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我們走

長定宮。

夢石靠坐在太師椅上, 滿臉疲倦,禦醫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脈。

“殿下近來太過操勞, 又染了風寒, 所以才會這般頭痛難忍,身子綿軟無力。”禦醫收回手,恭謹地說道。

“請快去寫方子吧。”

年輕的宦官張真再旁低聲說。

禦醫起身小心地退出寝殿,張真将一碗熱茶捧給夢石:“殿下,如您所料, 陛下方才将今日星羅觀的差事交給了二殿下。”

方才夢石在含章殿中暈倒,淳聖帝便立即着人将他送回長定宮, 又叫了禦醫前來替他診治。

“嗯。”

夢石應了一聲, 神情卻仍是說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擔心明月公主?”張真小心翼翼地問。

“五弟絕不會放過這個生事的機會,我既要成全他,”夢石心中總有些不大安寧, 眉頭皺得很緊, “也要成全明月, 但我總有些擔心。”

“殿下放心, 我們在觀裏的人盯着呢。”

張真低聲寬慰道。

夢石沉吟片刻, 他擱下茶碗:“不行, 你親自去盯着, 若是明月出了什麽事, 你便提頭來見!”

——

天色明亮許多, 星羅觀中的油布尚未遮擋起天幕, 雨便已經停了, 淩霜大真人将商絨迎上高臺, 數百名道士在長階底下拖着長長的調子誦經,數不清的銅鈴搖搖晃晃,清脆的銅鈴聲與誦經聲密織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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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祭,祈福,敬拜上蒼,商絨一如以往生辰時那般一一完成,東方陰雲既散,淺金的日光彌漫,鋪滿白玉高臺。

商絨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這個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種搖搖欲墜的懼意。

商絨跪得腿麻,被拂柳扶着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着白衣戴着面具的少年少女躬着身跪在長階上。

鼓聲響起,銅鈴一搖,伴随那些席地而坐的道士們誦經的聲音,香火燃燒的煙霧更盛,将這高臺籠罩起來,便好似在雲中一般。

商絨偷偷地從階梯兩旁的白衣人中尋找折竹,她的眼睛被煙霧熏得有些發澀,始終不能從這些衣着乃至面具都一模一樣的人中辨認出他。

濃煙缭繞,高臺玉階仿佛成了雲中瑤臺,缥缈高懸,不似人間。

衆人在底下仰望着濕霧白煙裏的公主,金蓮花冠間墜挂的寶珠熠熠生輝,她烏發雲鬓,朦胧的煙霧裏,她額間一點朱砂殷紅,衣袂輕盈拂動,恍若神女般不染纖塵。

道士們不知疲倦地唱誦經文,朝陽的金光穿梭于霧中,更令衆人眼前所見皆有一種莊重肅穆的神性。

商絨又走下一階,忽的,她只覺有人輕輕觸碰她袖間的手,冰涼的觸感,一顆圓圓的東西塞入了她掌心。

整個過程只是短暫一瞬,幾乎是她方才反應過來,那人便已經收回了手。

商絨低眼,看見跪在她身邊的白衣人垂着頭,烏黑的發髻間正是那根她最熟悉的銀簪。

“公主?”

拂柳見她停步,便喚了一聲。

商絨立即收回目光,她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出什麽異樣,收攏掌心捏着那顆東西,繼續擡步往底下去。

底下仍沒有夢石,商絨掃視一眼,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商息瓊。

他不是說今日不能來麽?

商絨心中驚異,見淩霜大真人朝她走來,便問:“大真人,大殿下在何處?”

“夢石殿下今晨在含章殿見陛下時暈倒了,他身體有恙,今日實在不能過來,故而陛下便命息瓊殿下前來主持大局。”

淩霜大真人說着,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便問:“公主這是怎麽了?”

“只怕是在那上頭受了風,大真人,殿中的清醮還要些時候,不若,便請公主先去休息吧?”

拂柳垂首,說道。

“也好,公主先請焚香更衣,待此處法事做畢,再請公主去大殿清醮。”淩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須,“快命人帶公主去休憩。”

商絨心中十分不安,夢石不是說好今日他一定會來麽?他若不來,那麽今日的計劃是否已經有變?

