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醒獅(七)
“我真傻, 真的。”蕭怡抱着走廊柱子,擡起沒有神采的眼睛,“我單知道我那會兒數學學不好, 可能沒摸不到本科線,就信了我爸的邪選了藝術生,不知道學個畫畫要拿命來搭, 早知道這樣, 我當什麽插畫師, 我就應該去搞音樂。”
黎好壞:“我就是那種搞音樂的,相信我, 勸人學琴, 有損德行。”
蕭怡:“那我就應該去學表演,學什麽畫畫……”
顏格想起電影學院同學們的座右銘——勸人表演, 真不要臉。
“我再解釋一下, 盧卡的請柬和他邀請的對象存在一些必然性, ‘點睛’獅子頭是其中最重要的環節,其他人即便有這個擔當,也沒有那個能力。”
所以,我們得先迫害那個學畫畫的。
蕭怡回過頭凝視了一眼院子裏那顆拖出七八米長血痕的人頭,淚眼婆娑道:“我們的關系應該還沒有鐵到性命相交托到程度吧。”
黎好壞:“這次過後就鐵到那個程度了, 你大我們幾歲,以後我們嘴上喊你蕭怡,心裏叫你小姨,我們就是你親外甥。”
顏格:“你主觀認姨不要把其他人牽扯進來。”
黎好壞:“外甥家屬也可以。”
顏格沒聽清:“你說什麽 ?”
被拱上了一層輩分的蕭怡幽怨地看着這倆人,在貪生怕死與同歸于盡間反複思量, 最後磨着牙勉強同意。
“我不管,我畫可以, 你們得在場!”她語氣委屈得像是第一次騎腳踏車的時候對扶車座的人付出的最後信任一樣。
顏格:“要自信一點。”
蕭怡:“你上次就讓我去solo石膏像!”
這時候叢林1號的人也來到了院子裏,曹智攬着還有些神智不清的娜娜說着些什麽,見到蕭怡之後放開了娜娜,上前來一臉關切地問道:“你眼睛怎麽紅了,難道是有人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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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怡迅速放開了柱子,摘下眼鏡揉了揉眼角:“沒事,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曹先生,你要是有心幫點什麽,不如今天晚上就留在院子裏一起對付活偶。”
曹智這才發現顏格全須全尾地站在院子裏,聽他們大概講了講昨晚發生的事和今晚的推斷,便皺起了眉。
“你們也太不憐香惜玉了,怎麽能讓女孩子打頭陣?”
顏格:“你畫畫的水準如果比她強,你也可以代替她。”
曹智陰沉地看着他:“我是對你們的判斷存疑,你們說的點睛什麽的情況都是自己亂推測,我們沒有理由為了沒有根據的推測去白白搭上性命,我只是覺得這安排太輕率了。還有,今晚不是還有一盞油燈嗎?也就是說還有兩個安全的名額……”
顏格:“沒有了。”
曹智:“什麽?”
顏格指了指牆角一堆碎玻璃渣:“我有預感到你們要因為油燈的歸屬鬧內讧,所以你們醒之前,我就已經把燈打碎了。”
好狠!強行綁在一艘船上,要死一起死。
曹智氣得七竅生煙:“你有病吧!你憑什麽讓其他人跟你一起死?!”
顏格緊接着又問道:“那我第二次問你,貴組作為B級自由探索隊,有什麽更合理的方案?”
曹智又一次卡殼,這兩天他們都待在屋子裏避難,一點情報都沒有。并不是他們沒有能力,主要還是因為這次的獵場裏有個開了第二樂章的黎好壞,他們保留實力,是指望着黎好壞能帶他們度過獵場,他們也可以趁機收集一些這個人的情報。
見曹智被問住,顏格面色冷峻道:“迄今為止,貴組還沒有提出任何有價值的見解和嘗試。如果你們只是想混,就要有個要混的樣子,聽安排然後閉嘴。”
顏格說這句話的時候,像個冷靜到零下幾度的機器做在做最精密的實驗。這是他來到這座城市之後就一直在本能進行的步驟——
第一次過獵場,收集信息,學習知識。
第二次過獵場,觀察他人的運營方式。
第三次過獵場,試圖掌控團隊,排布人力資源。
如果今後都要這麽做的話,人員的安排是必須的,他必須考慮建立一個結構分工合理的自由探索隊。
而這個獵場就是第一次嘗試。
曹智仗着他爸的威名,從來到活偶都市就沒有受過什麽委屈,更遑論這樣被當面下面子的情況,心裏大罵一陣,扭頭看着黎好壞:“堂堂第二樂章的強者要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的話?”
顏格:“他精神失常,現在聽我的。”
黎好壞一邊抛接着唢吶一邊點頭:“我聽他的。”
曹智氣絕,但顧慮到顏格有槍,一時半會兒也不能發作,聽他安排的同時,袁叔靠近耳語道:
“少爺,我覺得姓黎的有點奇怪。來之前聽線人說過,東區好像出了一點情況,有人看到這個人坑殺了很多活偶,但後來又逃了……你說他是不是受傷了啊。”
曹智心中一動,終于抓住了進獵場以來黎好壞身上那種不自然感的來源——第二樂章的強者們是擁有以力破巧的本錢的,但在醒獅堂裏,他還沒有表現出任何應有的強勢态度。
是他并沒有傳說中那麽強,還是他來之前曾經與某個強大的手工級活偶交手過?
……甚至孤品級?
