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夾雜着水霧的冷空氣中,少年的體溫滾燙得驚人,像冬天壁爐裏一團燃燒的火。

柯簡伸手虛抱着寧寒柯的脖子,另一支手緊緊捏着雨傘的傘柄。她渾身不自在,仿佛四肢百骸裏爬着螞蟻。

明明知道是徒勞,柯簡還是盡可能地把自己的動作放輕,想讓寧寒柯沒那麽吃力。

寧寒柯緊緊咬着牙,額頭青筋微突。倒不是背了個人走路的勞累,而是…脖頸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像根羽毛似的輕刮着他的皮膚。

兩人約好了般,整個過程都沒有說話。

直到攔到車,坐到幹燥寬闊的後座上,他們離得遠遠地,都還在奇怪的沉默着。

“…咳,”寧寒柯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寝室休息吧,我回教室跟老師說一聲。”雨已經停了,柯簡和寧寒柯站在校門口,說話間沒有對上彼此的眼睛。

“好。”柯簡點頭應道。

她杵着拐杖仍然有一絲費力,蹦跳地到了校門口,給值班門衛看了她的請假條,還沒來得及轉個方向,就聽見寧寒柯在她身後道:“算了。”

語氣竟有一點奇怪的自暴自棄。

寧寒柯把手裏的校服外套遞給柯簡,眼睛移開放到別處,聲音硬邦邦的:“套上。”

柯簡聞言低頭看了眼自己被雨打濕的前襟,臉色微紅。之前脫了校服外套,後來雖然穿上了,但沒來得及拉拉鏈,現在裏外都變得濕潤,輕微顯出裏衣的顏色。

她沒有接,只是把外套拉鏈拉起,一直別到下巴處。

寧寒柯不太自然地把衣服收回,重新扶着柯簡,把她送到女生寝室門口。

“就到這吧。”柯簡道。

寧寒柯蹙眉:“你住幾樓?自己蹦的上去嗎?要不還是我扶你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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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仿佛想把她送到寝室,甚至送到床上坐好才能安心似的,柯簡無奈地指了指女寝門口的标識——

“女生寝室,男士止步。”

寧寒柯看了眼,然後扔下柯簡,徑直地進了女寝。

“???”

柯簡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操作,就見之前那個阻止老柯進寝的宿管阿姨,并肩和寧寒柯走了出來。

“阿姨,就是她,不小心腳骨裂了,不太方便。”

塗着紅唇的阿姨帶着一絲好聞的香水味兒,打量着她的右腳,聲音輕快:“行,走吧,我扶你上去。”

和寧寒柯簡單道了別,柯簡被阿姨扶着上樓梯。

“咋摔的,這麽嚴重?”阿姨問。

“上體育課,打籃球,沒注意。”柯簡蹦的腦門冒汗。

走平地還算容易,可這會兒爬樓梯對一個打着石膏的病人來說,是真的吃力。要是沒人扶,估計柯簡能蹦大半個小時。

要是蹦的時候還沒踩穩,那後果可能更嚴重。

“不小心哇,現在多麻煩。”阿姨嘟囔了幾句,用力地把柯簡扶着,語氣很随意:“剛那男生是你男朋友啊?”

柯簡剛落地,差點兒把另一只腳也崴瘸了。

“不、不是啊,”她道,“班上同學而已。”

“嘁,又沒說你們什麽。”阿姨像是全明白了似的過來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男朋友都交過兩個了。”

“…啊?”

“剛那男生非說要他自己扶你上去,還挺着急的樣子。”阿姨回憶起男生進值班室時的神情,頭顱輕垂,眉頭擰的緊緊的。

柯簡默了半晌,道:“嗯,他人很好。”

柯簡第二天還是回了家,跟老師請了兩個星期的病假,直接請到國慶節結束。

老柯自己還生着病呢,父女倆坐在沙發上看着彼此腳上的紗布,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都笑了。

“也是種緣分。”老柯喝了口毛峰,笑道。

“要吃飯了還喝什麽茶,快點兒,吃完飯還要送小簡去醫院換藥呢。”袁阿姨圍着圍裙,從廚房裏端出蓮藕炖排骨,招呼着兩人吃飯。

從柯簡回家後,袁阿姨總是親力親為地照顧她,滿滿的好意讓柯簡一時間很難表達,心裏像塞了一團軟棉花。

只能不斷道謝。

“都是一家人,說謝多生分。”袁阿姨總是這樣說。柯簡對着親屬間的惡意尚能自如,只要降低自身存在感,不用去在意就行了。而直面別人的好意,她反而有種手腳不知如何擱放的局促。

換了藥,柯簡重新坐回書桌前,翻開物理書,而寧寒柯卻在給她發消息。

August:【腳好沒】

江上清風游:【嗯,下個星期就可以回學校了。】

August:【恭喜恭喜】

江上清風游:【謝謝】

August:【沒恭喜你這個,是恭喜你一回來就喜提月考大禮包,驚不驚喜,開不開心?】

江上清風游:【……】

柯簡本來是想在學校裏休養的,雖然麻煩了點,但起碼能聽課,而全不像現在這般,稀裏糊塗地自學。

只是當老柯一聽周老師打電話說她腳骨裂了,二話不說地穿着一只拖鞋一只皮鞋就風風火火地來學校接人了。

盛意難卻,柯簡收拾好書就回了家。

國慶假期,文渠放學當天就來她家探望病人了。

“給,你要我帶的卷子。”文渠從書包裏拿出厚厚的一沓試卷,全是她這缺課兩周老師發的。

“哦,對了,這個是你同桌,還有個你們班帥哥給的。”文渠又從書包裏掏出了幾本筆記,“讓我帶給你。”

柯簡接過,看着字跡娟秀的筆記,有些怔愣。冷玉,把自己的數學、物理、化學筆記都給她了。

不是回去就要月考了嗎?

