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寶失魂落魄緊張兮兮地在街上疾行,身後好像有無數的追兵要把她捉回去上軍事法庭,她不怕上軍事法庭,她只怕見到那個人。現在她只想回到住所收拾下趕緊跑路。

手機這時候響起來,是醫生,她遲疑是否該接起來,電話在不停地響,她的神經像被串在鐵鉗子上被炭火炙烤一樣。

鈴聲執著地響一會終于停下來,然而沒一會短信提示音就猛地響起。

梅寶已經逐漸從剛剛的驚吓中稍稍鎮定下來,她打開短信,看裏面的內容,并沒什麽特殊,無非的醫生提醒她去“取藥”,順便邀功地說來了一批德國新藥,臨床效果特別好。

梅寶回到臨時住所,很利落地收拾了一個單肩背的運動挎包——這就她所有需要帶走的行李了,如果她這樣走出門去,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是在搬家。

然而等到行李靜靜地放在門口,梅寶轉身坐回床上抽了根煙,那點驚魂未定的恐慌也漸漸地随着煙霧消散了,她意識到自己像個驚弓之鳥,有點反應過度了。

其實一切早預兆,比如那突如其來的第六感不安,再比如在黑蛟島看到從前單位老部下的時候,梅寶就有預感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她當時吓得落荒而逃,逃的不是小王、不是那一隊特工,而只是後面的那個人。她徹底放棄了從前的一切亡命天涯,其實也不過為了徹底逃開那一個人而已。

可是世界這麽大又這麽小,偏偏讓她兜兜轉轉又遇上。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廖忠平……也許永遠也無法準備好面對。

剛剛回來的時候她确認身後并沒有暗哨尾随,她走到窗前,從窗簾後面觀察街面——天下太平。

一支煙抽完,她按滅煙蒂,搓了搓臉頰,強迫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只不過是一場偶遇,他沒有發現我,也不知道我還活着,過去的我對他來說就是個死人,現在的我對他來說是個陌生女人……”

她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潑了潑臉,擡頭從鏡子裏審視自己,“你已經改頭換面,沒有人能把你的過去和現在聯系到一起,沒有知道你來自哪裏,”她一點點做着心理建設,“你是安全的,不會再從廖忠平那裏吃到苦頭。”

然而即便是只想起這個名字就讓梅寶心痛得一縮。

她扶住洗手盆,幾度深呼吸,再擡起頭鏡子裏的女人已經斂氣所有神經質的情緒,恢複靜好的容貌。

梅寶這時候要感謝在部隊上受過的專業的心理訓練,她從前在單位做的心裏測評成績也是最好的。她有自信可以冷靜面對一切,這一輩子大概就只在那個人身上失過準頭犯過錯。

剛剛她沖動之下只想着跑路,現在冷靜下來,她不禁要重新評估這個決定——一走了之真的好嗎?

她看了看手機,醫生的短信還躺在裏面。

并不是說她覺得有義務為醫生履行什麽承諾,而是如果她離開就意味着,之前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她要重新找藏身之所,尋找一個能給她提供變性手術和後期康複護理的地方,還有那些藥怎麽辦?她需要那些藥來維持體內雌性荷爾蒙,一旦斷掉她的身體狀況将十分狼狽。她從前為公家幹的時候當然手底下也有一定的資源,但是那些都是和廖忠平共享的,她壓根就不能用……真的要為一個偶遇的廖忠平放棄這一切?

梅寶背着一個輕巧的運動包造訪了醫生的小診所。

醫生正在用酒精給灸針仔細消毒,看了眼她的背包,說:“喲,你這是要出門旅行?”

梅寶心裏嫌他眼尖,嘴上平淡地說:“不是,一會要去上瑜伽課。”

醫生說:“你平常都是拎一只坤包,就是有鉚釘那個。”

梅寶說:“女人比男人多準備幾個不同用處的包是正常的。”

醫生笑着說:“那倒是,男人無論是去學校、逛街、旅行、海邊度假,就只要一個包就……”

梅寶說:“這次叫我來真的是為了取藥?你該記得我剛剛才取過一次。”

醫生嘿嘿笑,“被發現了。實際上這次來是令有好東西給你。不過在那之前,先說說某夫人委托的案子。”

梅寶說:“人不在昨晚才下的飛機,急什麽。”

醫生說:“我不急,是客戶急——這女人要是急起來真是催命嘿嘿。總之你那邊再加把勁,這個活沒什麽大難度,也沒有是非,就是幹活拿錢。”

梅寶說:“知道了。二十四小時內我給你消息。”

醫生擡眼沖她詭異地笑了下,“接下來就是正題了,”他放下手裏的活,慢條斯理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桌子上推過去,眼神和語氣都是近乎邀功的得意,“喏,給你準備的驚喜。”

