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迷失的顏格

顧鯉鯉還是覺得心裏過意不去。

和其他的小孩一樣, 她雖然也很想念家裏人,想要離開這裏和家人團聚,但也并不會因此讨厭那些活偶。

幾天的相處下來, 那些活偶的友善她深有體會,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她和其他小孩就像活在天堂一樣。

活偶們什麽都不索取, 它們只需要被愛。

顧鯉鯉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麽那位在火焰裏死去的人偶問她願不願意愛他, 在她的理解裏, 愛就是要長長久久得去陪伴……而這恰恰是她不能給予的。

“盧卡先生。”顧鯉鯉走上前一步,又拽緊了顏格的袖子退回去, 緊緊挨着顏格, “我想離開這裏,可以嗎?”

盧卡肩膀上的烏鴉拍打了一下翅膀, 紅色的眼睛專注地盯着顧鯉鯉。

“當然可以。”

意外地, 盧卡答應得很快, 微卷的黑發下,半邊面具旁邊的紅色眼眸微微張開,幾乎可以稱得上溫和地詢問道,“作為交換,可以告訴我, 你為什麽更願意和他離開嗎?”

他知道!

顏格腦海裏一片震動,這個活偶絕不是外面那種毫無理智、只會随意釋放惡意的存在,他有思想,甚至智慧。

顧鯉鯉依然沒有發現顏格的異常,好似被什麽玄之又玄的精神力量誘導了一樣, 懵懵懂懂地,竟然說出了實話:“當然啦, 他是我哥哥呀。”

“血緣關系?”

不等顧鯉鯉回答,盧卡就擡起頭,帽檐下的眼睛映出小醜的身影,似乎已經穿過那副可笑的面具,看到了顏格震動的面孔。

“不,血緣關系,不是答案。”

在他的視線投來的時候,顏格的精神當即就陷入了一種半崩潰的狀态——他感到自己的皮膚、肌肉、骨骼一瞬間被分解開了,變成了蛋白質、無機鹽、糖……等基礎的物質。

在這個層面上,他和那些由上述成分構成的,人類文明的造物幾乎沒有區別。

一切都是物質而已。

“你願意和他走,是因為他,是人類。”

盧卡的聲音有些空靈,他平伸着右手,虛虛攏向顏格的心口。

“是因為他,有一顆可以跳動的心髒嗎?”

顏格本能地感到了戰栗,就在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髒被真實地撫觸過,那是一種冰冷的陶瓷觸感,而他的肺腑正為之震顫。

然而盧卡并沒有在孩子面前做出什麽殘暴的行徑,他戴着絲綢手套的右手緩緩收回,輕輕放在心口。他阖上眼,靜谧的神情裏,帶着一絲隐約的渴望。

“我也想要有一顆心髒,這樣,我就可以愛她。”

尾音落定,所有的活偶停了下來,它們有的在附近,有的在天上,有的在陰暗的角落裏,似乎因為這一句話得到了共鳴,都宛若時間停止一樣,不少死物點亮了雙眼,它們仿若被賜予了生命一樣,紅色的、青色的眼睛轉向了盧卡。

它們數量那樣多,每一個卻又如此伶仃。

不知何時,一道悠揚的口琴聲,奇妙地融入了這副畫面,像是深秋的山林裏,撥開灌木向自己走來的戀人,呼吸着冰寒的空氣,四目相對時,卻綿延出一股深情。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口琴聲流蕩開去,四周所有的活偶都仿佛陷入了沉睡,而與之相反的是,顏格周身的僵硬逐漸融化了,黑暗的面具裏,他睜開了空洞的雙眼。

身體上的解放并沒有什麽用。

在一開始,他的思維就被瓦解了,慣于隐藏在黑暗裏的心靈地下室被掀開了天花板,所有壓抑在暗角的情緒不安地躁動着,但它們也同樣地,一旦沖破牢籠就被碾碎成了最細小的物質粉末。

……如恒河沙計。

就在這樣的混亂中,顏格聽到口琴聲的源頭悄悄靠近了。

有人伸出一只手,輕輕扣緊了他的,狀似悠然地,帶着他緩緩從靜立的活偶群中後退。

顏格側眸望去,面具的孔洞裏,他看見霓虹燈光照出一張不真實的面孔。

黎好壞朝他眨了眨眼,在他手心裏寫下幾個字。

——不、要、出、聲。

——交、給、我。

黎好壞?

