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禮道

清朝的皇子們從虛歲六歲開始就要入上書房讀書了, 在玥滢看來這算是個相當不人道不合理的規定。

皇子們每日讀書的時間是“卯入申出”,也就是早晨五點至下午三點,共計十個小時。無間寒暑,天天如此。

每年只有元旦、端午、中秋、萬壽節、和過生日這幾天放假,一共五天假期, 就連除夕也不放假。

這可是一個周歲才五歲的小朋友啊, 想想就可怕,而且五點上書房開始授課, 但皇子們需要提前一段時間去到上書房坐好溫習, 等待老師過來。

一個五歲的小孩每天早上四點鐘就要起來,這樣的日子一直要到他們開府建衙領了差事之後方能解脫,這可真是“三更燈火五更雞”。

這不過了年又拖了兩個月,待到春暖花開的三月,安兒終于是要去上書房讀書了。

然而更令她心疼的是, 安兒要進上書房後, 就不能再和自己一塊住了,按規矩是要搬到阿哥所去,由乳母和太監們看顧着。

這兩日她沒閑着的查點兒子身邊的人手, 物件,生怕孩子離了她的眼皮子底下會吃不好睡不好,底下人會疏忽照顧不周。

康熙看她挺着凸起的肚子, 在屋子裏忙忙叨叨的轉悠這, 忍不住就無奈笑道:“阿哥所那邊兒朕早就吩咐着內務府仔細置辦, 哪裏還用得着帶着許多東西。你也放寬些心, 孩子大了都是要獨立的,你現在就這般舍不得,待他将來娶了福晉自己開府搬出宮去,你豈不是更要受不住。”

因着擔心年幼的兒子,玥滢這兩天确實有些心情煩躁,還好她肚子裏的這一胎十分體諒她這個做額娘的,懷孕前期也沒怎麽鬧害喜,算是吃的好,睡的香,精神頭倒是還算好。

她忍不住就橫了康熙一眼,頗有幽怨之意。

“那怎麽能一樣,孩子長大了自然是要離開父母庇護自己闖出一片天地的,可安兒才六歲——”

懷孕中的女人情緒起伏本就大,再加上心裏确實難受,這話還未全說出口,就哽住了喉頭,眼圈也紅了。

她最近常有情緒這樣失控的時候,康熙已經十分有應對的經驗了。

他走過去将人攬在懷裏一邊哄着,一邊給屋子的宮人使着眼色,宮女太監們也都會意的悄聲退了出去。

“朕知道你是心疼安兒,不過就算是搬去了阿哥所,他每日下了學還是要過來給你請安的,不過是睡覺的地方換了而已。”

玥滢當然也清楚這點,不過心裏還是難受的緊,安兒每日在上書房念書,文課要學到下午三點,之後還要跟着騎射師傅學習武藝,這一天忙下來,孩子估計累得恨不得回去倒頭就睡了,就算能來請安也不過是待個盞茶功夫。

康熙見她神色微緩,連忙又趕緊另起話頭轉移她的注意力。

“朕記得你前些日子與朕提起你兄長有個小女兒你十分喜愛,不若就把那孩子接到宮裏來住上些日子,安兒和胤祐這眼瞅着都要入上書房了,你這宮裏熱鬧慣了冷不丁的孩子走了難免寂寞。”

