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晚風來

商絨不知他怎麽了, 忽然惡狠狠地說要殺人,反正他從來便是這樣,無論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有時不露聲色, 有時又根本懶得隐藏。

她正出神,黑衣少年松開她,坐直身體審視她的神情,又皺了一下眉。

她竟然不說話。

她是不是真的在猶豫?

折竹越想越生氣,也不知他不在禁宮的這兩月裏, 那賀星錦對簌簌獻了多少殷勤。

只這麽短暫一瞬,他心中便在猜來猜去。

于他而言, 殺人容易, 算計人也容易,只是他年少,尚不明白什麽是關心則亂, 要猜中她關于另一個男子的心事, 卻是一件極難的事。

“簌簌, 人不可以三心兩意。”

他有點煩惱。

什麽三心兩意。

如此直白的一句話令商絨紅了臉, 她連忙反駁:“我沒有。”

秋風吹着院子裏那棵老槐的枝葉簌簌而動, 一片濃蔭在地面輕微搖曳, 明淨的光線碎成斑駁的影子, 落在商絨的肩上。

她躲開少年直白而熱烈的視線, 目光觸及自己被他包紮了厚重細布的手掌, 她滿耳是那片被日光照得粼粼發亮的凝碧枝葉随風顫動的聲音, 半晌, 她道:“折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葉子吹落了,

落在少年的發上。

他的眼睛烏黑又清亮, 隐約映出她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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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的目光落在他烏黑的發髻間,那根銀簪在日光底下閃爍銀光,她的臉頰還有些燙,卻壓不住心中的歡喜:“你好像真的很喜歡。”

“什麽?”

少年回過神,卻不防她忽然伸手觸摸他的發髻,又聽她親口吐露“喜歡”兩字,他的眼睫動一下。

“你日日都戴着。”

商絨說。

原來,她在說銀簪。

折竹反應過來。

兩盞茶的工夫,姜纓帶着兩人回來,每人手中都提了一個食盒,色香味俱全的酒菜取出來便擺滿一桌。

折竹将幾壇子酒都給了姜纓他們,不該飲酒的時候,他絕不會沾一滴。

“拂柳與你是相識的嗎?我聽她喚你小十七。”

商絨捏着筷子才吃一塊燒鵝肉,想起此前在淩雲閣服侍她,昨日又随她到星羅觀的那名女道士。

“她是栉風樓的第四。”

折竹并不隐瞞。

“可你不是離開栉風樓了嗎?”

“嗯,”

折竹颔首,夾了一筷子紅燒肉給她,又說,“栉風樓的人都是會為了錢而拼命的,她更如是,我花了錢,她自然也就願意幫我的忙。”

去了西北的,是第二與第五。

——

賀府。

溫氏守在兒子的榻前,看着府中的大夫揭下兒子臂上的細布,露出來底下那片鮮紅猙獰的燙傷,她心中一緊,手指撥弄佛珠的動作便更快。

小臂上一整片的燙傷令賀星錦有些難捱,昨夜更是疼得他難以入睡,他額頭冒出來細密的汗珠,臉色蒼白得厲害,始終忍着疼不吭一聲。

大夫将特制的燙傷膏小心地塗上去,賀星錦方才覺得那火燒火燎的疼痛因為涼涼的藥膏而緩解了一些。

大夫收拾好藥箱出去,溫氏便忙用帕子擦了擦賀星錦額上的汗:“好歹你這條命還在,否則你要我與你父親該如何是好?那燒着了的樓閣你也敢往裏闖。”

“母親,裏面是兩位公主,我如何能不去?”

賀星錦坐起身來,聲音有些沙啞。

“即便是公主又如何?你進去難道能滅了火不成?”溫氏心中仍舊後怕,“旁人都不敢進,偏你能耐。”

“母親應知,那樓中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又怎麽了?”

溫氏一心只有自己面前這個兒子,此時又只與他在這房中,她說話便沒了些顧忌。

賀星錦卻是一頓,他擡起眼簾來。

半晌,他忽然問:“母親可曾往宮中送過祝文?”

“祝文?”

溫氏一頭霧水,“什麽祝文?”

賀星錦神色微變,他知曉自己的母親素來是潑辣性情,根本不是那位明月公主口中溫柔熨帖的溫夫人。

她信佛不信道,又怎會往宮中送什麽祝文,更不提親筆手書。

可明月公主并沒有對他說謊的理由。

賀星錦總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隐秘的東西,卻又毫無頭緒。

“子嘉,你難道真如你父親所說,對那明月公主……”

溫氏久不聞他說話,她瞧着他臂上的傷,話說一半她頓了一下,轉而道:“我聽說那位明月公主是不能成婚的,何況如今,她已然仙逝。”

臨清樓中發現了兩具燒焦的屍體。

憑借着兩具屍體身上未燒化的首飾,淩霄衛已确定一位是蘊貞公主,另一位便是明月公主。

而那位幸存的蘊華公主一口咬定,是蘊貞将明月迷暈從溫泉池帶出,蘊華本以為蘊貞只是想吓唬明月以洩私憤,卻不想她竟要對明月下死手,蘊華上前想勸,卻與蘊貞起了争執,蘊貞将她從樓上的窗戶推出來掉進了湖裏,而她則失手打翻了燭臺,燒着了幔子。

那時明月公主尚未蘇醒,至于蘊貞為何沒有從樓中逃出,蘊華只說自己不知道。

昨日淳聖帝聞訊後,當即吐了血,昏迷過去。

賀星錦與父親賀仲亭在宮中整夜,到今晨,賀星錦才獨自回府。

可是,

明月公主真的死了麽?