顏格空茫的雙眼裏,逐漸浮現出些許痛苦的神色,随着遠離了盧卡,他腦子裏那些情緒仿佛被之前因殺死大水母真眼時吸收的那些信息流融合了,上千個角色來回拉扯着他的精神,無數的痛哭着、狂笑着、恐懼着的聲音灌滿了腦海。

“黎……”顏格艱難地出聲。

旁邊的黎好壞差點沒吹走音,甚至有些詫異地看向顏格。

——不可能吧,狄安娜都要緩一陣才醒,他怎麽做到還能保持理智的?

但很快黎好壞發現顏格其實并沒有清醒,他好像将自己又交給了一個什麽角色。

他揭開一面具,露出半個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嘶啞道:“帶着鯉鯉……走,我斷後。”

“……”黎好壞索性放下了口琴,“你現在是?”

顏格進入了來到這座城市後第一個冒充的警察角色,正從兜裏試圖掏出手-槍,一副壯士斷腕的模樣:“為……人民服務。”

不至于、不至于。

此時此刻離出口已經很近了,黎好壞剛想說點什麽,卻發現顏格因為理智不在線,錯把欲望舞鞋當槍掏了出來。

“嗒。”

欲望舞鞋暴露在盧卡的精神輻射圈裏,就像一滴水陡然落進了滾油,不和諧的音符瞬間打破了催眠之曲的氛圍。

盧卡睜開眼,血紅的眼眸倒映出顏格的影子,寶石手杖答地一聲叩向了地面。

“愛麗絲?”他仰起頭,念出了這個名字。

所有的活偶都扭頭看向了黎好壞他們三個人。

“……晚上好啊。”

黎好壞幾乎是在他醒來的瞬間就拉着明顯已經不太正常的顏格退到了水母門的正門口,在所有的紅眼活偶發出尖銳的鳴叫、向他們撲過來之前,就遙遙行了一個告別禮。

“改天見~”

他說完,拉着顏格和顧鯉鯉逃進了水母門裏。

……

“他們該不會真的有事吧?天都快亮了呀。”

會展中心……不如說現在是會展中心的殘址裏,因為地下水上湧,幾乎淹沒了整個三層。好在有周姨在,使用她的“搬磚工”能力臨時搭建了高臺和樓梯,讓大家回到地面上。

大多數人都帶着傷員和俘虜離開了現場,只有蕭怡、戴承澤和不願意離開的狄安娜還守在原地。

“放心吧。”狄安娜沒什麽良心地說着風涼話,“天亮了之後,就方便我去收屍了。”

蕭怡雖然很暴躁,但她打不過狄安娜,又老是被她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視線看着,也不敢發作,氣呼呼地躲在一邊。

旁邊的戴承澤看了看情況,謹慎地對狄安娜道:“就算死了也有烏鴉撿屍體,我們哪兒來得及……你不先回組織主持大局嗎?”

狄安娜:“我不用,我等他們的死訊。”

蕭怡回過頭,忍不住道:“你就不能盼點好?他們挂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狄安娜:“他們死了,你們這個隊就散了。我等着收編你啊。”

蕭怡:……&%¥&¥……

就在這個時候,狄安娜收起了笑,忽然站了起來,從腰後拿出一顆手-雷。

蕭怡戒備不已:“你幹嘛?你那□□,是真家夥嗎?”

