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證心樓

淩霜大真人綴夜入宮, 在摘星臺下便望見了其上沖天的火光,負責看護摘星臺的道士抟雲臉上粘着灰痕,一見他便躬身顫聲道:“大真人, 摘星臺太高, 往上運水不易,故而這火勢才遏制不住,到了這步田地……”

“太平缸呢?那些太平缸都是擺設嗎!”淩霜大真人擰起眉來,少有地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近來天幹,雨水少, 太平缸裏的水都幹了……”抟雲根本不敢擡頭直視淩霜大真人的臉。

“雨水雖少,但也不至于能教摘星臺上的太平缸都幹了吧?”

忽的, 一道聲音臨近, 淩霜大真人轉身,在一片灼人的火光裏瞧見那位被侍衛宦官簇擁而來的大殿下。

“究竟是被日頭曬幹的,還是另做了他用?”

夢石在淩霜大真人身側站定, 盯住那道士抟雲。

與帝王太過相似的眉眼, 以及這一分迫人的氣度令抟雲滿額是汗, 他跪下去, 再不敢替人遮掩:“摘星臺上取水不易, 有時, 有時他們躲懶, 澆花灑掃的水, 都從太平缸裏取……”

“不成器的東西, 這便是你們修行的樣子?”淩霜大真人拂塵一掃, 沉着臉:“今夜這火是誰的過失, 為了躲懶偷用太平缸中水的又都是誰, 你都一一給我查清楚了, 我星羅觀,沒有這般怠惰的修行之人!”

“是!”

抟雲不敢擦汗,垂首應聲。

夢石立在長長的石階底下,擡眼便見摘星臺上的樓閣已坍塌下來,在那座大殿的檐瓦之上燒成一團,像條咆哮的火龍。

“夢石殿下,此事也是由您查辦麽?”

抟雲起身又跑去摘星臺上監督衆人滅火,淩霜大真人對夢石行了禮,問道。

“摘星臺連出兩件禍事,大真人預備如何與父皇交代?”

夢石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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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宜公主一事,貧道确是始料未及,今夜摘星臺又起火,陛下卻并未召見……”縱是淩霜大真人在聖駕身側多年,也始終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摘星臺上投下的光影在夢石側臉閃爍,他狀似不經意般:“我至今想不通,要蘊宜入正陽教,長居摘星臺清修,已是最能保住她聲名的法子,她是劉皇後所出,貴為公主,她到底是在怕什麽?竟不惜以死反抗。”

淩霜大真人聞聲,沉默許久,方才一嘆:“殿下是想問,明月公主在樓閣上的那四年吧?”

“大真人不是說,與我是一條船上的人?”

夢石看向他。

淩霜大真人雙手藏于袖間,拂塵靠在臂上,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這位身着道袍的殿下。

當今聖上一心向道,奉正陽教為大燕正統,淩霜也因這份殊榮而安逸多年,但居安當思危,如今的朝局暗流湧動,而朝中的兩方勢力各有其心向的儲君人選,然,劉皇後所出的皇子息瓊與擁護他的那幫清流一般厭道惡玄,而胡貴妃所出的皇子息照自有胡家外戚勢力幫襯,雖有意拉攏淩霜,但淩霜深知其态度暧昧,也并非可信的一方。

故而淩霜這些年來一直未敢參與朝中的風雲變幻,但天子越發年邁,他也有些心急,不知該如何穩固自己的地位。

恰逢這位文孝皇後的血脈忽然歸來,又那麽巧,正好是出自白玉紫昌觀的正陽教道士,與淩霜自然信守同一個道心,若能奉他為儲君,何愁正陽教運勢不昌?