梅寶拿過來看,從裏面抽出一沓紙,最上面夾着一小方東西,她開始還以為是新任務,上面附的是照片,結果仔細看竟然是一個二代身份證,上面的頭像赫然竟是自己。

梅寶寵辱不驚地說:“你還真是有心了,謝謝。這個工還不錯,跟真的似的,得五百吧?錢就從我的收入裏扣。”

醫生說:“等等!什麽五百!你以為我給你辦了個假證?!你看清楚,是真的!比珍珠還真的身份證!你拿上這個,随便去上網、住旅店、辦貸款、買房子、買保險,想幹什麽都行!——哦,你手裏那份材料是你的檔案材料複印件,現在你戶口已經落在市人才市場,你記得每年去交管理費。”

梅寶大致翻看了下,發現還真是份很标準的檔案材料,裏面有她的出生證明,個人履歷,各派出所的證章,她從出生到受教育到工作都已經被編排妥當了,手法十分專業細致。

醫生鼓氣吞八荒地說:“從此從此以後你就是有身份證的人了!你看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了光明和希望的麽!”

這倒是讓梅寶有些意外了。她知道“俠”這個組織雖然窮些,經費上不怎麽大方,但是在公安甚至國安內部好像頗有些人脈,但是能做到這個地步看來已經相當不一般了,需是一定級別以上的人員才可以在內部網絡上在身份證系統上做手腳,且若要做得了無痕跡還要別樣手段。

“……你确定我值得你們如此關照?”她自認不過是因為金錢利益關系為俠殺人的喽啰而已,這份禮物是在她要求之外的饋贈,她自認有幾分受之有愧……又或者無事獻殷勤難免令人生疑,“還是說你另有附加條件?”

醫生說:“你這個人啊,太過聰明太過警惕,雖然從職業修養的角度來說是好事,但是工作之餘生活中對朋友也有這麽多提防和心眼,也太無趣點,我教你怎樣做女人才會可愛——就是要傻一點無知一點喲。”

梅寶努力忽略醫生有點賤的語氣,說:“我不需要你來教我怎樣做女人——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禮物。”

醫生說:“你該謝謝我,是我向上面給你申請來的——你還應當謝謝你自己,畢竟這一段時間來你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業務上沒的說;思想上雖然你覺悟還不夠,沒有達到咱組織提倡的‘憂國憂民’的标準,但是鑒于你個人生活上的困難以及這個行業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你能表現得如此自制,順帶還能對生活保持一定的熱情和追求已經不容易;最重要的一點,你具備做一行很難得的直覺和天賦,是個人才,”他就像一個政委在給部下做點評一樣侃侃而談,“各方面考慮吧,我向上面正式推薦你往上再走一走,今後不排除讓你承擔更多更重要工作的可能性,也可能會和俠裏其他人合作開展任務,這樣的話就要先解決你的黑戶問題——不管怎麽說吧,與公與私這都是件好事。”

原來是這樣,梅寶了然,自己這種大概屬于過了試用期的臨時工轉正的待遇了吧……她本意不想和一個有着莫名其妙正義感的殺手組織有太過深刻的糾纏,然而現在的形勢不容得她做孤膽英雄。有身份證總比沒有的方便,至少以後遇到警察盤查她再也不用避讓。

梅寶又背着那個輕巧的單肩運動包回到住所。

獨自一人的時候她細細看那張小小的身份證,好像突然有種自己生來就是一個叫“梅寶”的女人的錯覺。

她決定不走了。為了成為那個想要的真正的自己,有些風險值得承擔。

真正定下心來,另一個問題浮上心頭——廖忠平怎麽會找到夜辰?他是否知道那孩子和自己的血緣關系?又想對他做什麽?……她努力繞開這些謎團,地自己說——那些事情屬于一個已經死去的叫做“夜泊”的男人,和現在的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梅寶猜想庫珀今晚還會去官邸,但是她不想把兩份工作攪合到一起做,于是她決定主動出擊,把“重逢”的地點安排在庫珀入住的酒店大堂。

晚上八點多,庫珀果真從電梯裏出來,準備外出,也許目的地正是官邸,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他心心念念不忘的美人竟提前出線在眼前。

梅寶側背對着庫珀,手裏拿着一方化妝鏡,裝作在補粉的樣子,實際上正從鏡中觀察目标。

庫珀認出那曼妙的背影露出驚喜的神色,大步走過來。

那種不安感又開始在梅寶的心裏蔓延,肯定有什麽不對,然而來不及細想,庫珀已經走到她身後招呼說:“嗨,真巧。”

梅寶回眸,裝作錯愕的樣子,旋即一笑,“真是緣分。”

庫珀說:“你住這裏?”

“不,我約了朋友在這裏喝咖啡,可惜她爽約。”

庫珀說:“可是我感謝她的爽約。”他紳士風度地伸出自己的臂彎,做出邀請的姿态,“你不介意換個喝咖啡的夥伴?”