“我所有的東西都是真家夥,以後你可以慢慢體會。”

随口調笑了一句,狄安娜直接拉掉了保險栓,在水母門裏閃出幾個人影後,不到一秒,就準确地将手-雷丢進了水母門裏。

時間精準到一秒以內,在黎好壞的衣擺剛好離開水母門的瞬間,□□就“Boom”地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水母門直接被整個炸碎,飄落的煙塵裏,黎好壞左手夾着個小女孩,右手撈着個奇裝異服的小醜,幽幽地望向狄安娜。

“姐姐,剛剛我要是沒用‘概念擴張’逃出來,你是不是打算連我一起幹掉?”

“很遺憾,你還活得好好的。”狄安娜絲毫沒有愧疚的意思,“這小女孩是?”

“長話短說。”

黎好壞把已經昏睡過去的顧鯉鯉遞給蕭怡,道:

“我要做個引導,防止他‘迷失’,幫忙清下場子。”

蕭怡接過沉睡的顧鯉鯉,呆愣道:“什麽引導?顏格怎麽了?”

狄安娜挑起一邊眉毛,認真打量了一下顏格,質疑道:“還沒進二階就迷失?”

“他直面了盧卡,這就是後果。”

狄安娜的嘴角重新挂上随性的笑容:“但願他的‘迷失者’形态是正面的,如果是負面的……找我解決,不收你的報酬。”

“我不會給你機會做這筆生意的。”黎好壞好像不是特別緊張,攤着手道,“早發現早治療,沒準以後再升階了就免疫了呢。”

“那你加油吧。”

狄安娜說完,一把攬過懵逼的蕭怡:“走了,小朋友睡覺的時間到了,我給你們找個地方補覺。”

“哈?”

人都離開了之後,整個會展中心一片寂靜,頭頂上破碎的藍色玻璃天頂上,漏下一道道飄着灰塵的柔光。

不規則的水泥建築物四周,流動的水聲趨緩,讓顏格沉重的呼吸聲近若在耳。

“唔……”

顏格抓着地面,渾身汗濕,頭痛欲裂,胡亂地撕扯着胸口的衣物,好像心髒着火一樣。

“顏格?”

黎好壞沒什麽誠意地安撫着,撈起顏格的身子,找了個合适的地方坐下,讓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捋了一下他顫抖不已的後脊,擡起他的臉。

他看着顏格的眼睛,讓他的瞳仁裏映出自己的影子,低語道:

“顏格,看着我……對,乖孩子。”

“合格的役者不會被角色左右,對嗎?別輸給它們……那不是真的。”

汗水沿着蒼白秀致的臉頰淌下來,顏格的瞳孔始終是擴散的,他現在好像只有肉-體是活着的,而精神世界已經成為了一片沸騰的岩漿,僅僅靠着本能做着反應。

“別抗拒,放松一些。”

“你喜歡什麽曲子?”

黎好壞不間斷地安撫着,他聲音輕緩,好似帶有什麽魔力一樣,一波一波的精神輻射沖刷下,不一會兒就讓顏格的顫抖停止了下來。

……我這算是占你便宜嗎?

稍稍脫離了危險後,手掌下勁瘦的腰肢和漂亮的、帶着一絲校園裏青澀氣息的肉-體,又讓黎好壞不得不走了一下神。

他平時看誰的表情都冷冷淡淡的,要麽就是嘲諷或暴躁,現在那副平日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破碎了之後,竟露出些許脆弱和靡麗的姿态。

黎好壞捧起顏格那張寫滿了茫然的漂亮面龐,這一刻他就像個脫-光了刺的祭品一樣,好像怎麽擺弄都不會拒絕。

他餓了,各種意義上的。

帶着一點薄繭的手指撥開下唇,被按住的地方松開後血液回流,迅速染上一層薄淡的嫣粉色。

黎好壞的瞳仁變深了些許,沉默地盯着顏格許久,最終還是閉了閉眼,把讓他的頭放在肩膀上讓他休息,側耳傾聽了片刻,自言自語道——

“算了,今天先放過你……”

他說完,又拿出了口琴,像是輕擁着顏格一樣,将口琴遞到了唇邊,吹奏起了一支舒緩的樂曲。

時光放緩,這一夜,一切像是暴風雨過後,緩緩沉澱着泥沙的寂靜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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