商息照立在一片清清幽幽的綠蔭前,遠遠地看見淩霜不知聽那道士抟雲說了什麽,便蹙着眉朝另一邊去,身邊竟也不要人跟着。

商息照挑眉,立即對身邊的侍衛道:“讓他們去吧。”

“是,殿下。”

侍衛悄無聲息地朝一名不遠處的道士打了手勢。

星羅觀主白隐立在樓閣之上,将底下那一番微妙的暗語收入眼底,一張面容無悲也無喜,他已立在此處許久,仿佛是專門在盯着那商息照的一舉一動。

身後的步履聲很輕,但他仍舊聽到了,他也不動,下一刻一只柔弱無骨的手探來環住他的腰身,他才垂眸瞥了一眼。

“你不該在公主身邊麽?”

白隐的嗓音平靜而溫和。

“那位夢石殿下的人可不會讓我跟着去。”女聲嬌柔甜膩,從他身後繞過來,露出來一張不施粉黛卻依舊明豔非常的臉。

她的後背輕抵欄杆外的花枝,花瓣上的露水浸濕她灰藍色的道袍。

白隐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細膩柔滑的觸感在指腹有點涼涼的,他一身月白道袍嚴整,頗具仙風道骨之質,然而他指腹寸寸摩挲她的面頰,又有一種令人神迷的,隐秘的暧昧。

“拂柳。”

他的聲音低沉而無波:“今日一過,你便要走。”

他是如此篤定的語氣。

“你舍不得我麽?”拂柳輕笑起來,如同一個專門惑人的女妖般,她倚靠在他的胸膛,他身上檀香的味道隐約,她的手輕撫他的衣襟,“你若真舍不得,為何不與我一起走?你正陽教道士不能犯的戒,你不是都已經犯了麽?”

白隐垂眼,看着懷中的拂柳:“你本不欲與我長久,又何必再說這些話。”

他如此冷靜地陳述。

拂柳唇畔的笑意一滞,彎彎的細眉輕皺起來。

星羅觀中有一處溫泉,聽聞可以濯塵洗神,今年才将将修葺成一處幽靜之地,尚無人在其中沐浴過。

抟雲停在那石門前,回身對商絨躬身行禮:“公主,請您便在此處沐浴更衣。”

一片山石與綠蔓将其中的境況遮掩完全,商絨捏着手中的東西,點了點頭。

她才要擡步,卻聽抟雲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安心,殿下已安排妥當。”

殿下?

商絨反應過來,是夢石。

可這個抟雲,何時成了夢石的人?

商絨回頭,看見賀星錦等人守在不遠處的竹林小徑上,她什麽也沒說,跟随幾名女道士入了那道石門。

石門內是另一片清幽之境,那一眼溫泉之上熱霧拂動,一棵粗壯高大的樹木在一側落了濃濃一片碧綠枝影。

商絨記得自己腰後還有東西,不能要她們看出端倪,便不許她們替自己脫衣:“你們出去。”

女道士們面面相觑,皆不敢忤逆公主的命令,便都垂首應聲,轉身離開。

但走在最後的那名女道士卻不知為何,像是被腳下不平整的石塊絆住了似的,她驚呼一聲,摔倒在地。

“沒事吧?”

前幾名女道士忙想來扶她。

她卻搖頭:“我自己起。”

說着,她回頭看向在溫泉畔的商絨,朝她輕擡下颌,無聲地示意了一番。

商絨順着她的視線,望向那片被樹影遮擋的山石。

女道士們都出去了,商絨立即伸出手來,原來是一顆被油紙包裹的糖丸。

她抿起唇,拆開油紙,将那顆琥珀色的糖丸吃下。

溫泉畔的香爐裏香霧缭繞,一邊的紅漆托盤上擺放着一套绛紫衫裙。

但底下似乎還有什麽。

她翻開來,瞧見底下是一件雪白的衣袍,一個面具,以及一根殷紅的絲縧。

還有一張十分簡潔的地形圖。

是與那些跳祭神舞的人一樣的衣裳。

商絨細看了一下油紙上的地形圖,随即便脫下了外衫,将那白袍套在身上,系好絲縧,又取下頭上的金蓮花冠與其它飾物。

她踩着不平的石面,朝着方才那女道士所示意的方向去,撥開沾了雨水的豐茂草葉,在那石壁中間有一道狹窄的縫隙,勉強能容一人通過。

商絨側身進去,貼着濕潤的石壁往前挪動,入了一條藏在楓林中的野徑。

她看見圖上楓葉形狀的标記,順着圖上指引的方向走出這片楓林石徑,迎面便是一片湖。

對面湖岸有一座樓,只要商絨繞過那座樓,她便能找到容留那些跳祭神舞的官宦人家的兒女們休憩的地方。

因白玉臺前的法事未畢,許多道士尚在前面誦經,這裏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什麽人,但商絨才要過橋,卻見左邊的鵝卵石徑上來了人,她一驚,立即躲在一片花叢底下,動也不敢動。

