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山神廟

三個人兩匹馬出城竟也暢通無阻,商絨在寒夜裏匆匆一眼,瞧見守城的官差一個個地站着打瞌睡,馬蹄聲聲過城門時,他們充耳不聞,連眼皮也沒掀一下。

那道士夢石在馬上颠簸許久也沒有清醒的跡象,凜冽的風雪被少年擋去大半,商絨在他懷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時,他忽的一拽缰繩,馬兒當即引頸長嘶。

緊接着,少年冰涼的手指輕戳她的耳垂,商絨一霎清醒許多,茫然回頭時,少年已翻身下馬。

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處,滿眼枝影橫斜。

“折竹,那兒有個火堆。”

商絨一瞬警惕起來,這樣寂靜的山林裏,為何會有一堆燒得正旺的柴火?

折竹将兩匹馬的缰繩拴在樹上,聞聲抽空擡首瞥了一眼,淡應一聲,也沒下文,只朝她伸出手。

他一雙手舒展,指間殘留着星星點點的血跡,溶溶月輝裏,商絨在馬上看他,然後朝他伸出雙臂。

他抱住她纖瘦的腰身,她也下意識地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少年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卻有點不敢呼吸。

他将她抱下來放到地上便松了手,回身走到另一匹馬前,伸手一個用力,那馬背上的男人便重重地摔在雪地裏。

然而即便是如此,那男人也絲毫沒有反應。

商絨看着折竹從馬鞍底下取來一捆麻繩,将那男人綁在了一棵大樹上,随即他輕蹭了一下臉頰,于是檀色的妝粉與血跡在他白皙的手背污作一團,他嫌棄似的,輕皺了一下眉,走到底下的小溪畔。

即便那個神秘男人已見過他的面容,但他入牢獄之前還是耍了一些小把戲。

不論如何,看清他模樣的人總歸是越少越好。

商絨小跑到他的身後,回頭不安地望向那燃燒的火堆,又來看他,“你把他綁在這裏做什麽?”

折竹掬水洗去了臉上的顏色,水聲滴滴答答的,溪流粼波微泛,他轉過臉來,大約是山間水太寒涼,他白皙的面龐隐約透着幾分薄紅,他濃密的眼睫也沾着晶瑩的水珠。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說。

商絨聽見他的聲音才堪堪回神,她不知為何,匆匆側過眼躲開他的目光,待他站起身,她又跟着他回到火堆旁。

“你在這裏等我。”

“他醒來若敢對你不利,”折竹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匕來遞給她,随即瞥了一眼那發髻散亂,一臉髒污的男人,慢悠悠地說,“你就把他捅成篩子。”

匕首抵在商絨的手背,冷冰冰的,她擡頭望他。

少年鬓發濕潤,低睨她,道:“不敢?”

商絨抿起唇,接來匕首不說話。

“這火堆……”她還是很在意那明顯是有人撿來幹柴點燃的,一邊還備着些枯枝柴火。

“放心。”

折竹并未多加解釋,他側過臉,火光跳躍在他幽暗的眼底:“這裏很安全。”

燃燒的火堆裏火星子噼啪迸濺,寒冷的夜風吹拂商絨的裙擺,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如濃墨的衣袂逐漸與夜色相融。

然而黑暗裏,倏忽一瞬,一樣東西抛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火光與月色照見她掌中那個小小的,漂亮的玉葫蘆,上面還墜着金珠流蘇。

“若是害怕,不妨喝兩口。”

茫茫寒霧裏,少年的嗓音猶如沾了雨水般清爽。

細雪落在指間,商絨垂眼看着那個小玉葫蘆,山林裏此時寂靜下來,只有風聲急促又喧嚣。

她回頭看見那綁在樹上,低着頭仍不清醒的男人,這裏到底不止是她一個人。

她在火堆旁的石頭上坐下來,可是低頭一看,這石頭光滑且有些濕潤,并不像是原本就在這兒的。

她一下回頭去望底下的小溪。

這石頭,倒像是被人從溪畔特地搬來這兒的。

商絨無聲地張望四周,握着匕首的手指漸漸越收越緊。

——

十裏坡,山神廟。

“大人,那小子不會不來了吧?”