想跟人道謝,卻發現連一個聯系方式都沒有。

柯簡把冷玉的筆記放到一邊,看向另一本純黑硬面筆記本。一翻開,三個“寧寒柯”大字龍飛鳳舞地寫在扉頁,筆跡十分順暢,行雲流水般。

字還挺好看。

柯簡不昧良心的想着。

只是當她再翻幾頁,那一排排跟喝醉酒了似的歪歪扭扭的字讓她一時無言……這人,似乎只能把自己的名字寫的好看。

尤其是在左手邊冷玉幹淨漂亮的字跡對比下,更顯得缺胳膊斷腿兒了。

寧寒柯的物理筆記很有個人特色。他全不同冷玉般詳細地記錄了所有的知識點,而只是記了些基礎概念,有些定義懶得抄,直接在後面備注了個書的頁碼。

但是重要的地方他也寫的很細,不是抄書的細致,細的是一種思路的推導過程。

他格外喜歡自己推導公式,似乎是一種強迫症患者的游戲,大大小小的公式,他都要自己親自推導一遍。

“怎麽樣,你的腿。”文渠拿過紙杯,玩着她桌上的鈣片瓶子。

“恢複的挺好,過完國慶就可以去學校了,到時候一起回?”柯簡問。

“好。”

文渠又跟她閑扯了幾句,突然語氣含糊地問:“有個事想問問你……就,就我有個剛認識的哥們兒吧,他跟我說,他認識個女生,也沒多漂亮吧,感覺也沒什麽過人的優點,但是就是…”

柯簡眼裏含笑地看他,“就是?”

文渠嘶了一下,“怎麽形容,就是那種,看她哭就會很煩,看她笑也挺開心的,很奇怪,明明也不是多熟的關系。”

“你說,這是什麽情況?”他撓頭。

柯簡拿過一張空白的數學試題卷,寫上自己的名字,挑了挑眉:“哦,大概是春天到了吧——”

文渠一下子紅了臉,“是、是嗎。”

柯簡随意寫了個選項,點了點頭,“所以你喜歡誰?是我認識的嗎?”

文渠臉色溫度驟升,秒的從凳子上彈起來,整個人慌慌張張:“關我什麽事啊?都說了是我哥們兒。”

柯簡嗯了聲,“那你這‘剛認識’的哥們兒跟你關系真好,這種事都告訴你。”

文渠結巴了下:“本、本來就是。”

柯簡也懶得揭穿他,只是突然想到,寝室裏沒了自己,也不知道李萍跟林紫涵和張豔會怎麽相處。

“對了,讓你幫我網購的東西到了嗎?”她問。

說到這,文渠才想起來,他拍了拍額頭:“糟,忘了,給放家裏了。”沒等到柯簡罵他,自己又嘿了一聲從書包裏拿了出來。

他把包裹遞給柯簡,“你打算什麽時候送啊?”

柯簡拿起筆筒裏的剪刀,劃開紙殼,“走之前給她吧。”

·

石膏拆了後,柯簡每天傍晚都會在小區裏慢慢地走路複健。

她把文渠帶回來的試題卷和資料都做完了,參照寧寒柯傳給她的照片,她對了答案。只是改了對錯,有些問題還是不得其解。

江上清風游:【謝謝你的物理筆記】

August:【随便寫寫】

江上清風游:【……好,你有冷玉的聯系方式嗎?】

August:【班群裏不是有?】

August:【哦,你沒加】

寧寒柯把柯簡拉入了一個叫“溪中2013級12班”的群裏,還沒找到冷玉的ID,就被一堆消息狂轟濫炸了。

群裏的人大多都在罵作業之多,老師之變态,回去月考要完蛋…所有人都很謙虛的樣子,打趣着大家高擡貴手,別讓自己考得太難看。

甚至開始争起來誰是墊底預備役了。

柯簡沒在群裏說話,只是單獨加了幾個比較熟悉的同學,然後跟冷玉道了聲謝。

國慶第六天的晚上,柯簡給簡珍打了個電話,她站在小區門口,手裏有個深黃紙殼包着的包裹,包裹上綁着一朵幹枯的小花。

深秋露重,葉尖已經開始轉黃,剛回光返照般在國慶伊始升起的溫度,此刻滑坡似的降了一大截。柯簡站在一顆老槐樹下,搓了搓她只穿了一件長袖的肘臂。

“小簡。”簡珍叫她。

柯簡嗯了聲,慢慢挪步,把手裏的包裹遞給她。簡珍接過,略微好奇地掂量了手裏的重量,問道:“給她買了什麽?其實不用這麽破費的。”

“沒事,不貴。”

兩人對站了會兒,默然片刻,柯簡道:“那你注意身體,我先回去了。”她朝簡珍點頭致意了下,就要轉身離開。

“小簡。”簡珍叫住她,昏黃路燈下眼底有點紅,“腿怎麽了?”

“沒事,坐久了腿麻。”柯簡找了個說辭。

簡珍點了點頭,聲音柔和,像吹着葉片的輕風一樣,“學習也要注意身體。”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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