但下一瞬,她在花叢縫隙中,看見那人原是方才那名女道士。

“請随我來。”

那女道士四下張望着,瞧見她從花叢中探出身來,便立即上前扶她起來。

商絨在叢中被露水沾濕了鬓發,發上身上都沾了許多的花瓣,她戴好面具,跟随女道士上橋。

“這……”

女道士忽然停步,仰頭望着那樓閣,滿臉驚愕。

商絨随着她的視線看去,見樓上的窗戶破損,長幔被打結拴成一條繩子,那窗內黑洞洞的,從中垂落下來的長幔随風微蕩。

她正不明所以,忽然間,一道影子從右側那邊的石欄陰影底下疾奔過來,手中的東西重擊在女道士的後腦。

這一切發生地太快,商絨甚至還沒看清,只聽前面瓷器碎裂的聲音響起,她身後又有人猛推了她一把。

商絨踉跄往前,身形不穩摔倒在地,碎瓷片正好紮在她的手掌。

鑽心的疼襲來,商絨臉上的面具掉落,她回過頭被日光晃了眼,卻隐約看清兩張蒼白消瘦的臉。

“蘊貞,是她,是她……”蘊華高舉着一塊鎮紙,卻驀地瞳孔微縮。

女道士已被砸暈過去,蘊貞聽見蘊華的聲音便側過臉來,這一刻,她看見商絨的臉。

“明月?”

只這麽短短一瞬,蘊貞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她頭上沒有絲毫飾物,只有一根木簪堪堪挽發,一身道袍灰撲撲的,整個人都瘦了許多。

商絨什麽話也來不及說,蘊貞已推開蘊華朝她撲來,雙手扼住她的脖頸,用了極狠的力道。

“蘊貞你這是做什麽?!”

蘊華見狀,大睜雙眼。

“都是她害得我們!我們在這星羅觀生不如死,而她在做什麽?她的生辰,整個大燕都在為她慶賀!”

蘊貞的眼眶紅透,她手上的力道更重。

“你瘋了?難道真要掐死她麽?”蘊華到底膽子小些,上前要将蘊貞推開,卻不防蘊貞松了扼住商絨脖頸的一只手來給了她一巴掌。

商絨幾乎要不能呼吸,她趁着蘊貞與蘊華起争執的片刻,手中握來碎瓷片紮中蘊貞的手背。

蘊貞吃痛,手上卸了力道,她回頭見商絨起身要跑,便一把将蘊華推入湖中,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抓住了商絨的衣袂。

忽的,

刺破空氣的細微聲響傳來,一道銀光迅速地紮穿了蘊貞的手。

蘊貞吃痛,尖叫起來。

商絨只覺一道影子輕盈地飄來,她轉瞬落入一個人的懷中,積雪竹葉的清香襲來,她滿目都是他衣襟的白。

“你先走。”

戴着面具的少年低聲在她耳畔說了一句,随即将她推出去。

商絨還沒來得及看清他,便被另一人抓住了手腕。

是拂柳。

“公主,随我走吧。”

拂柳說着便施展輕功,帶她躍入林梢。

蘊貞看着那戴着彩繪面具,一身白衣的人,她捂着手掌滿臉驚恐,本能地轉身要跑,然而那少年飛身前來,只在她頸間一點,她便立即昏迷過去。

白隐得了拂柳的消息,帶了一名道士趕來,将一個麻袋搬上了樓閣,蘊華已被救上來,此時躺在湖對岸昏迷不醒。

白隐看着那道士将蘊貞也擡上樓去,才側過臉來:“小公子,五皇子派去殺我師父的人死絕了,如今觀中已戒嚴,只怕夢石殿下安排的出路行不通了,這是我趁師父方才在後山,去他房中找出來的,他的地宮有出口,出去便是天硯山。”

他将手中的鑰匙與一張圖遞出。

“多謝。”

