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一回

天還沒亮時,商絨便被噩夢驚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來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聲在這昏暗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

光潔的前額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手肘撐在桌上緩了片刻才慢慢地擡起眼睛。

滿室寂寂,她看見僅隔了一道屏風的對面榻上空無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還是一夜未歸?

商絨坐下來,抹去滿額細汗,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此時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時,她卻再沒有絲毫的睡意。

夢中諸景攪得她心內思緒煩亂,她閉了閉眼仍覺不寧靜,嘴唇翕動着暗自默背起道經來。

偶有不通處,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來在桌上書寫,以往她不常背誦,卻常要一遍遍抄寫送至案前的道經青詞,于是嘴上不通之處,她只要寫上一寫便能順暢。

商絨逐漸忘了那個惱人的夢,也忽略了窗棂外由暗轉明的光線已将這室內照得分明,房門“砰”的一聲被人大力踹開,她吓了一跳,衣袖拂過茶碗,登時碗摔水灑,一地狼藉。

有風自門外湧來吹着淺色的紗簾晃動,那黑衣少年步履輕快,來到桌前便将懷抱的一堆油紙袋一股腦兒地往桌上一扔。

大約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長的手指挪開一只油紙袋,但壓在底下的水漬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字痕,他嘴裏咬着一顆蜜餞梅,問她,“寫的什麽?”

“《太清集》。”

商絨如實說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沒再接什麽話,只從面前的油紙袋裏摸出一塊熱騰騰的芡實糕來咬了一口,見她還乖乖地坐着,動也不動,才道,“不吃嗎?”

他輕擡下颌,“這些都是你的。”

事實上,商絨早就餓了,從晨起到此時她也不過才喝了兩盞冷茶,順着縷縷散出的熱煙帶着芡實糕的香氣,她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一下,伸手從中摸出一塊來,她也沒忘對他說一聲:“謝謝。”

他一向很會買吃的和玩兒的,就連這塊芡實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軟彈牙。

桌上的油紙袋裏,除了芡實糕還有嘗起來不算太甜的蜜餞,酸甜适中的糖葫蘆,顆顆飽滿的幹果,以及裹了黃豆粉的紅糖糍粑。

夜裏熄滅的風爐又添上了炭,燒得緋紅發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熱霧來,他盯着對面正小口吃糕點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寫下兩字。

木泥。

商絨盯着那兩字,片刻也沒再咬一口手中的糕點。

折竹指節一屈,輕敲桌面,眉眼微擡,“看來你知道。”

“在玉京時,我曾聽宮……”

商絨話說半句,她一頓,擡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後才又接着說,“我曾聽觀中其他人說起過,常有些權貴人家在宅中豢養‘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篤信玄風的貴人既要清淨修行又舍不下紅塵百味,便買來女童在家中一直養着,作為貴人的替身,替其擋下災厄。”

這已算得是玉京高門裏的秘聞,若非是去年朝中鬧出來一樁案子,宮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兒,商絨也不會知曉這世間還有什麽木泥。

“替人承受災厄,身如腐木塵泥,”折竹無甚興味地嗤笑,“他們倒極會取些稱謂。”

“難道這裏也有人豢養木泥?”商絨隐約覺得,他忽然問起木泥,只怕還與昨夜遇見的那個神秘人有關。

折竹慢飲一口熱茶,卻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個名為夢石的道士,聽人說,他出自汀州名觀——白玉紫昌宮。”

白玉紫昌這四字商絨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問,“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麽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責也不過是流放,絕不至死。”

“他半路還俗與人成親,妻子卻早逝,後來他帶着一個女兒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畫符做法事的游方道士,六個月前他落腳容州,女兒在此地走失。”

商絨聽他這話,便反應過來,“他的女兒被人賣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門中見不得光的玩物,也許是鬧上朝野的那一樁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隐秘,從玉京到這容州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如此風氣在這些荒唐奢靡之輩中倒是傳得快極了。

折竹淡應一聲,擱下茶碗,“買下他女兒的便是容州的富戶孫氏,孫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裝打秋風的道士上門時他女兒已經死了,故而他以進獻仙丹為名再入孫府,當夜暴起連殺三人。”

商絨聞言,驚得握着茶碗忘了喝,片刻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應該也不會被處以死刑。”

當今的淳聖帝對道士的優待遠不止于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于他白皙的側臉,更襯出他眼睑下方一片倦怠的淺青,“孫氏的長房是晉遠都轉運使,請人在無極司的籍冊上劃去一人也不是什麽難事。”

