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切片面包和噪音

于侑樂拿了書包就回了自己家，元致然進門輕車熟路地蹬掉皮鞋摔進沙發，躺着打飽嗝。

“哎，我今兒不回去啊，你把我那毯子找出來。”

穆炎好笑，元致然一地産商獨子，環環有家住，倒是對他家的破沙發情有獨鐘。

見人沒理他，毯子也不拿，元致然哀嘆一聲，“大晚上的知道請鄰居小弟弟吃夜宵，到我這了連條毯子都沒有，你不能因為我年老色衰就區別對待啊，你對得起我這快三十年的付出嗎。”

穆炎坐在一邊兒翻手機，頭也不擡，“有事兒說，沒事兒滾。”

元致然撇撇嘴，“我能有什麽事兒，想你了來瞧瞧不行啊？”

元致然這人，面兒上是不着調，但其實挺有主意，也夠聰明。大學畢了業，認準了跟着他老子做生意，而且是那麽回事兒。生意場，最鍛煉人，磨了幾年，已然有了些人精模樣，甭想從臉上瞧出他在想什麽。但穆炎太了解他了。

元致然本來也沒指望穆炎能主動交代，翻坐起身，裝着不經意似的，目光卻盯得緊，“你最近倒騰什麽呢，穆嚣可都打聽到我這兒來了，不是他捕風捉影呢吧。”

手機扣向桌面，穆炎懶洋洋道，“我能倒騰什麽。”

“甭跟我來這套，穆炎，還把我當哥們兒你就跟我說實話，我不深打聽。”

“玩兒呗。”

元致然沉默半晌，嚴肅道，“玩兒什麽呢，帶我一個。”

穆炎輕笑，“不一定賺，就不坑你了。”

方才玩笑的氛圍已蕩然無存，任誰都能感覺到穆炎的抵觸和不耐煩。

元致然因他這句話腦子轉得飛快，意識到什麽後面色突變，“……你什麽意思，你不是說準備自己開公司？你他媽糊弄誰呢？”

穆炎沒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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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看着他，元致然完全明白過來，“你壓根兒就是想報複……”他吸了口氣，看似惱怒，卻止不住地替穆炎難受，“穆炎……我知道你不甘心，替咱媽不甘心，這些年的事兒兄弟幾個都看在眼裏，誰心裏好受啊……你能收拾穆嚣我信，那你爸呢。”

“抻呗，比誰活的時間久，比誰他媽皮更厚。”穆炎嘴邊還是不屑一顧的笑，因想到某些人，眼中的陰沉卻要兜不住，“我等着看誰先死。”

……

于侑樂根據預産期算了算時間，估計舅媽和寶寶已經出院回家，請了晚自習的假，準備把嬰兒服送過去。

舅舅家離學校不算近，騎了一個多小時到小區樓下，找到三樓的窗戶，燈是亮的，暖黃的光看着老舊，也溫馨。

他整理過語言才上樓敲門，來開門的卻是個沒見過的奶奶。

老人口吻不太客氣，“你找誰？”

聽見動靜，舅舅從客廳出來，看見于侑樂很吃驚，忙給老太太介紹，“媽，這是我外甥……就是外地來的那個。”男人面上的笑不太自然，抓了抓于侑樂的肩膀，“來、來，進來吧。”

屋內有飯菜香氣飄出，于侑樂立馬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腳邁過門檻又收回，“不、不用了舅舅，我就是來送這個，還要回學校的……”

接過漂亮的包裝袋，男人埋怨，“你說你自己都還在上學，買這些幹嗎！”

于侑樂微微揚起嘴角，“家裏有了小寶寶，是喜事嘛。”

“……來，來吧，看看弟弟。”遲疑片刻，男人将于侑樂拉進來。

被拉進卧室，除了舅媽還有月嫂在，于侑樂低着頭問了好，感覺到不止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繃着神經沒和別人對視，只走近看寶寶。

床上的新生兒皺皺巴巴的但很可愛，小手小腳，哪裏都小小的，他覺得有趣便也這麽說了出來，“好小……”

“他才出生十天，你要他多大。”

不耐的女聲響起，于侑樂下意識捏緊指尖，沒再說出話來。

“你看你！”意識到氣氛不好，舅舅連忙出來緩解，“你看，侑樂還給弟弟買了衣服，是你之前想買一直沒舍得買的那個牌子吧。”

女人臉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也不看他手裏的東西，“我要喂奶了，不方便，出去。”

于侑樂想禮貌些道別，但他怕一張嘴就是尖戾的喊叫，只能低頭快速出了卧室，又沖出大門。

“侑樂！”身後舅舅跟了出來，将人在門口拉住，将防盜門掩上大半，“……你舅媽就那麽個脾氣，再說人剛生完孩子情緒都敏感，整天神經兮兮的，對誰都這樣，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于侑樂想笑一笑，但實在笑不出來。

“錢還夠用嗎。”

于侑樂點頭。

“奶奶留給你的學費沒有動吧？”