梅寶禮貌地把手放進他的臂彎,兩人相攜向酒店內的咖啡吧走去。

不安在慢慢擴大,已經從潛意識的汪洋裏浮出水面,梅寶一邊和庫珀談笑自如一邊注意到一個驚人的事實——這個酒店裏竟然有三個監視鏡頭随着他們的走動而微微轉動,鏡頭始終對準他們。

庫珀正在受到監視!——梅寶猛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

監視的人是誰?她腦中迅速閃過廖忠平的臉,這讓她沉重的心又慌亂起來。

在排除了醫生和夫人安排的第二批人馬的可能性之後,梅寶越發覺得鏡頭後面也許就是中央七處的人,甚至正是廖忠平本人!

當她想到自己正在被廖忠平觀察的時候,她愈行愈緩,最終把手從庫珀的臂彎裏抽出來,停下腳步。

庫珀投來詢問的目光,她抱歉地一笑,“對不起,我突然想起另有要事,恐怕不能享有和一位真正的紳士喝咖啡的榮幸了。”

庫珀雖然遺憾,但是不得不放行,在送她到酒店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問她:“我還不知道這位美麗的女士叫什麽名字。”

梅寶垂下眼,露出一個淡笑,“下次見面你一定會知道。”

庫珀再次目送這位神秘的蝴蝶夫人離去,心裏也猜到她是故意和他保持神秘,然而他欣賞這種情調,熱情更如豬油添竈一樣熊熊燃起。

梅寶走出酒店,出了相關人等的視線就給醫生打了個電話,通知他任務取消。

醫生不解,梅寶說:“不必懷疑,最多再等上兩天,庫珀或者那位夫人,甚至那位大人,就會發生一些事情,多的我不方便說,但是請你相信我的直覺。”

說起她的直覺醫生也不得不信服,只是遺憾地感慨,“難得給你留了個這麽賺錢的生意……唉!這就是命啊……”

梅寶說:“如果命都沒了賺錢有什麽用!”說完挂斷電話不再跟他羅嗦。

正如梅寶所想,監視器後面的人正是她從前工作單位的同事——七處的精英特工們。

小王作為一線副指揮,在一把手不在的時候坐鎮。他現有點佩服領導的高瞻遠矚了,昨晚的神秘美女果真再次出現,而且那強調架勢任何看過BBC古裝英劇的人都能看出來——她正在用一種中西合璧的方式挑逗那老外,而那個老外未必不是心知肚明,可是周瑜打黃蓋,他很樂意接受挑逗。

那女的很顯然是有點名堂的,不是高級交際花,就是殺手……小王皺眉,讓人去跟那女的行蹤。

廖忠平錯過了這一場“邂逅”,梅寶剛走,他就帶着夜辰到工作現場,但是還沒有罔顧紀律到讓孩子上車,而是叫一個手下在外面陪着孩子玩。

小王看到夜辰非常吃驚,試探地問:“廖主任,這個孩子……?”

廖忠平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犧牲的戰友的孩子,我要收養他做兒子。對了,上面我已經打好招呼,不過必要的手續要是要辦的,等這個案子稍微見亮的時候麻煩你幫我跑一跑。”

小王說:“報告廖主任,沒問題。”

他偷偷看那個安靜地玩的小孩,覺得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像爸爸——過了許多年他仍舊記得夜教官的容貌,因為他之前從沒想過會在特工總部見到樣貌那樣出色的人。可惜那人早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張臉必然也早就化成一抔黃土下的骷髅。

廖忠平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略微交代了幾句就上了流動監視車,詢問小王他不在期間的情況。

小王如實彙報,包括剛剛庫珀和那女人的“重逢”。

廖忠平略笑了笑,“那女人夠聰明,線放的夠長,只不過吊的是一條将死的魚。”

小王略吃了一驚,然而廖忠平并沒有給他解惑的打算。

監視器裏顯示庫珀接了個電話,竊聽器裏傳來他和一個女人通話的聲音,“是的夫人,是的……我無比期待能夠和你再會……是的夫人,我會等你。”

小王神色緊張起來,廖忠平卻沒有進一步表示,只丢下了一句,“我去安排下孩子的事,這邊有事你全權負責就行。”然後就走了。

兩個小時後,廖忠平在部隊招待所的房間裏給睡着的孩子蓋上被子,悄然退出房間,又交代值班服務員特意關照下,然後離開招待所,卻沒有前往監視現場,而是——官邸酒吧。

在那裏,他果然看到了在舞臺上性感領舞的梅寶,他身體裏男性原始的本能如活火山般蠢蠢欲動,他再次證實了自己對這女人産生欲望的事實。

他一邊喝酒一邊在暗處欣賞那女人的身材和忽明忽暗光線那女人柔了線條的臉蛋,越發覺得欲望的岩漿暗流湧動。

他很久沒有對一個人産生如此強烈的感覺,想來想去,這個手腕高超的失足女性身上唯一能令他在意的大概就只是那方面了。

他喝了口酒拎着酒瓶打算穿過人群去和那女人做下近距離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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