“明月公主入宮時只有一歲,那時劉皇後尚在,但因陛下疼愛公主,擔心劉皇後不會像親生兒女般待她,便為她獨辟一殿,親自挑了宮娥嬷嬷盡心照看,他幾乎每日都要去看望公主,并悉心教導公主,公主喜愛丹青,也是陛下注意到,并請翰林學士傾囊相授。”

周遭的宮人與道士提着桶來來去去,摘星臺上燒斷了木梁的聲音不斷傳來,淩霜大真人嗓音徐徐:“陛下對明月公主萬般疼愛,有關教導公主之事,他必親力親為,甚至願陪公主玩樂,但在公主六七歲時,也不知為何,公主時不時地就要問起她的父親榮王,她甚至哭鬧着要回王府找她的父王。”

“殿下應該知道陛下與榮王之間的恩怨,即便陛下當年登位時顧念兄弟血親之情留了榮王一命,但陛下心中對榮王尚有十足的戒心與怨恨,按理來說,榮王的女兒,陛下必不會真心待之,可是殿下,明月公主是攜異象降生的,她是我大燕的祥瑞,何況她的母親是榮王妃肖神碧。”

夢石聽他提及“肖神碧”這個名字,神情便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他如今既已歸來,自然也聽說了許多有關他母親文孝皇後的事,而知曉這些事,便也無法避免地知道幾分那位榮王妃肖神碧與他父皇之間的舊聞。

據說,在他父皇尚未登位,還只是楚王府庶子時,他父皇與肖神碧便是青梅竹馬,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少年相知卻并未相守。

“難道……”

夢石心中有了個猜測,他的神情變得怪異起來。

“殿下慎言,”

淩霜大真人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個中內情不是殿下與貧道能夠擺到明面上來說道的,榮王妃既說她是榮王的骨肉,那便是榮王的骨肉。”

“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榮王,才會讓她入摘星臺?”夢石仿佛已窺見其中的些許隐秘。

“陛下對榮王本就芥蒂極深,他親自撫養了明月公主幾年,卻仍不得她那般親近,又聽她哭鬧着要見她的父王,他更覺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貧道領公主入摘星臺證心樓清修。”

淩霜大真人繼續道:“貧道遵從陛下旨意,在樓中教導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時尚且頑劣,不肯靜心修習道法,聽貧道講學,她貴為大燕的明月,貧道怎敢毀傷?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來探望,她必故意提起榮王,惹得陛下每回軟下心腸來,便又被她渾身的刺給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違抗,貧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約束她身邊親近的宮娥,憑此,她方才慢慢摒棄頑劣心性,靜心修行。”

夢石将淩霜的一字一句都收入耳中,他不難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證心樓中,壁上的鎖扣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

“她入證心樓時,幾歲?”

夢石的語氣聽似平常。

“約莫六七歲。”

淩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須,道。

六七歲。

她在證心樓中,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父王,倔強了四年。

那是與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紀。

“殿下。”

淩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視他:“貧道之所以願與殿下說這些,只因殿下與貧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與您之間,橫亘着上一輩無法消解的舊結,榮王是害死您母親的真兇,而榮王妃與您母親也尚有積怨,她絕不會允許您與她的女兒走得太近,而今,她尚能在宮中行走自如,您以為,她會眼看着您去争那儲君之位麽?”

“殿下,您與明月公主,終不是一路人。”

——

半個禁宮都因摘星臺失火而嘈雜喧鬧,純靈宮中守夜的宮人也因這一場火而消去了幾分瞌睡,怕驚擾殿內歇息的公主,他們也只敢壓低聲音各自談論。

卻不知,他們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說來,你是因你父王而入證心樓?”

樹蔭裏,少年隐含醉意的聲音在斑駁的陰影裏落來。

商絨躺在麻繩吊床上擡起頭,沒有在那片濃蔭裏找見他,卻在枝葉的縫隙裏,望見如簇的星子。

“嗯。”

商絨輕聲應,此時看不見他的臉,她卻好似借着這夜風蟬鳴,更能将心底事說與他聽:“我那時很小,蘊宜她們跟我說,榮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為我父王不喜歡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丢進宮的。”

“我那時就想,為什麽她們能與自己的母親在一處,而我不能,為什麽她們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個皇伯父賜給我的封號,為什麽我的父王從來不見我。”

她捏着那只折竹帶回給她的紙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詞裏夾藏了這一頁紙,我知道,他給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說,我并非是沒有來處的孩子,可是因為這個,我就更想見他了。”

“我因此觸怒皇伯父,我起初是不後悔的,因為我那時尚不明白皇伯父與我父王之間的事,我不知我想見我的父王究竟為何是錯,我記得我父王說,會再寄書與我,于是我等了很久,我幻想有朝一日,他會來接我回家。”

商絨閉了閉眼,将那只紙蝴蝶握進手裏:“但他沒有來,而我,也後悔了。”

“是因為證心樓中那些嵌在壁上的鎖扣?”

