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秋夜白
火星子噼啪作響, 暗淡的光線鋪滿一窗。
少年面前那一碗熱湯面的熱霧上浮,清淡的香氣聞着竟也令人頗有食欲,他捏起來瓷碟裏那個白胖的面桃咬了一口。
香甜的紅豆內餡令他不自禁地微彎唇角:“那我們說定了, 我就當我是七月十九這一日的生辰。”
其實, 長壽面也沒有什麽好吃的。
他師父的廚藝很差勁,他也從沒将自己的生辰當回事。
“好吃嗎?”
湯汁是那位嬷嬷調的,商絨并不知是什麽味道,見他低頭吃了一口面,她便好奇地問。
“嗯。”
折竹淡應一聲, 唇角卻微翹。
他在市井巷陌吃過很多湯鮮味美的面食,這一碗清淡有味, 卻算不上有多美味, 可他還是吃得很開心。
“折竹,生辰吉樂。”
忽的,折竹聽見她的聲音。
他握筷的手一頓, 擡起眼簾。
雨絲斜飛入窗, 細微的水珠在她烏黑柔軟的發上, 她擁有一張白皙無暇的臉, 濃淡相宜的眉, 一雙柔亮清瑩的眼。
她周身浸潤在這般朦胧的光線裏, 倒真似孤高的月, 半點不沾塵。
濕潤的風吹着折竹纖長的眼睫微顫, 他看起來似乎仍是這般冷靜又沉穩的少年, 然而他眸底碎光流轉, 終究洩露幾分并不平靜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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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點兒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這般認真的祝願,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不知所措過。
他的心緒仿佛被裹在那片煙雨裏, 被沖刷得濕漉漉的, 他極不自在的,将面桃遞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吃?”
“這是給你的壽桃。”
商絨看到了裏面的紅豆餡,她其實有點想,卻又猶豫。
“很甜的。”
折竹輕擡下颌。
商絨禁不住少年這般沉澈嗓音的循循善誘,她張嘴,綿軟的白面裹着香甜的紅豆餡,一口下去,熱熱的,又香又甜。
折竹喂給她吃第二口,心甘情願地讓她吃掉所有的紅豆內餡,又彎着眼睛看着她說:“你過生辰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壽桃才是,怎麽你卻像是沒吃膩似的。”
“我過生辰時那些壽桃都點了胭脂似的,紅紅的,一個個堆成一座小山,看起來特別好看,但我沒吃過幾回,那時也并不覺得有什麽好吃。”
商絨喝了一口他遞來的水,又慢吞吞地繼續道:“但是這會兒和你在這裏,我又覺得它是好吃的。”
宮中萬般精致糕點應有盡有,而壽桃不過是生辰宴上的一種點綴,從沒有人在乎它究竟好不好吃。
她以前也不在乎。
但今日這個卻不一樣,她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它是我親手捏出來的。”
雨聲沙沙,折竹滿腹的心事就這麽被她随意撥弄,可他看着她,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她這番話,這副神情究竟意味着什麽。
他匆忙撇過臉,喉結微動:“你還真是……”
後半句的話音不知為何淹沒于唇齒。
“什麽?”
商絨沒聽清。
晶瑩的水珠從檐瓦如簇滴落,那影子映在少年烏黑的眼眸裏,他靜默地看了片刻,才回過頭來:
“我說,你總是知道如何讓我高興。”
他的聲音裏藏了一分莫名的氣悶,那是被人攥住整顆心,并随着她的字句或神情而忽喜忽悲,忽上忽下難以自控的,既煩惱,又歡喜的感受。
但這到底,是他最喜歡,最難忘的一個生辰。
回到寝殿中,商絨終于見到她心心念念的,要用往生湖的魚才能交換的禮物,原來是一盞小小的燈籠。
用竹篾編的,四面裹着薄薄的絹紗,點綴着幾只竹蝴蝶,燈籠底下墜着好多漂亮的金玉珠子。
與他玉葫蘆上的那一串很像。
“這畫的是什麽?”
商絨始終看不出那絹紗上的彩墨究竟是什麽輪廓。
“蝴蝶啊,不像嗎?”
少年咬着糖丸,歪着腦袋與她相視。
“……”
商絨看着那一團顏色,實在說不出“像”這個字,但是他的竹編小蝴蝶卻雙翅輕盈又漂亮。
“還剩三面,你可以自己畫。”
折竹一點兒沒覺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撥弄小燈籠,底下墜着的珠子碰在一塊兒丁零當啷地響。
他驕傲地問她:“是不是比那盞昙花燈好看得多?”
燈籠裏沒有放蠟燭,那麽小巧精致的一盞,挂在窗前便随着清風搖晃,那些竹蝴蝶也随着這一陣風而細微顫動,商絨輕輕點頭:“嗯。”
她仍舊記得那一日的瓢潑夜雨。
記得她在河岸找了許久,方才找到一片濕透的,不夠完整的燈籠紙。
她原以為再不會有了。
折竹聽見她的聲音,心滿意足地仰望挂在窗上的竹燈籠,卻聽她又忽然問:“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并沒有丢,對嗎?”
