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栉風樓

折竹将商絨放下來,邁着懶散的步子走入院中。

商絨沒跟上去,她提着燈籠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拾起一截斷枝,垂着腦袋在積雪上寫寫畫畫。

燈籠靜置于雪上,黃昏搖曳的燈火映出她生動的影子,她擡起頭,發覺少年已轉過身,此時雙手抱臂,在不遠處用一雙剔透澄澈的眼睛盯着她。

她一下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腰間軟劍的穗子,踩着那雙過大的黑靴又拉着他走回到院門口。

折竹垂下眼睫,在燈火鋪陳的積雪之上,看清她一筆一劃的兩個字。

“折竹。”

商絨望向他:“我叫商絨。”

檐下再添一盞孤燈,隔着一扇窗搖晃半夜,室內昏暗一片,少年的影子映在窗紗上,他正背對着她,扯下半邊衣襟,露出來他肌理流暢的右臂。

商絨的半張臉掩在被子裏,只露出來那雙圓圓的眼睛,朦胧光線裏,她隐約瞧見少年臂上有一道猙獰傷口。

從她的角度,她只見他略微一低頭,随即臉一側,他咬下一只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小瓷瓶的布塞,藥粉撒在傷口上,破了的血痂裏浸出血液來,順着他的臂彎蜿蜒而下。

或許是察覺到些什麽,他冷不丁地轉頭。

縱是光線再晦暗,他依舊看得清她那雙靜默注視他的眼睛。

他鬓邊已有了綿密的汗珠,一張面容在暖色的光暈裏也顯得蒼白,但依然俊俏極了。

她直勾勾地撞上他的目光,很快又轉身縮進被子裏。

少年盯着她的後腦勺,眼底添了幾分狐疑,卻并未開口說些什麽,只回過頭攏起衣衫。

竹榻吱吱呀呀地響了一瞬,又忽然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

商絨沒回頭,卻知道他躺下了。

等了好一會兒,她再細細地聽,也沒聽到少年的呼吸聲,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眼前有一片從窗紗外照進來的光影。

那光影灑在少年身上,他猶如迷霧裏的遠山,在明暗交織的界限裏,巋然不動。

商絨的困意早已壓得她眼皮沉重,但夜裏偷跑的這一遭令她手腳冰涼,連骨頭縫兒都是冷的,困意抵不住渾身的僵冷,她裹着被子生生地捱着,天蒙蒙亮時才真正睡去。

但沒睡多久,竹床吱呀一響,她又倏忽睜開眼睛,彼時窗外晨光晦暗,她還沒醒透,便見那少年十分警醒,擁被起身,好似時刻蟄伏的狼。

他的指腹輕觸窗紗,卻未戳破,似乎是在聽什麽聲音,也許是商絨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回頭,見她要張嘴說些什麽,他便适時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一雙冷冽的眸子盯着她,搖頭。

商絨一下抿起嘴唇,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拉起來被子捂住半張臉,僅用眼睛時刻注意着他的動靜。

“刺啦”一聲。

商絨忽見一柄長劍刺破窗紗直指少年面門,她瞪大雙眼,卻見他靈巧地偏頭躲開,随即徒手握住劍鋒用力一拽。

鮮血淌了少年滿手,外面的那人被他的內力所懾,腦袋撞破整個木窗,木刺紮進咽喉,那人雙目失焦,當場氣絕。

商絨呼吸發緊,臉色煞白。

“別出來。”

少年睨她一眼,匆匆一句,随即提劍自破損的窗棂如風掠出,似一道煙青雲霧流散。

逼仄的院中靜立十數人,他們正是昨日于南州官道上打算截殺一路人馬未遂的那些殺手。

“十七護法。”

為首的褐袍男人神情陰戾,“殺十一護法,沉屍漁粱河,您如此任意妄為,就不怕樓主怪罪?”

“十七護法!您這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啊!十一護法身死,我等豈非要再入血池?”有人憤而叫喊。

栉風樓天下第一殺手樓的名聲,是多年的屍山血海換來的。

樓中護法十七人,常有人死,也常有人拼盡全力也要成為其中之一。

一到十七是血淋淋的數字,其下埋葬着許多背負這些數字從生到死的殺手,而從始至終從未被取代過的,除了第二,便是十七。

十七是他們眼前這少年,而他今年卻不過十六歲。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栉風樓的護法,而栉風樓內有規矩,一位護法在外身死,跟随其出任務的所有人便要重歸血池。

血池,是栉風樓內的地獄,任何一個從那裏走出來的人,都不會再想回去。

“血池也算絕路?”

少年略微活動了一下被劍刃劃破的那只手,血珠順着蒼白指骨滾落,他的眼睛始終有彎彎的弧度,“若昨日你們參與其中,那條官道就成了栉風樓的絕路。”

“十七護法何意?”

那褐袍男人皺起眉頭。

少年眉眼隽秀且淩厲,“栉風樓從不過問雇主身份,将死之人的身份卻是不可不查,但這查證身份的事,是樓內何人所為?”

“這樁生意來得急,雇主開價三萬兩,買兩個人的命,十一護法是趕着回樓裏的,他說過了,是永興古寧府的顧氏。”男人眼珠動了動,如實說道。

“三萬兩白銀,只取兩人性命?”少年持劍而立,衣袂獵獵,“永興古寧府的商戶顧氏,真值這三萬兩?”

