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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簡和她爸到醫院的時候,所有柯家的人都到了。
潔白的過道裏飄滿了消毒水的味道,穿白衣的護士拿着記錄表和體溫計匆匆走過,柯簡看着一向爽朗輕松的老柯,竟變得沉默起來。
“你兒到了!”二姨尖聲對着耳背的老太太說道。
柯簡走入房內,看見靜脈插着針管的奶奶被升降手柄搖得坐起來,病床周圍圍了一堆人。桌上擺滿一些牛奶蜂蜜三七粉之類的補品,所有人都在噓寒問暖。
她沒來由地突然很想說,第一天奶奶住院的時候,好像沒這麽熱鬧呢。但她知趣地當了個懂禮的後輩,依次向病房裏的長輩們問了好。
奶奶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她爸柯宏是最小的那個,也是混得最差的那個。
尤其是他爸媽離婚之後,家裏的大娘二姨都若有若無地談起——柯宏還是得繼續找個人過,他這樣子,過得又懶又糙,下半輩子指定難受,女兒養大了還不是要嫁人。
話是這麽說,但最終總會嬉笑地聊起小區裏那誰誰二婚家庭的事。什麽後媽和孩子兩邊鬥,兩口子各管各的工資,吃飯都要分開買菜……
二姨披散着大波浪卷發,明明已近五十歲,還打扮地十分精致。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削着蘋果,對奶奶說:“媽,我們商量下周全家人一起吃個飯,這麽久沒聚了,順便慶祝你這次健康出院。”
她把蘋果分成了幾瓣,分給了奶奶和幾個長輩。
柯簡和她爸都沒有,但她也不饞那口,正無所事事的跟文渠聊着,說他有認識的小學生想找個家教。
從進來為止,他爸柯宏同志沒說過一句話,只是跟她一樣擺弄着自己黑色的翻蓋手機。柯簡餘光一瞥,居然在那一列列地翻電話通訊錄!
“哎,我吃啥蘋果哦,牙齒都沒幾顆。小簡,你吃啊,你牙齒好啃得動。”奶奶把手裏的小瓣蘋果顫顫巍巍地遞給柯簡,柯簡一下子接過了。
二姨看了她一眼,望着病床上頭發花白的老人,不太高興道:“要吃這還有,你手拿過還給人家,都搞髒了。”
柯簡聽完她的話,毫不在意地一邊繼續和文渠聊天,一邊啃蘋果。
嗯,挺脆,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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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出去抽根煙。”寧宏終于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然後轉身出了病房。
柯簡看着周圍的人讨論着去哪吃飯,要什麽規格,時間定在多久,怎麽出行……對了,一提到出行,她缺席的爹又成了話題中心。
“哎,早就喊柯宏去考個駕照,非要騎那個摩托車,好危險,他還騎飛快。”
“就是,考個駕照還可以把酒戒了,一舉多得嘛。”
“現在二手車又不貴,萬把塊錢的都可以買一輛,出門多方便。”
“算了算了,他就這樣,你們還不了解啊,根本不聽我們的。”
“……”
柯簡從小到大早學會屏住呼吸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她就站在人群之外,不說話也沒什麽表情,只是繼續和文渠聊着,說那個小學生也不是找補習的專門老師,主要還是陪着玩。
“柯簡你一天天玩手機,都不怕近視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都這麽安靜了,怎麽也被卷入話題。
柯簡适當揚起了疑惑的臉,看着顴骨很高的大娘痛心疾苦地勸道:“你少玩點兒手機,你婷婷姐就是你這樣玩,把眼睛都玩近視了,看啥都麻煩。”
“哎喲,你家婷婷哪裏是玩手機近視的嘛,明明就是努力學習看書看的,不然我們家都沒這麽優秀的大學生。”二姨順着接話。
“你這說的,就個211的學生,有啥好優秀的。”
柯婷婷是她們柯家第一個正經大學生,當年高考考了613分,大伯大娘家大張旗鼓地辦了三天的宴席為她慶祝。尤其是後面二姨家跟着出了個二本和姑媽家出了個專科學生後,這含金量更是不言而喻。
“對了,柯簡你今年中考吧?考得如何,感覺能不能上平城一中?”大娘問。
“…不知道,等成績出來吧。”
“沒事,跟我們實話實說嘛,都一家人怕啥。你婷婷姐以前就讀平城一中,我認識她們教務主任,可以幫你托個話。”
“嗯,到時候再說吧,謝謝大娘。”奶奶身邊坐着的大伯起身去上廁所了,她笑得滿臉皺紋招呼着柯簡:“過來坐啊。”
柯簡坐在奶奶身邊,揉了揉她關節腫大的手面,輕聲問道:“怎麽樣了奶奶,感覺舒服點沒?”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松多了,心裏不難受了。”
“那就好。”柯簡眼睛裏寫着輕松的笑意。
“考完了就好好休息,準備去哪玩玩不?”