“随處長的野竹,你那麽珍視做什麽?”
折竹垂下眼簾來看她。
商絨不答他,抱着雙膝與他坐在蒲團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來,給你抓螢火蟲放進燈籠裏玩兒。”折竹一點兒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顧自地說道。
“你要去哪兒?”
商絨終于開口。
“我師父有個師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點他的消息,想去探個究竟。”折竹也并不瞞她。
商絨聞言,心知他師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來,夢石借着去星羅觀進香的由頭,帶着折竹出了禁宮,彼時仍有小雨,馬車在一處昏暗的舊巷裏停下,夢石掀簾去喚那才下了馬車的少年:“折竹公子,萬事小心,若有我可幫襯的,千萬要與我說。”
雨絲落在少年烏黑的發髻,那一葉銀簪被雨水濯洗得更為清亮,他扯唇,淡聲道:“你我之間,我一向是不會客氣的。”
夢石瞧着那脫去侍衛衣裝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颀長而清瘦,極濃的水霧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簾子,在馬車中坐定,對随行的侍衛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裏,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着印記穿街過巷,在一間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紅葉巷的堆雲坊是賣酒的,這便是堆雲坊賣的最好的酒,”姜纓說着,指向桌上的酒壇,“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賣這個的。”
折竹視線停駐在那酒壇紅紙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渾厚。
記憶裏,那斷了臂的中年男人臨着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頭灌了幾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來看着他:“小子,什麽宮廷玉液都比不得這一壇秋夜白,雖說這酒是極費銀子,但架不住你師父我有人脈,人家有求于我,我自然天天有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擔憂咱們會吃不起飯,再不濟,還有你元喜師叔讓咱們兩個吃白飯。”
“公子?”
姜纓見坐在對面的黑衣少年久無反應,便小心翼翼地道:“這堆雲坊,您真要去嗎?”
他心中始終有些不大安寧。
當然作為殺手,他們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寧的時候。
“去,當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來,輕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難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時常痛飲。
他本不該在此時,當着旁人喝酒,他極強的戒心從不允許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點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個酒鬼臨終前的模樣。
心中終究好奇,他試探着,抿了一口。
但也僅僅只是這一口。
“只不過,我不該這樣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測。
夜裏雨勢仍不見大,細細的雨絲飄飛,落在檐瓦的聲音很輕,街巷點綴着燈籠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時候。
紅葉巷裏,多的是賣光了酒又忙着再來買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攤子并不少,巷子裏充斥着酒香與食物的香氣,一名臉色蠟黃,眼尾與頰邊擠着幾道皺痕,弓腰駝背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壇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堆雲坊的酒已經賣罷,小厮才挂了牌,要關門,卻聞到極濃的酒氣臨近,随即一道影子從他身邊擠進了門去。
小厮愣了一下,忙喚:“诶你是誰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壓得極低,有些含混發啞,他像是醉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朝小厮晃了晃手裏的酒壇子。
“咱們堆雲坊的酒可不散賣,你快出去!”小厮不是沒見過這樣的醉鬼,這紅葉巷裏多的是,他也沒多少工夫與這醉鬼糾纏,便要上前将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邊與小厮推搡,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打量起這酒坊內的情形,樓梯上忽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半睜着眼,在那樓梯轉角的牆壁上看見多道人影,随即一名身姿袅娜的赤衣女子下來。
“掌櫃的,是個酒鬼。”
小厮朝那中年女子道。
“這位爺,我們這裏是不賣散酒的,您還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執一團扇,面上帶着敷衍的笑。
“他……他說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腦袋。
“您可莫再糾纏,否則奴家便要報官了。”
女子根本無心聽他說些什麽,話罷便要小厮将他打發出去,卻見那男子顏色發暗的手掌裏靜躺着半塊玉章。
“有……”他的聲音嘶啞。
女子一見這玉章,神情立即變得不一樣了,她當即問道:“這東西是誰給你的?那少年在哪兒?”
中年男子尚未說明這東西是如何來的,更沒說什麽少年,可這女子卻脫口而出,他被胡須遮掩的唇隐隐一揚,卻一下調轉方向,伸出手指來指去好一會兒,最終停在對面那條燈火昏暗的窄巷:“那兒。”
“給他拿一壇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對小厮說了一聲,随即便趕緊上樓去,而中年男子則暗自用餘光輕瞥她的背影。
小厮取了酒,接了他的錢。
這一刻,樓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輕微聲響。
中年男子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在滿巷的熱鬧裏,誰也沒發現他很快隐于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姜纓在檐上見到那道身影便低喚一聲。
折竹一邊撕掉臉上的胡子與面具,一邊将剛得來的那壇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積蓄的雨水慢條斯理地清洗着手上塗抹的檀色妝粉。
“姜纓,人來了。”
忽的,少年聽清前面那條窄巷裏紛雜的聲音,旋即在高檐上站起身來,夜風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着水珠,他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間的軟劍:
“那個女人留着,其他的,都殺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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