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寡淡無味的野獸

這讨飯的居然還是個神經病!

保安隊長氣得火冒三丈,将那張紙揉成一團,直接丢開,伸手指着衛西:“媽的,敢耍老子。”

衛西看着滾到自己腳邊微微晃動的那團紙,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耳後。又搞錯了?

此時一旁站崗的一個小保安匆匆跑來,目光在衛西臉上狐疑地停留了一會兒,拉住自家領導:“吳隊吳隊,算了,我禮拜五的時候見過他,這人确實買了票的,放他過去吧。”

保安隊長一把甩開下屬:“你他媽放屁,你禮拜五見他,今天都禮拜三了,他一上山上六天,上去幹嘛?自殺啊?”

小保安這麽一聽,也被問得答不出話,更何況這年輕人雖然長得顯眼,可記憶裏對方那天似乎也沒穿成這樣。

“行了你閉嘴。”隊長見下屬不說話了,便冷笑一聲。他最近家裏不順,卻還得照常上班,景區裏人多事雜,本來就非常煩躁,正愁沒有可發洩的渠道。穿着光鮮的旅客他不敢惹,碰上個小要飯的還有什麽可怕的?

小保安遲疑道:“還是讓他報身份證號查一查……”

“滾開!”隊長一把推開他,擡手指着衛西,“出來!沒有票就交完三百塊錢罰款再走!”

衛西盯着他的手指,又轉到對方臉上,緩緩搖頭:“我沒錢。”

他眼神幽深,保安隊長一觸之下,竟生出幾分瑟縮。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更加生氣了,手上的防暴棍敲了敲地面,目露兇光道:“那你就別想走了。”

衛西盯着滿臉怒容的中年男人,挑起眉頭。這人面皮偏黑,又不見血色,雙眼下方挂着青黑色的眼袋,眉頭稀疏又眼泛三白,目露兇光,是典型肝火旺盛的面相。這也就罷了,偏偏他還印堂凹陷,耳後見腮,風臉清須,代表心思狹隘,反複無常。眉心有挂有懸針,固執己見,陰沉急躁。眼尾夫妻宮黯淡,在家庭裏估計也一言不合就動手。這樣的人,發起脾氣是講不通道理的,不過剛好衛西也不怎麽精通講道理。

那就打一頓好了。

衛西有點高興,這可不是自己主動惹事,衛得道知道了也沒話可講的。

然而他要走出隊伍時,一旁卻忽然有人嘆氣:“等等。”

衛西轉頭看去,出聲的是排在他身後一個弱柳扶風的中年女人。這女人長得很美,面色卻很灰暗,眉目憂愁,身體似乎很虛弱,她的丈夫在背後很小心地攬着她。

那女人看到氣勢洶洶的保安隊長手中的棍子,又掃了眼瘦弱到似乎不堪一擊的衛西,有些不忍地說道:“門票搞丢的人又不是沒有,剛才那麽多個都放過去了,怎麽偏偏只說他逃票呢?更何況這山裏哪有可以逃票的地方?”

她這話一問,保安隊長頓時也有些氣弱,他在這工作多年,對鳳陽山能不能逃票這件事當然心知肚明——鳳陽山陡峭崎岖,雖然前方通往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可景區後方綿延的山脈,可都是未經人工開發的原始森林。能夠進入景區的路唯有大門一條而已,後頭那些邪門的森林,從前開發部門派出的好幾隊專業勘探人員都難以全身而退,普通驢友想要通過顯然是無稽之談,更何況是眼前這個弱雞崽兒似的小要飯。他用此名目教訓對方,也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

心思被直接戳破,他有點惱怒。不過說話的女人雖然羸弱不堪,衣着卻很講究,她身後的丈夫也是通身氣度,讓人不敢得罪。他只好漲紅了臉嘴硬:“能不能逃票我怎麽知道,你得問他啊!反正景區規定了,沒有票就是可以罰款,不交三百塊我不放人,你投訴到旅游局去我也不怕的。”

衛西聞言老老實實地挽起袖子朝他走去:“我沒有錢。”

那說話的女人看見他細細白白,瘦得跟柴禾似的手腕,急忙擡手攔住,又被保安隊長耍賴的話語氣到,急喘了好幾口。

她丈夫立刻關切地握住她肩膀,女人拍拍丈夫的手背,示意自己沒事,又對衛西道:“你不用出去。”

衛西疑惑地看着她,不是打一架就能走了嗎?

女人卻對保安隊長說:“罰款我替他交總可以吧?”

保安隊長打量她手指上閃閃發光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鑽表,臉色變了變,不情不願地回答:“你願意給錢有什麽不可以的?”