“您究竟想說什麽?”男人按捺不住躁意。

少年一頓,低首去看手中的軟劍,薄刃上粼粼的寒光映于他的眼底,他惋嘆:“你們還真是笨。”

“雲哥,我看他就是想哄騙我們!”

一名年輕的殺手已忍耐不得,“他在萍川時所受的重傷應該還未痊愈,我們索性現在就殺了他!十一護法怎麽說也與樓主有情,我們今日替十一護法報了仇再回樓中,說不定還可免去重回血池的懲罰!”

在栉風樓,功過是可以相抵的。

衆人被他言語鼓動,一時目光再聚集到那少年身上時,便如鷹隼一般陰冷瘆人。

風雪更重,一場厮殺的聲音縱使隔着一道木門也清晰傳入屋內。

商絨瑟縮在床角,緊繃着神經動也不敢動,可是那道破損的窗外拂來冷風,更帶來了越發深重的血腥氣。

但她仍忍不住細細地去聽,聽見門外刀劍相接,聽見有人慘叫,或重物落地,她一一辨認出慘叫的聲音或寬厚或粗犷,沒一個是屬于那少年的聲線。

動靜忽然隐去,猶如一場疾風驟雨戛然而止,她不由擡頭去望那血跡斑駁的窗棂。

忽然——“砰”。

商絨下意識地轉頭,正見門板轟然倒塌,随即便是凜冽的寒風裹挾冰涼的雪粒迎面襲來,她看見門板之上的陌生男人吐了一口血,而他轉頭發現了床榻上的商絨,瞬息之間也不知他揣度了什麽,商絨只見他作勢就要起身朝她來。

她立即赤足跑下床去躲開他,随即将風爐上的茶壺拎起來,壺內的水燒滾了,她被燙得厲害,也沒握緊就一下朝那人扔了過去。

男人被茶壺砸破了額頭,滾水灑了他滿臉滿身,他被燙得面目猙獰,叫喊起來。

商絨還在吹自己被燙傷的手掌,卻聽他的慘聲驟然止住,她擡頭,發現他頸間破了個血洞,血肉裏似乎隐約閃爍薄冷的銀光,那似乎就是洞穿他脖頸的東西。

她幾乎呆住了,眼見那男人雙目圓瞠,重重地倒下去。

雙腿失了力,她踉跄坐倒下去,此時,她才發現破開的門外,更有十幾具屍體淩亂鋪陳,個個渾身是血面容不清,流淌的血液幾乎染紅了院子裏大片的積雪。

“過來。”

忽的,一道低靡的嗓音傳來。

商絨猛地循聲望去——在門外右側的回廊欄杆畔,少年有玉山之貌,卻半張臉都沾着血,烏發淩亂地落了幾縷在鬓邊,筋骨漂亮的一只手握着那柄軟劍,朱紅的穗子浸滿了血,一滴一滴的,順着臺階滴落。

他一動也不動,縱然山風拂他發,冰雪沾他衣。

在尚且幽幽暗暗的晨色裏,他盯住她的那雙眼睛,猶如鬼魅一般,令人止不住地膽寒。

“昨夜你看見我将藥放在哪兒了?”

他輕緩的嗓音裏裹着幾分疲累,此時靠在欄杆上一動不動。

昨夜他換過藥後便将瓷瓶随手擱在了枕邊,商絨幾乎只是聽他一提,便一下想起來,她還沒動,見少年的神情變得更冷,她更如驚弓之鳥,“看見了。”

扶着柱子站起來,商絨別過臉根本不敢多看地上那具死屍,她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來,邁着小小的步子躲開地上蜿蜒的血跡往竹榻邊挪過去。

她像一只小蝸牛。

折竹覺得自己的血快流幹了,冷眼瞧着她走出門還要避開那魁梧壯碩的死屍,不肯在腳上沾一點兒血污,待她好不容易出來,她在他面前蹲下,打開那瓷瓶塞子的手都是顫的,藥粉在他身上亂灑了一通,苦澀的粉塵彌漫,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他臂上的傷口猙獰血紅,商絨一股腦兒地将藥粉往上倒,白白的粉末将傷口厚厚地遮蓋起來,她才敢多看一眼他的傷口,然後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再握緊瓷瓶,她掌中因摔倒而磨破點皮的地方沾到了瓶身殘留的藥粉,疼得她“嘶”了一聲。

這藥灑在傷口上竟然這樣疼?

商絨一下擡頭看向他,可他隽秀的眉是舒展的,只是此時沒什麽笑意,垂着眼睛,又濃又長的睫毛被風吹得微動,一張沾血的面龐透着極致的冷感。

那樣深的傷口,他不疼嗎?

商絨不禁想。

他此時不說話,有種莫名的孤僻,商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見他側過臉,看向雪地裏遍地的死屍。

他逐漸流露出某種寡淡無味的神情來。

“商絨。”

少年的聲音清晰而動聽。

風聲穿梭于枝桠,寒霧缭繞,落雪沙沙。

忽的,他卧蠶的弧度更深,眼底清淩淩的光斑漾漾:

“你要不要——”

“和我一起去玩兒?”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