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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6日早上7點整,柯簡把床頭的鬧鐘關掉,起身刷牙洗漱。
從3年級到6年級,柯宏出遠門打工,一直都是由奶奶帶着她。老人家愛早睡早起,挨她睡的柯簡自然也形成了習慣,就這麽保持着早七晚十的作息,除了初三的時候會晚睡一些,其他時候都很規律。
洗漱完了的柯簡有些發懵地呆坐在沙發上,視線裏迷迷糊糊的聚不了焦。她揉了揉眼睛,拿手機登了下號,發現有人昨晚11點過給她發了消息。
在葬禮上放DJ:【出中考成績了,柯總,報個牛逼的分數給我證明下你的實力!】
從動物園回來那天開始,寧寒柯就有空沒空地找她茬兒,一會兒要照片,一會兒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一會兒拐彎抹角地罵人,柯簡要不無視要不敷衍。她回了句——
江上清風游:【沒成績】
其實一直都有借着各種理由“順便”打探她成績的人。比如說問老柯什麽時候辦結婚宴席的大娘,或者只在過年聚會上說兩句話,家裏有跟她同歲小孩的遠房親戚。
他們都彎彎繞繞的,生怕意圖明顯,還沒認識多久的寧寒柯來的直接。
柯簡關了手機,去廚房煮早飯。
從櫥櫃裏拿出挂面,柯簡把面條下入煮沸的熱水中,再掰了一顆白菜的幾片外衣,洗淨後随意撕成幾塊,丢入鍋中,再用長筷攪了攪。
等老柯起床後,就吃到了一碗簡單可口的素面。
“爸,”柯簡嚼着面條,嘴裏有些含混地說,“今天中午我要去我媽家,可能會住一晚。”老柯夾面的動作突然一滞,半晌才把面條放入嘴裏,“去啊,你好久沒去了。”
柯簡見他低垂着眼睛,看不清神情,于是輕輕道:“嗯。”
飯桌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老柯先吃完,就坐在沙發上抽煙,白色的煙霧袅袅升起,柯簡正準備拿起兩個碗去洗,就被他攔下。
“放着吧。”老柯把手裏的煙頭抵在玻璃煙灰缸裏摁滅,“我來洗,你不是要去你媽那兒嗎?早點收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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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簡一般不會跟老柯争,于是放下碗,看着他粗厚發黃還散着煙味的手,利落地撿過碗拿到廚房裏。
柯宏的文化水平很低,小學剛畢業就跟着當時隊上的鎖匠學了些技術,但又沒學精,于是只能夥同認識的人,去建築工地上做些糙活兒。和泥、搬磚、砌牆、粘地磚……
當時還沒有用“搬磚”這樣調侃自己前途迷茫的詞語,但柯簡卻很清楚地記得,老柯在烈日下被曬得紅黑的皮膚,手繭粗厚變硬甚至彎曲困難的指節,以及洗過臉後睫毛裏依舊可見的灰塵。
柯簡想,如果愛是一面牆,那他父女倆大概就是最沉默又最堅實的那一堵。
所有人都向往着明亮的落地窗,她只想原地依靠着那堵牆。
禦景佳苑,4棟3樓。
柯簡在外站了會兒,才用手輕輕敲起了紅色防盜門。
“來咯!來咯!馬上!”一個歡快的女童聲傳來,便随着啪嗒啪嗒的趿鞋聲,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出從門縫探出頭。
驚喜的表情也就只維持了幾秒,她眼睛睜地很大,看了看,緩緩才低聲叫了句:“姐姐”。
“嗯。”柯簡進門,給自己換了雙拖鞋。
關着的廚房裏正一派熱火朝天,偶爾還可見明黃色的火光透過磨砂的玻璃推拉門。
柯簡坐在沙發上,看見陳欣調到金鷹卡通衛視,正一臉垂涎地看着廣告裏的美泰芭比娃娃。柯簡也沒和她說話,只是瞧見那位無聊的大哥又給自己發了一串信息。
在葬禮上放DJ:【你唬誰呢】
在葬禮上放DJ:【沒成績?】
在葬禮上放DJ:【那什麽,好吧,要是沒考好就當我沒問啊。】
柯簡看着他的ID,揉了揉眉心,十分懇切地回了句——
江上清風游:【沒騙你】
江上清風游:【還有,你就不能換個網名?】
江上清風游:【聊天看着有些糟心】
在葬禮上放DJ:【我這已經是改良版了好麽!!】
江上清風游:【怎麽個改良法?】
在葬禮上放DJ:【原名本來是,在你的葬禮上放DJ。是不是很帥?】
江上清風游:【……】
是很帥,是那種誰跟他聊天誰想順着網線爬過去掐死他的帥法。
柯簡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下,雖然中考是整個市統考,但不同的城區選拔機制不同。比如她們平城,為了留住生源,就會在讓成績優秀的學生保送後不參加中考,沒有了中考成績也就沒那麽容易去其他區的高中讀書。
而像寧寒柯他們溪城區,地方高中只是會給在錄取分數線上給學生降10到60分。
柯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着,直到防盜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眼底發青的男人走了進來。
“叔叔。”柯簡手裏一頓,側過頭叫道。
他點了點頭,走到客廳來。一把關掉有點嘈雜的電視聲,毫無征兆地沖陳欣吼:“天天只會看電視!電費不要錢?自己寫作業去!”然後就徑直地回了房間睡覺,連鞋都沒來得及換。
“啪”的關門聲,陳欣豆大的眼淚也跟着滾了出來。
柯簡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看她安靜地用手背拭掉眼淚,喉嚨裏發出悶悶的抽噎聲,低垂的後頸隆起一截顫抖的脊椎骨。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時候碰見別人起沖突時,作為圍觀者,她卻有種難以言明的感同身受。很尴尬,也會難過,甚至想溜走。
媽媽從廚房裏出來,笑得眼角露出明晰的皺紋,她在圍腰上擦了擦手,對柯簡道:“來啦。”
柯簡點了點頭:“嗯。”
“婆婆估計快到了,”她說。頓了一下,又道:“你咋哭了?”