在這座城市裏,最強大的孤品級活偶毫無疑問就是盧卡和愛麗絲公主,在他們之下,同一級別的還有一些其他游蕩在城市中的、人類目前還無法以任何形式抗衡的存在,統稱為孤品級。
孤品級的判定沒有統一的标準,它們通常擁有兩種以上或相近概念的特殊能力,形象上以人形為主,兼具造物的美感與相應的傳說。
絕大多數人見都沒見過孤品級,但據說開啓了第二樂章後,某一部分的特殊能力者可以感應到孤品級活偶的存在,鑒于之前關于黎好壞的種種被A級組織通緝的原因,毫無疑問他就是這一類人。
或許這是一次機會也說不定,對于黎好壞,A級組織們開出的價碼很高,如果這次能趁機拿下他,那叢林1號沒準能出第二個進階第二樂章的強者。
“……以上就是零點過後的安排,如果這一次失敗,将由我作為第一個犧牲者面對關公像的斬邪。假如我死在今夜,從明天開始,下一個犧牲者按抽簽進行。”
顏格不緊不慢地說着,好像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戴承澤眼眶發紅,蕭怡面露悲色,只有叢林1號的人發出嗤笑。
“說得好聽,憑什麽……”
“當然,如果你們有其他異議——”顏格捏了捏鼻梁,眸光冰冷地看向叢林1號的人,“我很樂意變更這個死亡順序。”
……
11點59分。
醒獅堂獵場的所有參與者都集中在了院子裏。
蕭怡本來很緊張,但握起畫筆時,心就靜了下來,一邊觀察着獅子頭另外一只眼睛的顏料層次,一邊打着草稿,不一會兒,便胸有成竹。
一分鐘後,東廂房是門吱嘎一聲打開,趙老太太準時出現,在庭院裏的人或打量或驚恐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緩緩邁入了醒獅堂。
與上次将筆直接塞在顏格手裏不同,這一次她安靜地站在蕭怡背後,看着她一點點蘸彩上色,畫出均勻完美的眼睛,甚至點上了一模一樣的金箔。
某一刻,獅子頭動了一下,大大的雙眼眨動着,輕飄飄飛起,落在離得最近的顏格和蕭怡頭上,兩個人迅速成為了最熟練的舞獅者。
這一次的獅子比昨晚仿佛多了某種靈性,它搖頭擺尾,無論是俯卧還是搖頭,雙眼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趙老太太,甚至還緩緩靠近,像只大貓一樣蹭起了趙老太太的掌心。
趙老太太的眼睛始終耷拉着沒有睜開,任憑獅子來回蹭動。不一會兒,她慢慢退了出去,回到庭院正中央、梅花樁陣前那張太師椅上。
民國趙家的輝煌畫面再次如湧潮一般降臨,這一次無論是畫面,還是聲音都有了質的提升。
顏格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徹底代入了趙家的南獅,他感到自己也曾登臨九重樁陣,也曾引得萬人空巷……因此,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趙家後來的寥落。
“趙小姐,您也知道這時局……哪家有閑錢請舞獅班子。”
“這就是民國時那個南獅趙家喔,怎麽破落成這樣啊。”
“媽,你就別守着那獅子了,老院子連個暖氣都沒有,怎麽住人啊。”
“您說什麽呢……現在哪兒還有人看獅子呀?”
後來的三十幾年,醒獅堂裏長大的最後一批年輕人奔往了燈紅酒綠的高樓大廈,只剩下趙老太太一個人。
她有時也會打開時不時橫着幾排雪花點的老電視,看着電視臺上聯歡晚會的獅子,笑眯眯地吃着半涼的餃子,自言自語地摸着半成品的獅子頭。
“佢哋舞得唔賴,可系都冇咱們家嘅好(他們舞地不賴,可是都沒有咱們家的好)。”
可嗡嗡的大型工程車帶着金錢和鋼鐵森林來了,它們來得毫無征兆又理所當然。
臉上挂着職業性微笑的地産經理說了一堆趙老太太聽不懂的話,便急急奔赴去了下一家。
鄰居們唾沫橫飛,帶着滿意的拆遷補償離開了,只有趙老太太守着偌大的醒獅堂,看着巨大的機械臂日複一日地靠近。
她生病了,給孩子打電話時,聽到孩子說這幾天業務壓力重下周一定回家看她,又改口說只是咳嗽,明天就好了。
放下電話後,她已經沒了力氣。
“真想再看一次醒獅啊……”她倚靠在伫立了百年之久的梅花樁陣邊,慢慢地奔往向往了多年的長夢。
三天後,上門游說的地産經理發現了趙老太太已經冷透的遺體,她的孩子、遠方親戚、曾經的街坊鄰居熙熙攘攘地奔赴過來,為她穿上最體面的壽衣,哭天喊地的聲音震破屋瓦。
醒獅堂幾十年沒有過這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是來看獅子的。
但獅子卻在這一刻醒了。
——客人來了,快起來看看呀,他們來看獅子了。
“它……”
騰挪間,顏格踩上第九節 梅花樁,聲音艱澀道:“這只獅子,它變成活偶後,還不知道主人已經死了。”
作為一件死物不應該有的心髒搏動着低微的聲音,那本不是任何一種語言,僅僅是一種意志,但卻清晰地傳達進了顏格耳中。
“伶王,賜予造物以生命的存在,請聽到我的聲音……”
“我想擁有四肢,想滿足她的願望……”
“我想……再為她,最後一次醒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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