為避免更多人舍棄凡俗致使修道者衆,淳聖帝為大燕道士特設官署——無極司,各地建道觀都須無極司允準,而有師從的正陽道士全由地方記錄在冊送至無極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順。

為遏制道士泛濫,無極司有着極為嚴苛的核驗規矩,故而在大燕,要成為道士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石之名被劃去,就意味着,他如今身上不但擔了人命官司,還有一個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個人才要你去劫獄。”

商絨恍悟,是因孫氏背靠晉遠都轉運使這棵大樹,道士夢石的死罪被板上釘釘,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獄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來,想了想,說,“也不知他與那位夢石道士到底是什麽關系,竟令他身為官府中人,也甘冒獲罪的風險謀劃劫獄。”

“很有趣是嗎?”

折竹的眼睛彎起笑弧,漫不經心。

商絨擡頭,正見少年站起身來,腰間薄刃擦着躞蹀帶的金扣發出“噌”的聲響,他随手将軟劍扔到桌上,單手繞到腰後解開躞蹀帶,于是玄黑的衣袍寬松許多,他大約倦極,閉了閉眼,嗓音裏透了些懶散,“我睡會兒。”

商絨看着他轉身走到那道屏風後,沒一會兒,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風,随即他往榻上一躺,扯來被子便不動了。

她站起身繞過屏風,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

她喚。

他懶得應,也沒睜眼。

“你真的要管這樁事嗎?”她蹲下身,雙手撐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獄,我聽說,裏外是有很多官差的。”

折竹睜眼,側過臉看向她,“你的閑事,我不也管了?”

商絨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閉起眼睛,他的嗓音裏夾雜着他滿不在乎的冷淡情緒,“人生在世,樂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

商絨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腳踏上,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她。

道士夢石在四日後處斬,折竹竟也安安穩穩地玩了三日,白日聽書看戲,游船吃酒,晚上消夜賞雪,看傀儡戲。

商絨也因此被迫得見高高宮牆之外屬于尋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絨坐在高檐脊線之上,她懷抱着一個包袱,腳下踩着瓦片,動也不敢多動,穿巷過街的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發随風而動,她不安地擡頭看向身側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離開容州,客棧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只能在這裏等我。”折竹扯下腰間小小的玉葫蘆來抿一口酒,随手将一只油紙袋遞給她。

商絨接來,發現裏頭是一塊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極香,即使指腹隔着油紙袋被燙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沒舍得松手。

今夜月輝盛大,銀白一片的光影灑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積雪晶瑩閃爍,少年半垂眼睫,陰影遮掩他眼底諸般情緒。

商絨正低頭小口小口地吃炙牛肉,卻忽見少年骨節漂亮的手遞來一根碧綠細草,她一頓,輕擡眼簾望向他。

“玩嗎?”

他似百無聊賴。

“什麽?”

商絨呆愣愣的,不知他遞來這根草是何意。

折竹的卧蠶弧度更深,他輕聲笑,“看來你們星羅觀中人除了抄寫道經青詞,煉些破丹藥,便沒什麽樂趣了。”

聽他提及星羅觀,商絨有些不自然,她模糊地應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待少年将那細草塞入她掌中,她将那一包炙牛肉放到一旁,聽見他說,“這是鬥草,誰的草最先折斷,就算誰輸。”

商絨觸摸細草,它果然柔韌,下一瞬,少年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以兩手捏住草葉的兩端。

她的渾身僵硬,盯着他的手指片刻,心裏想的卻是,他今日似乎并沒有在劍柄塗上那奇怪的草汁。

“你若贏了,我身上的糖丸都歸你。”

折竹捏住草葉首尾,他的語氣悠然。

商絨原本在看兩根交織的草葉,但聽見他的聲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這一瞬,她感受到他手指用力,于是她被動地匆忙拉拽。

草葉應聲而斷,頃刻間勝負已分。

許是因她不得要領,用力過猛,她的草葉斷作兩截,她也因此而身體不受控地後仰。

寒風盈滿口鼻,商絨下意識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與此同時,他的手也迅速地扶住了她的後腰。

月亮的清輝浸潤在少年烏濃的發上,他在這樣冷冷清清的光色裏,一雙眸子猶如點漆,盈滿波光。

少年的鼻息帶有浸雪的竹葉清香,商絨後怕似的,滿臉驚慌地望着他,卻不防他手指伸來,将一顆東西塞入她嘴裏。

甜甜的,涼涼的滋味在舌尖綻開。

她滿耳是風,卻仍聽見他隐含笑意的嗓音:

“念你是第一回 ,你輸了,我也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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