只點一盞孤燈的簡陋廟宇內,一名身穿尋常人衣袍的捕快壓低聲音道。

“他劫了人不往這裏來,又要往哪兒去?”捕頭何義生一手始終按着腰間的佩刀,“依照知州大人的意思,只有今夜殺了這小子,再将他的屍首送去晉遠都轉運使面前,這件事才算有個交代。”

“不過,他既有本事滅了杏雲山上一百來號的山匪,那麽我們今夜便更要小心些。”何義生的眉頭擰起來,也不知為何,心下總有些不安。

“大人放心,我們不論如何也有這麽多人,再者,這廟內已設下機巧,他只要踏進這道門檻,就別想活着出去。”

那捕快信誓旦旦。

風雪拍門,那扣不嚴實的木門吱呀個不停,何義生的神情一瞬變得警惕起來,他擡首示意身前身後的人都噤聲,手緩緩握住了刀柄。

隔着單薄的門板,衆人只聽得重物落地的一聲悶響,随即便是一少年艱難喘息的聲音:“來人。”

聽着竟有些虛弱。

門內衆人面面相觑,何義生更是滿臉凝重。

只聽得門外有劍刃輕擦什麽金屬物的清晰聲響,那少年咳個不停,幾乎是咬牙般:“再不出來救我,我便殺了他。”

在窗邊的捕快一見何義生的手勢,當即點頭,手指戳破一點窗紗,順着那小洞窺視外頭。

只見那黑衣少年已倒在了雪地裏,檐下的燈火照見他蒼白的面容,而他沾滿血的手握着一柄軟劍,那劍鋒正緊貼在另一個倒在地上,亂發遮面,似乎不省人事的男子的脖頸。

捕快一下回過頭,朝何義生點頭。

“大人……”在何義生身邊的那人低聲喚。

而何義生思索片刻,擡起頭來對他道,“你開門出去,切記,一定要先将夢石帶進來。”

“是。”

那人應聲,随即招來兩人,與他一同朝大門走去。

腐朽的木門緩緩打開,裏頭暗黃的光順着逐漸擴大的門縫而湧入來,那捕快領着人邁出門檻,便見石階下,黑衣少年已仰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猶如死了一般。

白雪染血,觸目驚心。

捕快遲疑了一下,與身後兩人邁步下階,他們踩踏積雪的聲音重,但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閉着眼睛,一絲反應也無。

捕快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朝身邊的兩人招手,示意他們趕緊去扶地上穿着灰撲撲道袍的那個男人。

然而,

亂發遮臉的男人睜眼,手中一柄短匕迅速一劃,轉瞬割破了兩人的喉嚨。

捕快正要回頭,可雪地裏的少年手指屈起在雪中握住軟劍,寒光閃爍一瞬,即便他尚未睜眼,也精準地刺穿了這捕快的腰腹。

點滴的血液順着薄刃流淌至少年手上,他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盯住此人被徹底定格的驚恐模樣。

“大人!有詐!”

這一幕落入門內衆人眼裏,有人慌忙轉頭去看何義生。

可他們尚未來得及動作,四方窗戶便從外頭被幾道黑影大力踹開,随後便有不少被點燃的火把被扔進屋內。

火苗一見破爛的簾子與木柱便蔓延開來,屋內蟄伏的衆人一時慌了神,身上沾了火焰的驚慌之下,不管不顧地一個接一個地跳出窗外去。

屋內的天羅地網機關暗箭被這一把火毀了個幹淨,何義生帶着人踢開大門跑出來,步履又頃刻止在石階上。

他看見眼前這片白茫茫的雪地裏,不知何時已添了十幾道陌生的身影,他們個個蒙面,除了那穿着一身道袍假作道士的男人,以及——他身旁那一名黑衣少年。

燈籠搖搖晃晃,那光影映在少年的眸子裏卻是冷的,他纖薄微晃的劍刃上一顆顆的血珠無聲滴落。

“殺。”

少年的目光掠過何義生的臉,嗓音好似裹着冰霜。

燃燒的烈焰張牙舞爪,刀劍相接之厮殺聲接連響起。

何義生艱難地以刀刃抵擋着少年的劍鋒,卻終歸力有不逮,堪堪幾招便踉跄後退,他倉皇擡首,少年的軟劍擦着他的劍刃,柔韌的劍身一晃,他被那粼光刺了眼,纖薄的劍鋒刺穿他的喉嚨。

何義生雙目瞪大,慢慢失焦。

埋伏在此地的近百人皆被這十幾名蒙面的青年輕松解決,而身後的火光也才将将吞噬那間舊廟。

“十七護法。”

身着道袍的姜纓提着劍,見那黑衣少年轉身,他便忙跟上去。

“照例,你們離我遠點。”

少年将沾血的劍鋒在雪地裏擦拭幾下。

“……是。”

姜纓應了一聲,想問些什麽卻又不敢問。

尤其事關那位明月公主。

這些烏合之衆即便有個八十之數,十七護法要殺他們也并非是件難事,依照他的脾氣秉性,他也一向不需要他們這些人插手這些任務之外的事。

他們來與不來,也不過只是時間上的差異。

但今日十七護法不但要他事先帶人出城,又在那林子裏生起一堆火來,更留了人在那裏守着。

“您這便要走?”

自那夜在容州城的八角樓上見過折竹後,姜纓再不敢多提明月公主。

折竹用指腹蹭過臉頰上沾染的血跡,冷淡擡眸睨他一眼,繼而邁着輕緩的步履走入彌漫的寒霧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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