于侑樂搖頭。

“對，這就對了，上大學前一定不要動那些錢，這也是為你的未來，未來的生活考慮……”舅舅面色為難，“如果我有能力，我也想把你接回家裏來住，這樣也能更好的照顧……但你也看到了，實在是、力不從心。”

“我……”因怕舅舅誤會，于侑樂強迫自己開口，“我不是想要搬回來，我只是……”話說到這裏他忽然覺得無力，他只是想恭喜舅舅舅媽有了小寶寶，只是想送最小的弟弟一件禮物，他真的這樣想，但可能沒人信他這樣做不帶任何目的。

“是嗎……”男人明顯松了一口氣，“那你自己生活，怎麽樣，還習慣嗎？”

于侑樂頻繁吞咽，“……學校、很不錯，鄰居、有個哥哥很照顧我。”

想到穆炎，他突然輕松了些，那人像是密閉空間中的一絲裂縫，不管湧進的是什麽氣體，都足夠讓面臨窒息的他得到緩解。他想，他自己的生活确實不錯，雖然在學校總孤身一人，但回了家，有會塞東西給他吃的爺爺奶奶，還有會陪他吃夜宵的穆炎。

“好、好……那就好。”男人搓了搓手，“有困難記得給我打電話，那、那我就不留你吃飯了……”

于侑樂在沉默中下了樓，推上自己的車，慢慢步入暗巷。他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過來，卻只呆了不到五分鐘。

他想走一會兒再騎車回家，胸口難受得厲害，又癢又悶，他努力去忽視這種感覺，卻還是在經過便利店時，沖進店裏，快速結賬了一大袋切片面包。

出了店門，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面對着牆，一片接着一片地往嘴裏塞。他塞得太快，咀嚼不過來的食物塞滿兩腮，但他不敢停下，只怕停下後胸腔裏的噪音會一股腦跑出來。

他不停地吃，不停地咽，意圖用食物堵住噪音，壓住他們，擠死他們。

等面包見底，于侑樂早已站不直身體，他撐得很難受，也根本消化不了這麽多食物，但他完全控制不了。他已經快一年沒有突發暴食，他以為自己已經好了。

最後，胃部的不适迫使他找了公廁催吐，翻江倒海的刺激讓他頭昏腦脹，心跳劇烈，難受得想就此死掉。

很多時候他意識不到自己的情緒，但身體會最誠實地表現出來。今天他才更确切地明白，他不該把那裏當家，他的出現，會讓人困擾甚至厭惡。

回程他走走停停用了近兩個小時，從小路騎進小區，遠遠的，便看見穆炎從便利店出來，停在路燈下。

穆炎高挑又顯眼，總穿松垮的衣服，卻依舊是最抓人眼球的那個。

看着他的背影，于侑樂下了自行車改為推着。

或許因為一個人生活太久了，又或許因為懷才不遇，他總覺得穆炎有時看起來很落寞。就像現在也是，慵懶地站在燈下，并沒有特定看哪裏，星點煙火夾在他指間，讓人沒由來地覺得他孤獨。

走近他之前，于侑樂特意在小飯館的玻璃門前端詳了一下自己，确定看不出什麽異狀後才跑到他跟前。

熄了煙，穆炎看了看時間，“今兒回來挺早。”

“……騎得比較快。”

穆炎不鹹不淡地應一聲，轉身往樓道走。

于侑樂發覺今天的穆炎格外沒精神，似乎很疲憊。他們一前一後走到樓下，他去停車，本以為穆炎會先上樓，鎖好車回頭，卻發現人站在樓口等自己。

一起上了樓，于侑樂在自己的樓層停下，穆炎一言不發地繼續上樓。從書包摸出鑰匙，他叫了穆炎一聲，黑暗中隐約見到那人轉身，才說，“明天一起看電影嗎。”

暗中，看不清穆炎什麽表情，“你有時間？”

“不去電影院，在家裏看。”

站在拐角的人似乎點了點頭，但于侑樂看不清晰，他覺得他該說些什麽，一些能讓穆炎心情變好的話。他怕穆炎會走，便又叫了他一聲，“穆炎……”

穆炎靜靜的，“嗯。”

“不、不要熬夜。”

暗中傳來一聲不屑輕笑，“大人的事兒少管。”

“等、等一下！”于侑樂看出來他要走，有些着急，“……穆炎！你超帥！也一定會變有錢的！”

“什麽？”帶着笑音的疑問之後是停不下來的笑聲，穆炎也不知道小孩兒怎麽了，只是單純被他一本正經的态度逗樂了。

于侑樂才發現，他喜歡穆炎的笑聲，他更希望現在有盞燈，讓他能看見穆炎的笑，好讓他知道，穆炎大笑的時候，眼睛是不是也會彎成一條線。

聽着他的笑聲，他還發現，原來噪音也是由各種各樣的音符組成的，當它們集體轟鳴時，是讓人崩潰的慘叫，但當某幾個音符依次響起，會是一段旋律。

原來，朋友開心的話，住在他的心裏的噪音會悄悄變成一段無人知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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