少年倚靠在樹幹之上,垂眼望底下吊床上的小姑娘。

“是。”

吊床輕輕晃,商絨眼前的星子疏影也跟着晃:“誰與我親近,他們便以鐵索束困誰,要其辟谷清修,直至我肯完成大真人交予我的課業。”

“大真人教我向善,交給我很多的道理。”

她的聲音越發得輕:“可他們又以此約束我,我若不好好修行,受苦的便是我最親近之人。”

那樓內竹筒的水滴便是那四年裏最折磨她的聲音,她若未能在一定的時辰內完成她的課業,她便要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婢被鎖在她的面前,強行辟谷,甚至滴水不進,甚至最苛刻的清修之法,他們絕不敢施加于她,可為了讓她順從帝心,便只能讓她的女婢一一領受。

“後來,再無宮人敢親近我,我也不敢再親近他們。”

即便是鶴紫,她也尚對商絨留有一分主仆之間的生疏與避讓,而商絨早已習慣這種沉默的疏離。

“蘊宜一定是覺得我有皇伯父的疼愛尚且如此,若是她入摘星臺,那些加諸于我親近之人身上的苦痛,都會日複一日地落在她的身上。”

商絨到今日才明白,蘊宜是因曾偷看過她在樓中所經受的一切,所以後來,她才再不與另兩位公主為伍,也再不欺負她。

“折竹,這也是我不願你留在這裏的原因。”

她仍舊在那片濃蔭裏找不見他的衣角:“我被異象與箴言困在這裏,而你如今,好像也被我困在這裏了。”

她的話音裏藏有幾分惘然,卻不防一道漆黑的影子擋住了她眼前斑駁的星光,那是那個少年的衣袂。

他雙足勾着樹幹,身姿輕盈地倒懸下來,一片月華浸潤他的衣衫,那雙眼睛仿佛從來如此清亮幹淨:“原來你這只刺猬,也曾有過棱角鋒利的時候啊。”

只是淩霜教她向善,最終又以她的善而折磨囿困她,讓她慢慢變得聽話,讓她渾身的刺再不能紮傷任何人,只能傷害她自己。

“簌簌,這裏困不住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嗓音這般清澈:“只不過我為你,心甘情願。”

商絨胸腔裏的那顆心因他這樣一句話而不受控地疾跳起來,她近乎失神般,望着他,卻又聽見他問:“那麽你呢?”

“證心樓已毀,你在這裏,又是否心甘情願?”

當然不。

商絨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輕輕搖頭。

從不甘心,又何來情願。

折竹的眼睛彎起來,輕輕松松地下來落在吊床上,吊床因此而劇烈晃動起來,商絨吓了一跳,正怕自己掉下去,卻被少年穩穩地抱住腰,又被他扶着坐起身來。

兩個人坐在吊床上,竟好似在蕩秋千一般。

“既然如此,你便做你自己就好了。”

折竹将她落在麻繩縫隙間的那朵煙青的絹花拾起來,簪入她烏黑的發髻間,他忽然在想那頂鳳冠,也不知圖紙如今畫得好不好。

他有點想問她喜歡什麽樣的鳳冠,可是此時被她那雙好似不沾煙塵的眼睛望着,他的耳廓又燙起來。

猶豫好一會兒,

他還是打算先藏住這個秘密。

想起來那銀樓的工匠說,最遲完工的期限在初冬時節。

有點久。

但他願意等。

吊床前後晃蕩,商絨尚在想他方才說的話,卻聽見他忽然喚:“簌簌。”

她擡起頭,迎向少年弧度略彎的眼。

夜風輕拂他鬓邊的一縷淺發,他擁有那樣一張俊俏到足以晃人心神的臉,此時朝她一笑,風中是他輕快的,滿懷期待的聲音:

“也許今年下雪的時候,我們已在山川四海。”

“那時,我有禮物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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