折竹輕輕颔首,接了鑰匙來。

樓內已見火光燒起來,白隐帶着那名道士匆匆離開,折竹施展輕功飛身上檐,卻聽身後踩瓦之聲臨近,他神情一凜,側身躲開身後襲來的刀鋒。

那樓閣太舊,燒起來便壓不住火勢,淩霄衛在底下忙着救火,賀星錦追趕着那白衣人疾奔掠檐。

只見那人從白袍裏抽出一柄銀蛇軟劍來,賀星錦堪堪收勢,橫刀抵開那柔韌的劍鋒。

刀劍碰撞出清晰的聲響,賀星錦越發察覺此人武功之深厚,他凝神接下此人的招式,往前一個騰躍往下一劈。

軟劍彎曲,刀鋒直指那面具後的一雙眼睛,但那人仿佛洞悉了他的意圖似的,一個後仰,躲開了他将要挑開他面具的刀鋒。

賀星錦不知此人究竟哪裏來的這般內力,他只覺這白衣人看向他的一雙眼黑漆漆的,十分不善。

賀星錦一時不察被其刺傷了手臂,他見那人轉身便要跑,便立即提刀往前,刀鋒劃破那人的衣袖,他驀地望見一道猙獰的疤痕。

這一瞬,他無端想起昨日在淩雲閣中的那位小公主的手腕。

他晃了神。

“大人!明月公主在裏面!”不遠處傳來一名淩霄衛的呼喊。

賀星錦在高檐脊線之上,看見那白衣人飛身一躍,很快消失在重重屋檐之間。

星羅觀已亂成一團,倒也方便了拂柳帶着商絨一路跑到淩霜大真人的房中,此時觀中四處起火,大真人房前已沒有人守。

拂柳擰開機關,一道牆緩慢挪動,她匆匆将商絨推進去,露出一個笑:“小公主,你便在這裏等着小十七吧,他很快就來。”

牆後便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商絨眼睜睜地看着牆面合上,那拂柳的笑顏不再,她手中握着拂柳給她的火折子,提起裙擺順着石階往底下去。

甬道裏有些暗,需要憑借火折子照亮,但走入那地宮之中,其中便是一片燈火通明。

巨大的煉丹爐擺在正中,祥雲暗紋的素紗長幔一道又一道,這裏靜悄悄的,令人無端心生恐懼,商絨掀開一道又一道的長幔,木架幾乎嵌在一整片石壁裏,其中的經卷典籍無數,擺放着許多不知名的物件。

商絨走到最裏面去,她透過那最後一道素紗長幔,隐約看見一幅挂在石壁上的畫。

她掀開那道幔子,看清那幅絲絹畫卷上赫然便是雲霧托起的巍峨宮殿,仙娥神女衣袖欲飛。

她目光停在右側那第一行字痕,那居然是她的生辰八字。

再往後,便是——“得至淨至潔之身,修長生永益之道”。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商絨來不及再往後看,便警惕地轉過身。

是戴着面具的,衣袍雪白的少年。

地宮裏靜悄悄的,一點兒也聽不到上面亂糟糟的動靜,一片橙黃的光影裏,商絨望着他,輕聲喚:“折竹?”

少年握着那柄沾血的軟劍,另一只手摘下那色彩濃郁的面具,露出來一張白皙的,俊俏的面容。

幔子無風而動,他走上前來,目光掃過她身後那幅圖,商絨才要随着他的視線再往後看,卻被他捏住下巴。

“簌簌,我們走。”

他的聲線清冽。

一如白隐所說,出了地宮,便是在星羅觀後的天硯山上,商絨被折竹牽着手從昏暗的甬道裏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

才見到了些斑駁的亮光。

荒覆沒的荒草遮掩了洞口,折竹用劍鋒撥開草葉,外頭竟是一片雨霧蒙蒙,此前明亮起來的天色此時又因陰雨而暗淡下來,而這山中草木茂盛,光線便更顯青灰冷淡。

噼裏啪啦的雨打在商絨的面頰,她眨動一下眼睫,仰望起被樹影半遮半掩的那片天穹。

整座山林好寂靜。

濕了羽毛的鳥躲在樹枝上偶爾發出幾聲鳴叫,身着雪白衣袍的少年與少女靜立,腰間的紅絲縧浸了水顏色更深。

商絨只覺得不可思議。

她喃喃似的:“折竹,我出來了……”

她轉過頭,卻見少年雙手擋在她的頭頂,雨滴打在他筋骨漂亮的手背,而他眼皮的內褶舒展,濃密的睫毛浸潤着剔透的水珠,他就這樣靜默地看着她。

眼睛的弧度彎如月亮。

商絨的眼眶裏積蓄起水霧,也朝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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