女人就冷着臉掏出錢包,抽出三張紙幣拍在扶手上,推了衛西一把:“走吧。”

衛西此時終于明白對方是在幫助自己了,後背貼上對方的手,他竟也沒有本能地生出警惕,只是疑惑地看着對方似有怒色的面孔。

這女人氣質清貴,雙耳帶珠,樂善好施,但細一看,竟是個愁緒纏生的面相。

對上她溫和的目光,衛西想要打鬥的興致不知為什麽就減弱許多,因此沉默片刻後,只是回頭朝拿了錢後神色讪讪的中年男人道:“你要妻離子散,倒大黴了。”

這人眼尾的夫妻宮黯淡得即将熄滅,一路牽連到額頭的子嗣緣,只些許變動,陰鸷暴躁的眉眼就變成了孤苦終老,無人贍養的面相。

保安隊長聽到後登時雙眉倒豎,女人趕緊将衛西給拽走,離開景區後才沒好氣地教訓道:“你還挑事,就你這小身板,上去不夠人家一棍子打的。”

罵完後卻又從錢包裏掏出兩百塊錢,上下看了圈衛西的破衣服,似乎覺得無從下手,最後嘆了口氣塞進了他的背簍。

她說:“一分錢沒帶也敢出來玩,現在的小孩真是越來越沒數了。”

衛西被教訓了也不生氣,他奇怪地想,外面的女人為什麽總是白送自己東西呢?

先是好吃的打糕,後又是錢。

他思緒忽然一頓,駭然地擡起頭,一頭大約兩人長的野獸正從前方驅馳而來。它通體漆黑,雙目圓睜,低聲吼叫着,滿臉兇相。

衛西擡手就要打,野獸卻忽然停下了,從裏頭鑽出來個年輕男人,上前打招呼:“林總,林太太,回去了嗎?”

這野獸居然是被人驅使的!

那女人,大概就是林太太了,溫柔地朝來人颔首,然後朝着衛西告別:“車來了,我們走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她話音落地,卻被衛西擡手攔住,衛西看了看車,又看了看她的額頭:“不要上去。”

林太太愣了下:“怎麽?”

她身邊從始至終沒搭理過衛西的丈夫見狀也皺起眉頭:“你想幹什麽?”

衛西沒理他,只是看着林太太問:“你家中近來,可是瑣事纏身,諸多不順,導致你身體也每況愈下,精神不振?”

林太太臉色頓時一變,她看了眼衛西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道士袍,态度立刻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您怎麽知道的?”

因為這對夫婦頭頂都黑得發亮,跟衛西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一樣,是烏雲罩頂立馬要大難臨頭的倒黴相。這樣的倒黴相在那個剛剛從叫“車”的野獸上下來的年輕男人身上也有。

衛西正要解釋,林太太的丈夫卻已經皺着眉頭打開了車門,将妻子二話不說地扶進了車裏:“走了走了走了。”

林太太:“……林瀚洋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幹嘛?”

林先生一陣無語。他一向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可架不住家裏的女人們願意相信。加上家裏這些年确實不順,妻子始終懷不上孩子又體弱多病不說,最近公司也開始走背字。雖然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正常的身體不好和市場經濟變動,可母親不知道從哪裏查的,非說這是老家的祖宅出了問題。以至于在黃金周将他們夫婦倆千裏迢迢召喚回這座小城,又是燒香拜佛又是捐款消災,還請了一堆“大師”說要擇日做法,今天更是安排他倆到鳳陽山上這座據說非常靈驗的山神廟祈福。

林瀚洋這些天陪着虛弱的妻子往返奔波,又在祖宅裏看了不知多少故弄玄虛的“大師”,現在一聽這些就頭痛。

衛西察覺到他的警惕,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就見林太太在關上門後急切地搖下車窗,要跟自己說話。

林先生想來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勸告了,衛西在打暈他然後搶走林太太這個選擇前猶豫了片刻,在看清林太太那虛弱得好像經不住任何驚吓的身體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帶出來的符紙在山上時已經給了那個賣打糕的女人,他想了想,扯下一片衣袖,在布料上比劃了兩下,遞給了林太太。

正因為打不開門而着急的林太太一臉茫然地接下:“???”

衛西指了指籃子裏林太太方才塞進的錢:“就當是這筆錢的報酬。”

這下別說是林太太了,就連坐到了妻子身邊的林先生都跟着一臉懵逼,他探頭掃了眼籃裏孤苦伶仃的兩張百元大鈔,心想這套路不太對啊。

不過甭管怎麽說,能脫身就是好事兒,他現在實在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封建迷信的話題了。

女人啊——唉,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這都相信。

臨出發的時候,車身忽然猛震了一下,林先生吓了一跳,立刻扶住妻子,問司機道:“怎麽回事?”

司機看了眼後視鏡,沒發現有什麽異常,撓了撓頭道:“沒事,可能是路面的石頭崩開了。”

深黑色的轎車緩緩朝公路開去,景區道路上的行人避讓時偶然回首,都一臉奇怪地讓自己同伴回頭:“你看那輛卡宴,尾燈怎麽不見了?”

衛西目送林太太離開,然後開始端詳自己手中剛剛從那頭野獸身上掰走的“眼睛”。這野獸果真強悍,受此重傷竟然還能若無其事地行走。

他将這枚眼睛遞到嘴邊咬了一口,仔細嚼了嚼,立刻皺起眉頭,目光變得很嫌棄。

寡淡無味,韌勁太足,沒有打糕味道好。

算了,湊合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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