安安靜靜坐着,間或吃幾口菜,然後來者不拒地同人碰杯,但不再加入談話。
他看起來清清冷冷,好像被一層風雪覆蓋,周身都散發着寒氣。
連卓雲峰都感覺到了他漸低的氣場,以為他是舟車勞頓又打了幾場球疲憊不堪,急着回去休息,也就沒再拉着會員們東侃西扯,快速結束飯局,然後叫車過來送盛千陵去酒店。
江裏從頭到尾都沒怎麽說話。
他吃得不多,酒灌了幾瓶,意識還算清醒。
見到其他人要麽找代駕,要麽等司機過來,他抓了一把卓雲峰的手臂,說:“卓哥,我自己坐個三蹦子回去了。”
卓雲峰的全部心思都在盛千陵身上,沒太注意江裏的情緒,聞言也只是點頭說好。
于是江裏沖餘下的六人揮一次手,揮完就走,就當統一打了招呼。
江裏在街邊搭了個晚上還在偷偷運營的小三輪兒,報了地址,然後閉上眼睛。
今晚這聚餐,前後不過一個多小時,卻讓他覺得像一年那麽長。
所幸三輪開得還挺快,沒花多少時間,江裏就到了家。
他付了錢,從院子走進去。路燈将他的身影拉成一條極長的影子,那影子像蟄伏于夜晚與他形影不離的鬼魅。
大門沒關,江裏也懶得管。他直接走進房間,換上拖鞋,又從櫃子裏拿出一件黑色T恤、一條內褲和一條沙灘褲,到浴室去洗澡。
今天一天,過得如夢似幻。
好像見到了盛千陵,又好像深陷在連綿不絕的夢境裏。
是不是夢啊,江裏想。
如果是夢,那盛千陵怎麽沒有拍他的屁股,沒說裏裏的臀部最圓最挺最好看?
從浴室出來,江裏關掉了堂屋的燈。
正準備去關大門時,卻聽到外面院子裏傳來汽車摔門聲,緊接着,響起篤篤的腳步聲。
是皮鞋踩在水泥地面的聲音。
江裏有些好奇,睜着迷蒙的眼睛往大門走幾步,想去看看情況。剛走到門邊,卻見一道高大修長的影子快速朝他覆過來。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出聲,江裏被那人一推,重重地被按到了牆上。
可即便被如此粗暴地對待,那人卻還墊了一只手在江裏的後腦勺,隔在他的頭與白色牆壁之間。
江裏一顆心揪着,好像被人用力從左心室裏一扯,那心髒像要脫離所有血管破膛而出。
他窒息又疼痛,擡眼去看面前高了他一截的人。
盛千陵渾身酒氣,一張臉已經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只隔幾厘米。
這時,盛千陵啞着嗓子開口:“裏裏,誰跟你了兩年?你有女人了?”
兩個人實在隔得太近,是微微一動,就能親上的距離。
因為盛千陵伸着手,江裏就像被他環在懷裏,卻沒有推開。
盛千陵臉上的酒氣與熱氣盡數撲向江裏。
借着卧室的燈光,江裏能看到盛千陵那雙在黑夜裏閃爍的眼睛。
他還是晚上那身衣服,白襯衣配黑長褲。
可白襯衣不再熨帖,黑長褲多了褶皺。許是回了酒店後,趁卓雲峰離開才匆忙打車過來的。
江裏感覺今晚的酒後勁有些足了,不然眼前這場景,為何如此逼真。
做夢都沒有的觸感,眼下卻全有了。
江裏發了許久呆,盛千陵終于不耐煩,壓着火又逼近一點兒,幾近失控地說:“江裏!回答我!”
江裏這才反應過來,腦子從混沌中漸漸走出。
他胸腔起伏,貪婪地感受着盛千陵的溫度,不肯挪開看他的目光,卻依然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女人。”
盛千陵按着江裏肩膀的手輕微一松,但又低沉地追問:“那男人呢?”
江裏說:“也沒有男人。”
盛千陵仿佛滿意了。
可他還這麽壓着江裏,膝蓋抵在江裏腿上,保持着這個危險的距離。
眼對眼,唇對唇,沒有挪開。
黑夜像魔鬼一樣在江裏耳邊鼓躁,讓他神智不清。
江裏感覺盛千陵再不放開,他可能會和夢裏一樣,起一些丢臉的反應。
想了想,決定采用迂回戰術:“盛千陵,我好冷。”
春天日夜溫差大,白天短袖穿得出去,夜晚就扛不住凍。
江裏看到盛千陵頓了一下,慢慢松開他,然後擡步往開着燈的房間走。
江裏突然想到什麽,驚慌失措去拉盛千陵的手臂,說:“你不要進來,我要換衣服!”