玥滢一聽他提起這事也是有些動心,過年的時候嫂嫂伊拉氏帶着兩個孩子入宮給自己請安。

侄子鄂爾泰是之前早就定好要給安兒做伴讀的,過兩天應該就要進宮來了,侄女舒蘭自己是真心喜歡,若能進宮住一段日子也能緩解一下安兒不在身邊不習慣。

正好這事嫂嫂伊拉氏也是十分願意求之不得的,畢竟女兒若是能進宮陪伴貴妃娘娘一段時日,這身份自是要水漲船高的,将來在婚嫁上也更有資本些。

幾日後,安兒在玥滢懷裏膩歪了好半天,才被額娘不舍的交給了乳母。

皇子大了之後自然是不需要在食乳母的奶水了,而乳母的角色也轉換成了照顧小阿哥生活起居的保母,這不是指現代的保姆,而是在真正類似于母親角色的奴才。

甚至有許多在保母手中長大的阿哥,對保母的感情要遠大于從小就不怎麽親近的生母。

就像康熙對江寧曹家的厚愛,也多是因為他家老太太孫氏當年曾做過康熙的乳母和保母,因此康熙十分敬重于她,甚至将孫氏之子曹寅視為自己的手足兄弟般信任親近。

安兒身邊本是由四個乳母,大了後逐漸裁減最後只留下了一個周氏,也是當年玥滢最看好和滿意的一個。

周氏為人謹慎小心,照顧安兒又十分細致,玥滢對她也算放心,只是此時分別之際難免還是記挂,拽着周氏在門口又叮囑了許多。

直到弄巧天色漸晚,實在不好再拖,讓周氏領着安兒往阿哥所去了,後面跟着一溜的四個大的四個小的太監,都是玥滢一早就挑好了的,跟底子幹淨做事勤快又不容易生是非的。

她望着遠去那一小隊人影,神色怔忪。

安兒搬去阿哥所的當天晚上,玥滢就有些消沉,任憑麻團兒如何在她腳邊撒嬌打滾的賣萌,她也提不起興致來。

晚上甚至都有些失眠,康熙聽着她不斷翻身的聲音自然也睡不着,又怕她這麽熬夜傷身,只能大半夜喚人熬了碗安神湯,服下後這才安生了。

沒過兩日,鄂爾泰和舒蘭就被伊拉氏送進了宮。

伊拉氏臨走的時候眼圈兒紅紅的,卻害怕失了規矩也不敢真掉下淚,只能是拉着兩個孩子的手一個勁兒的叮囑要聽姑母的話,不能調皮。

玥滢同為人母,當然更理解她的心情,當即把侄子侄女摟到懷裏好生稀罕了一番,讓伊拉氏盡管放心,她這個做姑姑的怎麽也不會苛待了自己侄子侄女。

康熙料的不錯,小舒兒的到來确實很大程度緩解了玥滢心理上的難過,尤其是小丫頭有些羞怯的不敢擡頭到能夠軟軟嫩嫩的喊着“姑姑”,舉起手臂要抱抱,這過程裏的滿足感真是沒養過又甜又軟的小蘿莉的人完全無法體會的。

小舒蘭性格十分的乖巧懂事,再加上長相與玥滢有幾分相似,就連康熙見了也很是喜愛。

“舒兒與你這般相似,朕瞧着她就仿佛見了小時候的你一般。”

康熙看着乖巧的小姑娘,忍不住就笑着道。

“若是你生個女兒,定然也是這般乖巧可愛的性子,朕到時候也會把她捧在手心裏如珠如寶一般的呵護者。”

他輕輕撫了撫玥滢隆起的肚子,神色柔和中隐含一絲期待。

其實玥滢有時候看着舒兒也忍不住就會想,若是自己肚子裏這一胎的是個女兒好像也不錯,只是終究只是想想,女子在這世道實在太過不易,生于宮中的女孩子更是舉步艱難。

自康熙朝往上數的兩代公主大多的命運和親撫蒙,年紀輕輕就芳魂早逝的比比皆是,就算康熙對自己多有偏愛,愛屋及烏之下,女兒可能會擺脫撫蒙的命運,可這個時代的對女人壓迫下,哪裏會有真正幸福的女人。

還是個男孩吧,男權社會下,男孩子總會活得自在些。

紫禁城四月的淩晨仍有幾分寒意,眼瞅着就要到卯時正了,安兒與鄂爾泰帶着兩個小太監在宮道上一溜小跑往上書房趕。

鄂爾泰身形有些圓滾滾的,跑起來倒沒有安兒靈巧,此時天色仍是一片幽暗,幾人好不容易能瞧見上書房的燈火,鄂爾泰這才停下來彎腰扶着膝蓋大口喘氣。

“不行了,你讓我歇會。”

安兒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示意兩個小太監架起他的胳膊就往上書房的方向拖。

“你還好意思歇?今兒要不是因為你起晚了,咱們哪至于這般匆忙,小爺連早膳都沒來得及吃,一會還得餓着肚子聽課。”