母親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賀星錦卻根本無心去聽,他不斷地想起淩雲閣中那一面,他不斷想起昨日那神秘人腕上的疤。

“子嘉,你的傷如何了?”

賀仲亭脫了官帽,匆匆踏進門來。

“父親,并無大礙。”

賀星錦回過神。

賀仲亭将官帽交給溫氏,又在椅子上坐下來,瞧了瞧他臂上的傷,又接了溫氏遞來的茶碗,道:“陛下這一回是病來如山倒,這會兒也還沒清醒過來,昨日你在臨清樓可發現了什麽?等陛下醒來,我也好代你回話。”

賀星錦不止是被燙傷了手臂,他見了濃煙,嗓子也啞了許多:“火勢太大,我……看得也不清楚。”

只是那火勢究竟為何會蔓延得那般劇烈?他收斂着心中的疑惑。

“臨清樓外頭呢?當時可有什麽異常?”

賀仲亭又問。

賀星錦思及那身着白袍的神秘人,他是率先到的臨清樓,後來的淩霄衛根本沒瞧見那神秘人的身影。

他垂下眼簾,搖頭:“沒有。”

賀仲亭凝視他片刻,随即點頭,道:“近些天你便好好休息,你傷的是右臂,也不便再忙公務。”

賀星錦颔首:“是。”

賀仲亭說罷便起身帶着溫氏走到門口去,他又忽然停下來,回過頭,看向坐在床沿的賀星錦,他忽然喚:“子嘉。”

“你該放下。”

賀仲亭瞧不出那片陰影裏的賀星錦是什麽神情,見他一言不發,賀仲亭輕嘆一聲,與溫氏相扶出門。

秋風蕭瑟,日光凋零。

賀星錦仔細回想起自己在宮中做禦前侍衛的那幾年,他才驚覺自己在含章殿見到她的每一回,似乎都不曾見她笑過。

她明明,是大燕最尊貴的公主。

可她,為何并不快樂呢?

——

暮色四合,月明風清。

才沐浴過,只穿了一身雪白單袍的少年坐在院中擦拭着自己心愛的軟劍,姜纓則立在一旁說道:“屬下已按照您的吩咐,給夢石派來的人遞了話,他此時應該已經知曉明月公主無恙。”

“嗯。”

少年淡應一聲,沒擡眼,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麽。

“公子,依屬下看,您又何必再與那夢石來往?反正如今您已将明月公主救出,何不徹底斷了與他的聯系?”姜纓又道。

“夢石根基未穩,便想抛掉淩霜這枚棋子,但他很顯然高估了商息照。”少年将軟劍與布巾都放到桌上,端起茶碗來,“商息照找的那些廢物沒能殺了淩霜,如今淩霜想必也回過味來,他知道夢石對簌簌不一般,而夢石此番卻借病歇下了星羅觀的差事,這難道不反常?如今,他必定是要對付夢石的。”

“那與公子何幹?”

姜纓面露疑惑。

“夢石之所以放任商息照殺淩霜,一半是因淩霜此前與榮王妃一起擺了他一道,另一半則是因為淩霜有心離間他與簌簌,他知道,淩霜此人左右逢迎,心思難定,不能再用。”

“昨日蘊貞與蘊華壞了夢石的算計,若非我留了一手,只怕簌簌便出不來了,”渾圓的月落在茶碗裏,折竹垂眼看着,“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商息照的母親胡貴妃憎恨榮王妃,若淩霜此時對付夢石,商息照必定落井下石,一旦商息照成了太子,但凡被他發現一絲蛛絲馬跡,胡貴妃便不可能放過簌簌。”

折竹的指尖輕點水中的月影,晚風吹着他濕潤的長發,他的眉眼沉靜而冷淡:“我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此前因禁宮往生湖畔的那件事,折竹對夢石警惕之心更重,故而他才想要在夢石得到更多權力前将商絨帶出宮。

但如今夢石卻為商絨而對淩霜起了殺心,足見他對于商絨的用心,至少仍舊純粹。

哪怕以後人心生變,

商絨也已經不在宮中,而夢石與商絨之間只有情義沒有恩怨,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反悔之日,更不提再讓商絨回到那座名為“禁宮”的囹圄。

夢石沒有必要那麽做。

“夢石可比商息照好太多。”

折竹扯唇。

姜纓靜默不語,他知曉折竹一向不以情義二字與人來往,他與人為惡還是與人為善,不過都只憑心底頃刻的算計與衡量。

瓷碗輕碰桌面的聲音響起,姜纓回過神,見少年放下了茶碗,回頭只瞧見那道窗一開,裏頭有個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起身要過去。

……很顯然,墜入情網後的少年到底還是有些不同了。

姜纓想。

“公子,你們二人尚未成婚,在一間房共處,只怕有損姑娘家的清譽。”姜纓幹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你與你的紅顏知己睡幾間房?”

少年扭過頭來。

“……呃。”

姜纓撓了撓頭,“這怎麽能一樣呢。”

少年輕嗤一聲,他再看向對面半開的那道窗內,她洗淨了臉,披散着烏發抱着個枕頭。

晚風帶起一陣沙沙的,綿密的枝葉聲響。

他揚着眉,卻怕她聽見似的,很小聲地說:

“等鳳冠做好後,我再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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