盛千陵那點兒酒後瘋勁在剛才強壓住江裏時已耗盡,此刻竟緩慢地停下腳步,認真思考江裏換衣服,他要不要退出去。
想到一半,他擡起迷茫的眼神,問:“裏裏,你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為什麽換衣服要讓我出去。”
十足的不解,十足的委屈。
江裏這時幾乎已經肯定盛千陵喝醉了酒。
他從少年時期起就滴酒不沾,又因長年訓練需要保持清醒,從不曾碰過酒精。
今日破戒喝醉,也只是因為聽人說江裏有了女人。
江裏心裏頓時酸軟得一踏糊塗。
他不明白盛千陵這麽好的人,為什麽會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傷害。遇見一回還不夠,還要在這中部省份腹地重逢一次。
對待一個醉鬼,倒不必那樣防備。
江裏稍微松口氣,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好擋住身上這件黑色T恤胸前的花紋。
盛千陵卻眼尖地看見了,腦子轉了好幾圈後才問:“裏裏,這是不是……我以前穿過的衣服?”
江裏迅速背過身去,從櫃子裏拖了件白色的短袖來,雙手抓住黑色T恤的衣擺,往上一扯,很快換掉了上衣。
盛千陵站在門邊,目不轉睛注視着江裏瘦薄的背部,還有那極窄的腰身。
時隔六年,他都還記得那裏的觸感。
江裏怕癢,卻又總是故意把球打偏,讓他去拍他的臀,去掐他的腰,然後從後面抱着他,靠着斯諾克球臺相互撞擊表達愛意。
江裏把衣服換好,總算冷靜了一些。
他回頭看到盛千陵還傻傻地站着,臉上頂着兩團因酒精帶來的酡紅,有點于心不忍,想趕他走,又舍不得,只好說:“你先坐吧。”
于是盛千陵乖乖坐下來。
江裏爬到床上,拉過被子把自己蓋上,看一眼坐在衣櫃旁的男人,問:“你不回酒店睡覺?”
盛千陵不答反問:“他們說的那個人是誰?”
沒頭沒尾,江裏卻很快反應過來了。
他珍惜與盛千陵說話的機會,又指望盛千陵宿醉後能忘光這一晚的事情,所以并不像白天那樣拒他于千裏之外。
江裏說:“我開了個男裝店,那個人是我店裏的員工,在我這兒工作了兩年多。”
“哦。”盛千陵睫毛輕顫,努力理解江裏的話。
可還沒能理解透徹,他又提問:“為什麽又開始吃糖?牙疼還犯過嗎?為什麽不吃我給你點的菜?為什麽不挑食了?為什麽不喝白酒了?為什麽要把糖放進啤酒裏?為什麽又開始打野球?為什麽說沒有師父?為什麽不用我教你的杆法了?”
盛千陵像一本十萬個為什麽,一口氣提了無數個問題,都給江裏聽笑了。
江裏擺了個舒服的靠床姿勢,借着白熾燈的光線盯着盛千陵,笑道:“哪有人一下子問這麽多問題的。不行,你只能問一個。”
江裏并不是在和醉鬼講道理,可醉鬼的思維反應慢,只能循着對方的話努力思索。
想了片刻,好像确定了自己想問什麽,于是又擡起令人無法忽視的那張俊臉,無比認真地問:“為什麽要紮蘋果頭,是不是要勾引我?”
江裏:“……”
當年在武漢那間球房裏,江裏有次懶得去剪頭發,可頭發太長遮住了瞄點視線,就找收銀員要了根皮筋,把額上的頭發豎着紮了起來。
當時紮完,江裏問盛千陵:“你看我像不像一顆大蘋果?”
盛千陵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冷靜自持地回答:“我看你像在勾引我。”
此時此刻,江裏深深忏悔不應該在雲峰俱樂部裏綁蘋果頭。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引火燒身,燒得被子都快蓋不住了。
偏偏醉鬼還沒有自知之明,站起身朝他走過來,邊走邊篤定地說:“裏裏,不用勾引。你想要,我就給。”
“……”
瘋了。
作者有話說:
江裏:到底是誰在勾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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