陳欣整個鼻子都紅了,像個剛破皮的蟠桃,她又抽噎了兩下,:“剛、剛才爸爸罵我。”
“唉,”她說,“別管他,你去小區門口去接婆婆好不好,婆婆說不一定會帶好吃的給你哦。”簡珍聲音柔柔的。
“好。”陳欣速度很快地換了拖鞋,擦過眼淚一把跑出了門。
柯簡覺得,剛才她一定高興地以為敲門的是大方的婆婆,而不是她這個冷漠的姐姐。
“走吧,洗手準備吃飯了。”簡珍對她說。
柯簡進了廚房,沖了沖手,看簡珍雙手一左一右端菜有些搖晃的時候,連忙伸手接過。簡珍笑着遞給她,“沒事兒,我能端的動。”
柯簡的視線卻停在她寬松衣袖裏一塊青紫的手臂,開口問道:“怎麽了?”
“昨天嘛,欣欣把電視遙控板掉進沙發底了,我把沙發擡起來撿,一不小心沙發沒扶穩,就砸到了。”她嘆了口氣,“她老是闖禍,被他爸罵,不是故意當你面啊,別往心裏去。”
“不會。”柯簡把菜端到客廳。
婆婆提着大包小包的來了,還給柯簡拿了個紅包。
“聽你媽媽說,要去溪什麽中學讀書了?給你個紅包當獎勵哈。”婆婆是個很精幹瘦小的老人,背有些駝,臉上如溝壑般的皺紋此刻笑成歷歷亂亂的一片。
柯簡有些猶豫。
“拿着吧。”媽媽說。
“幹嘛?等你以後上了大學找到好工作,可是要五倍十倍封個大紅包還我的!”婆婆做了個“我打的是如意算盤”的表情看她,柯簡輕笑着接過了。
“姐姐有!那我的呢?”陳欣拿着手裏的一塊費列羅,突然覺得不香了,悶悶不樂地問。
“你個財迷。”婆婆摸了摸黑布褲兜,“給你,都給你。”
一把零碎的錢塞到她手裏,陳欣數來數去,哇的一聲不幹了:“才13塊錢!”
“不要還我?”婆婆作勢要搶過,陳欣麻溜地把錢放進自己的小包裏了,他們圍在餐桌上齊聲笑了。
媽媽在鍋裏留了飯菜,他們四個人圍在在飯桌上,聊了會兒天。
“什麽時候開學?”婆婆問。
“8月22號,要提前去準備軍訓。”柯簡夾了塊糖醋排骨。
“行,到時候怎麽去?”
“我爸送。”
“好吧,我老太婆也不知道說啥。反正呢,你努力讀書就對了,不然就跟我一樣,老了只能給別人煮飯啰。”婆婆把嘴裏的魚刺剔出來,放在一截紙巾上。
“知道了。”柯簡說。
“小簡,那你生日也在軍訓的時候過了?”簡珍問。
“嗯。”
柯簡的生日過得是陽歷,每年8月25號,都趕在開學前,這恐怕還是第一次在學校裏過生日。
“那你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嗎?我過幾天送你。”她問。
“沒什麽想要的。”柯簡把沒肉的排骨丢進垃圾桶,看了一眼旁邊吃着飯還玩媽媽手機的陳欣。
沒記錯的話,陳欣的生日跟自己離得很近,是每年8月28號。
柯簡吃完飯呆在客廳裏,跟婆婆聊了會兒天,到下午4點過的時候,她就起身說得走了,公司裏的建築隊還等她回去煮晚飯呢。
走之前,還把帶來的食物一一給媽媽吩咐好——這個老鴨肉要凍到冰箱最下面一層,那幾截香腸有點辣還有點鹹,每次少煮一些……
媽媽騎着自己的小電瓶,把婆婆送了回去。
柯簡和陳欣坐在沙發上面面相觑,好半晌,柯簡才不尴不尬地咳了一聲,問她:“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
柯簡第一次見到陳欣,當時還是個奶團子。說起話來嗲嗲的,經常口齒不清地叫姐姐、姐姐,像只蜜蜂般繞在她身邊,嗡嗡嗡,轟都轟不走。她每次離開的時候,還會拽着她的衣角哭。
2010年的春節,柯簡拿了壓歲錢,給她買了一雙側邊有粉紅小兔子裝飾的冬靴。那時候,她第一次有了當“姐姐”的感覺,陳欣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很厲害的大人。
2011年的春節,陳欣第一次跟她吵架,原因是什麽記不清了。但是陳欣對她說,這裏是我家不是你家、這是我媽媽不是你媽媽。
……
後來,柯簡也很少來這兒。但還是記得,每年送她一件生日禮物。
“我、我……”陳欣紅着張臉,嗫嚅着還沒說完話,就聽見一把粗糙的男聲從裏屋裏傳來,連忙跳下沙發把小聲調到音量一格的電視機關了。
叔叔趿拉着鞋,打着電話從屋裏走出來——
“我跟你說,昨天我就叫建娃兒把牌掉包了,你放心,我做的牌,沒問題哈。”
“這有啥不敢嘛,他們看不出來的。”
“你說真的?他們說今天晚上條子會來?”