“暫時還沒有打算。”
“要去哪別怕沒錢,奶奶這還有。”她樣子像個狡猾的小狐貍,手指放進被窩裏隐隐比了個2,沖她悄聲做着“兩萬元”的口型。
柯簡笑得東倒西歪。
最後,他們一大家人确定周五去皇冠假日酒店,在經歷一番劇烈的争論後,還是由大伯家請客。用他們的原話說,他們家輩分最大,今年的生意也做的還行,小賺了個百萬。
柯宏抽完煙回來,被安排地明明白白。他們爺倆一個坐大伯家的車,一個坐二伯家的車,到時候等在小區門口。
柯簡在周五早上接了個電話,電話通知她:
“柯簡考生你好,你的成績在所有考生裏排前50名,可以免費就讀我們溪楠中學的清北班。下周天上午8:30到下午5:00是報名時間,錯過即視為自願放棄。”
她有些意料之內的喜悅,雖然沒說具體名次,但她畢竟拿到了入場券。
終于要脫離這15年來熟悉的生活軌跡了。倒背如流的街景,乏善可陳的交流,若有若無的比較……其實,她一直都想離開這裏,不用太遠,但是足夠新鮮。不僅是因為她正處于青春期,有着一種異常猛烈的叛逆欲。
更因為,袁阿姨要搬進來了,下個月。
柯簡是個矛盾的人。她并非不接受袁阿姨,對她也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像家人一樣相處,真正參與到彼此的生活裏,這讓她有些不适應。
她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雛鳥,一心想着脫離這名為“平城”的桎梏,已經等不及羽翼豐滿,只期待一場鮮活的飓風,能托着她飛往另一片高空。
皇冠假日酒店內。
他們一家子人點了間包廂,圍着一張巨大的旋轉餐桌。老柯拉着唯一可以說說話的姑爺正互相沉默的喝酒,柯簡則從始至終地表演她的拿手戲——隐身。
吃完飯,一群人就鬧着去茶水間搓麻将,柯簡閑适地坐在奶奶身邊,陪她聊天。
“你是不是不太高興啊?”奶奶喝了一口苦荞茶,突然問道。
“嗯?”
“你從小到大,一不高興就沒什麽表情,話也很少。”
“…沒。”
“我知道,你每次跟她們一吃飯就不太高興,你大娘和二姨總是會各種炫耀,拐着彎地數落你爸,你肯定不高興。”
“真沒,習慣了。”
“哎。”奶奶摸了摸她的頭,“我們小簡真是不容易啊。”
柯簡輕輕笑了笑,別開了眼睛。
“我聽你二姨說頂樓有個大泳池,還有賣泳衣的,年輕人都喜歡去。你去游泳嘛,陪着我老太婆子多無聊。”
“不無聊,而且我也不會游。”
“正好去學啊,我給你出錢!”
“我真不想去。”
奶奶故意板起臉,聲音拉得老沉:“是不是長大了,都不聽我的話了?”
柯簡無奈,只好拿過奶奶非要塞到她手裏的紅鈔票,慢吞吞地坐着電梯去了酒店頂樓。她明白,奶奶只是變着法的想讓她開心一點。
烈日當頭,暑氣難耐。
挑了身最為保守的泳衣,柯·旱鴨子·簡還不得不破費租個游泳圈。
換了衣服的柯簡在陰涼處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腳背劃過水。她想着既然錢都花了,游就游吧。緩緩地浸入冰冷的池水,雞皮疙瘩瞬間一圈一圈的起,柯簡手指緊緊地扣住游泳圈。
漸漸适應後,她反而有種奇異的舒适感。就這樣膽大起來,從淺水區滑到了深水區。
恍然間聽見岸邊有人在大聲嚷嚷着什麽,她探了探頭,然後就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右眼角下還有粒黑痣。
柯簡眨了眨眼,思考着該怎麽不太尴尬地打聲招呼。寧寒柯看她一副糾結的樣子,緊閉的嘴唇仿佛撬不出“嗨,你也在啊”的話,于是笑道——
“哎,你這人怎麽回事,追我都追到這兒來了?”
“……”
柯簡愣了一下,然後動作利落地劃過水,面無表情地背對他朝淺水區游了過去。
站在他一旁的男生看後笑得直打跌:“噗哈哈哈,還以為你多大魅力呢,你看看人家那副嫌棄的樣子。”
“閉嘴。”
“還不讓人說。”
“她這是戰略——欲擒故縱,聽過沒?”
柯簡游得更快了。
寧寒柯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柯簡就特別想逗她。尤其是她一臉糾結還強行淡定的樣子,很像家裏養過一條薩摩耶。
平時看起來端正老實,卻總焉着壞,最愛偷偷摸摸進廚房。緊張偷吃的時候眼睛總往門口瞟來瞟去,被發現後還強行鎮靜地沖人搖尾巴,然後面無表情地提臀溜走。
柯簡這邊當然沒想到有人把她比作狗,只是心裏暗想着,流年不利,出門沒看黃歷。正分神間,一個光着上身的中年男人突然倒着游來,直愣愣地撞到她的右肩上。
“哎喲,妹妹不好意思啊,沒撞痛你吧。”那男人有着不太平坦的肚腩,說起話來跟他兩頰的肥肉一樣,有些膩味。
“沒。”柯簡冷冷地說,兀自游開了。
“不好意思啊妹妹,真不是故意的。”中年男人四處張望後附近就她一個人,連忙跟上去,“不如我教你游泳吧?蛙泳仰泳自由泳我都會,包教包會啊!”
柯簡皺着眉頭,很不耐煩地說:“我不痛,也不想學,麻煩你可以讓開嗎?”
那人反而笑了,眼睛眯的小小的:“你看你還說不生氣,哎哎哎,我真不是故意的。這樣,哥哥請你吃那邊賣的漂浮下午茶好不好,給個機會讓我将功贖罪嘛。”
柯簡沒再理他,徑直往岸邊游去。
卻不想那男人一把拉過了她的游泳圈,強行讓柯簡和他對視,右手還重重地搭在她肩上,笑得黃牙裏龇出白色的口沫:“妹妹別生氣嘛,我是真想請你吃下午茶的。”
柯簡胃裏一陣惡心,一巴掌清脆地拍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還沒組織好什麽語言,一把低沉憤怒的男聲在身後驟然響起——
“你他麽的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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