鄂爾泰一邊在兩個小太監的攙扶下往前走,一邊賠笑道:“表弟,莫急,莫急,昨兒姑姑叫人送的一食盒糕點,我起來一看來不及了就趕緊揣了幾塊兒,一會兒到了你吃點墊墊。”

安兒差點被這眼裏除了吃就是睡的胖子氣了個仰倒,心道這家夥奸懶饞滑無一不占,若不是自己表哥,還真想一腳将他踹出老遠解解氣。

好不容易趕在卯時之前到了上書房,兩人蹑手蹑腳的進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胤禛一直留意着安兒的位置,此時見他終于趕到,轉頭擰眉瞪了他一眼,安兒縮了縮腦袋,給自家四哥露了個傻笑,胤禛也只得無奈的收回神色,想着等下了學定要再找他好好說道說道。

趁着這會師傅還沒到,鄂爾泰從袖中掏出早用手帕包好的點心,悄悄遞到安兒手裏,安兒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哀鳴着的肚子占了上風,伸手接過點心,小心的舉起一本書貓在後面吃起了起來。

胤祐坐在他身後,自然一眼就看到自家哥哥在幹嘛,忍不住就捅了捅他。

安兒本就有些提心吊膽的,被他這一捅差點嗆到,回過頭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兒的低聲道:“幹什麽?”

胤祐癟癟嘴,慢吞吞的道:“六哥,我也沒吃早膳。”

安兒有些無奈小大人一般的嘆口氣,自己身邊一個表哥奸懶饞滑,一個弟弟木讷遲鈍,偏這倆家夥按額娘的話說都是屬吃貨的,看見吃的就走不動道。

他留了兩塊兒荷花酥在手中,剩下的都用手帕包着傳給了胤祐。

胤祐拿着幾塊點心,臉上慢吞吞的露了一個笑。

将将把兩塊兒點心吃完,師傅徐元夢就進來了,皇子們連忙都放下手中書本,正襟坐好。

徐元夢是滿人,姓舒穆祿氏,早年中了進士後便一直在翰林院供職,近兩年才被康熙調到上書房為皇子們授課。

他為人十分刻板嚴謹,在上書房衆多老師中算是最不慣着這些皇子毛病的一位了。

他先是極認真的給皇子行了禮,皇子們也都起身回了一禮,這才走到自己的桌前跪坐下來,準備授課。

“太子殿下,大阿哥的今日需背誦《禮記·仲尼燕居》一篇,其釋義臣昨日已做過講解,還望兩位阿哥能多加體會。”

接着便要布置剩下幾位皇子的功課,誰知這時皇太子胤礽突然出聲道:“老師學生有一疑惑想請老師答之。”

徐元夢愣了一下,才道:“太子殿下請問。”

胤礽随即站起身來,他如今已有十一歲了,已有了少年的輪廓與身形,加上康熙對兒子們要求極其嚴格,皇子們各個都得能文能武,因此他以初具了些上位者的威嚴之氣。

“敢問老師,何為禮何為儀?”

這種問題太過淺顯,徐元夢幾乎不需思考便能随口答之:“《荀子·禮論》有言,禮者,養也。禮儀一道,本就以控制人之欲求為要。”

胤礽接着問道:“那敢問先生若是在求學之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求如食欲,是否可視為不守禮不尊禮。”

坐在後面的胤禛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略有擔憂的望向了斜後方的安兒。

安兒也略有所感,小心的将自己手中的點心渣用裏衣袖口蹭幹淨。

徐元夢也皺了眉頭,他敏銳的意識到太子這個問題應該是意有所指。

“有道是克己複禮,若是在求學之時仍心存欲念自是不守禮不尊禮的,求學之道行路漫漫,道阻且長,若是連這小小食欲都不能克服,如何能學有所成。”

胤礽少年清隽的面龐上浮起一個笑意,他拱手朗聲道:“聽老師一言,學生之惑頓解,今日學生見有人在書房這等求學之地竟然偷食糕點之物,深感憤慨玷污了這書房重地,又因這人是學生的弟弟而蒙羞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有老師解惑,學生方能夠安心糾正弟弟的行為,只盼他日後能明白這克己複禮的道理。”

徐元夢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目光在剩下的皇子臉上一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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