“行,那過幾天再說。”
叔叔踩着雙鞋,似乎臉上還有些剛睡醒的煩躁,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椅子上,指着陳欣:“你把你媽給我留的飯端出來。”
陳欣臉繃的緊緊的,非常利索地跑到廚房裏,把一直放在電飯煲裏溫熱着的飯菜小心翼翼地分幾趟端了出來,沒敢說話。
端完了她就手腳不知道怎麽擱放地站在餐桌旁,小聲道:“那個筷子放太高了,我夠不着。”
叔叔臉色有些難看:“夠不着不會搭凳子?!做事不知道想辦法?”
陳欣被吓得一抖,眼睛有些發紅。
他看她這幅樣子愈發生氣,像一塊剛石狠狠地磨過地面般發出刺耳的聲音:“是不是說你兩句又要哭?!”
陳欣小小的身子顫栗着,緊緊垂着頭看自己的腳尖,弓着的脊背發出輕微的抖動。
“你今天又要哭是不是?!你就只會哭是不是!!” 他把桌上的隔熱墊拿起來狠狠一拍,作勢就要站起來。
“行了!”柯簡的拳頭握了又散,散了又握,一股厭惡的電流在她身體裏肆意流竄。
柯簡走到餐桌前,把陳欣拉到自己的身後,冷冷對他說:“我給你拿,你別罵她。”說完就牽着陳欣進了廚房,從挂在牆壁上的筷筒裏抽出兩根,沒什麽表情地放在餐桌上。
“怎麽,柯簡,你這是要幹嘛?”叔叔臉色陰鸷,嘴角卻還噙着一絲笑。
“不幹嘛。”
一直以來,他們倆就沒說上過幾句話,除了見面打個招呼,還沒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對峙似的談話。
“我記得你姓柯不信陳吧?”他說。
“我管我女兒,需要你插手嗎?”他繼續道。
“陳欣,你現在,立刻!馬上!重新給我拿雙筷子!”他朝一直在掉眼淚卻不敢出聲的陳欣大聲喊道。
陳欣擦了擦眼淚,手指輕顫着掰開了柯簡的手,去陽臺櫃子裏找來個小塑料凳,就這樣搭着凳子從筷筒裏重新抽了雙筷子,輕輕擱在了桌上。
叔叔拿起那雙筷子,夾了夾菜,滿意地說:“我還以為你沒長腦子呢,這不是拿到了?我平時教你多動腦,一說你還哭。”
柯簡看他明明是對陳欣說,卻全程得意地望着自己,胃裏惡心地直想吐。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在他吃飯的時候,拿上手機自己出門走了。
柯簡記得,初中的時候有做過一道語文閱讀題,大概是問,評價下一個很有天賦的主人翁,他為什麽會漸漸讓自己變得普通,最終将自己困于繁瑣而庸俗的人情交往裏?
當時她不假思索提筆流暢地寫道,因為主人翁的性格不夠堅定,不敢突破世俗的眼光,不敢堅持做自己雲雲……
可後來,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麽容易的。
柯簡完全可以非常潇灑地罵——“你就是個爛人,去死吧。”,就如同她心裏不斷呼嘯的那樣。
可是,後果呢。
後果就是,罵人的人爽了,拍拍屁股走了,後面的人該怎麽辦?她的媽媽要怎麽棘手地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而她的妹妹要這樣聽別人評價自己的親生父親?
柯簡走到餘晖未盡的夏日傍晚裏,看着連片的樓宇被打上鉛色的陰影,落日也沉默着。枝繁葉茂的香樟樹安靜地伫立在道路兩側,輕風吹來,飛揚的塵土像一場孤獨的漫舞。
快點長大吧。
柯簡等候着紅綠燈,沒來由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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