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守着你

晨光熹微, 白霧茫茫。

此時街上還沒有多少行人,但街邊已經支起了不少食攤,蒸籠上冒着縷縷的熱氣, 空氣裏除卻雨後的草木清香便是食物的味道。

一駕馬車在一處食攤前停穩, 趕車的青年下來,神情嚴肅地審視着攤子上的早點。

“這位爺,要點什麽?”

食攤的主人笑眯眯地問道。

青年才指向簸箕裏的餡餅,那馬車內有一只白皙的手掀開簾子,此間天光只能勉強照見那人蒼白的下颌。

“不要那個。”

那聲音聽着, 是一個極年輕的公子。

食攤的主人才望了那馬車一眼,便見面前的青年縮回了手指, 随即試探着指向另一邊的米糕, 像是在詢問馬車中的人。

“嗯。”

馬車內傳來那年輕公子恹恹的一聲。

青年轉過臉來立即對攤主道:“撿上一包。”

“蜜糖餅要兩個。”

那不露面的公子又道,“還有芝麻粥。”

這下攤主不等青年再重複便麻利地将餅子包好,但芝麻粥卻是要用碗盛的, 正猶豫着, 攤主只見青年扔來一塊銀子, 他眉開眼笑, 立即拿了碗來盛好粥, 連自家用的食盒也一塊兒給了出去。

辘辘聲響, 馬車穿街過巷, 最終停在巷尾一道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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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絨昨夜也不知等到了幾時, 眼皮被困倦壓得睜不開, 她裹在被子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臉頰輕抵枕邊的魯班鎖, 她又被冰涼的觸感一下驚醒。

她爬起來擁着被子望了一眼窗外, 屋子裏靜悄悄的, 折竹竟還未歸。

一縷烏發落到肩前,商絨又擺弄起魯班鎖,清脆的咔噠聲有一陣沒一陣地響,隔了會兒,她正打算拿《丹神玄都經》來瞧,卻聽外頭有了動靜,她擡起頭正見第四從對面的屋子裏推門出來,一名守在暗處的青年也正好穩穩落地,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去打開院門。

第四一出門,便見姜纓從馬車裏丢下來兩個被五花大綁,昏迷不醒的道士,她不由挑眉:“喲,怎麽還弄了兩只螃蟹回來啊。”

馬車裏最後出來一個少年,他身上裹着一件披風,臉色蒼白,神情倦怠,第四一瞧,便道:“小十七,你受傷啦?怎麽這麽不小心啊……”

這話可沒有一點兒關切的意味,反倒有些幸災樂禍。

少年本就懶得理她,又見那個衣衫單薄的姑娘從院中跑來,一手扶着門框站在那兒望他,他便輕瞥一眼第四,聲線雖添了一分沙啞,語氣卻是涼涼的:“第四姐姐,我傷得可沒你那個白隐重。”

聽清“白隐”這兩字,第四的神色有一瞬凝滞,她彎彎的眉微蹙:“你莫不是在诓我?”

“第四護法還真是無情,那白隐為了你,觀主之位沒了,被淩霜折磨得都不成人形了,您難道不去瞧瞧麽?”姜纓見少年理也不理她便往門內去,他便接來話頭,同她說道。

第四扭頭就往巷口去。

商絨看了一眼第四融入濃霧裏的背影,再對上走到她面前來的這個少年的目光,他的臉色很不好,嘴唇也沒有多少血色。

“折竹……”

她才開口喚,卻見他解下身上的披風來裹住她,披風裏帶着他的體溫,還有令人無法忽視的血腥味道。

沒有披風遮掩,他一身玄黑的衣袍雖看不出多少血跡,但被利器劃破的衣料裏隐約能看見結了血痂的一道道傷口。

“這麽緊張做什麽?”

折竹見她的眉毛皺起來,冰涼的指腹輕輕地碰了碰她的眉尖,他輕笑,蒼白的臉色更襯他眼尾那一顆小痣顏色濃烈:“你知道我不疼。”

商絨一句話也不說,拉住他的手穿過庭院往房中去。

她的手在被窩裏捂得暖暖的,折竹原本并不覺得冷,但她的掌心貼上來,那種溫度令他才發覺自己的手指到底有多僵冷。

他半垂睫毛,不動聲色。

直到他被商絨按着肩在床沿坐下,她的手伸來摸索着他腰後蹀躞帶的鎖扣,他才一下握住她的手臂。

商絨一頓,仰頭與他相視。

滿窗天光冷暗,她的面頰白皙而細膩,烏黑柔亮的長發披散在肩前,看起來乖巧又柔弱。

折竹有些難抵她的目光注視,撇過臉,冷靜道:“讓姜纓來就好。”

他的傷多處在腰腹或後背,

若,要被她用這雙眼睛注視着……

折竹的下颌繃緊,有點臉熱,隔了會兒又添一句:“他比較熟練。”

“啊對對,”

姜纓才走到門口便聽見了這話,他努力繃緊臉皮不笑,走進來,對商絨道,“姑娘,我們做殺手的,受的傷多了也就成了半個大夫。”

“好。”

商絨點點頭,松開他。

事實上姜纓也的确很熟練,在屏風後為折竹清理過傷口,又上完藥,商絨拿在手中的《丹神玄都經》也才翻了一頁。

折竹換了一件寬松的白袍,撐着困意出來,見桌上的食盒沒人動,他便朝她勾了勾手:“過來。”

商絨放下書便往桌前去。

“折竹,你去星羅觀了?”商絨接了他遞來的米糕,說着,見他薄薄的眼皮輕擡,朝她看過來,她抿了一下唇,又說,“我聽見姜纓說起大真人了,你是不是……”

“嗯,”

折竹捏着一塊熱氣騰騰的米糕,咬了一口,“他死了,我殺的。”

商絨聞言,一怔。

大真人也算是她的師父,縱然他們之間并無多少師徒之間的情分,但乍聞他的死訊,她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他做了什麽?”

商絨知道,折竹不會無緣無故殺大真人。

“你可還記得幫我們離開星羅觀的白隐?”

折竹将最後一口米糕喂進嘴裏,一手撐着下巴來看她,見她點點頭,他便微彎眼睛,接着道,“他啊,看起來是淩霜最得意的弟子,星羅觀的觀主,但其實淩霜将他養在身邊,實則是為了在合适的時機,放幹他全身的血拿去煉長生丹,白隐幫過你我,你說,我該不該幫他?”

他跟說故事似的,語氣跌宕起伏。

“該的。”

商絨不敢想象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放幹全身的血該是什麽樣子,她思及自己面對了十幾年的,大真人那張慈眉善目的臉,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也忘了吃米糕,望着折竹說:“大真人竟會做這樣荒唐的事,白隐觀主好可憐。”

大真人與她從不親近,除了教授她道經,督促她修行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任何的關切,但白隐既是大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又自小養在大真人身邊,想必他對大真人的情分一定很真切,可越是真切,剝開這血淋淋的真相後,只怕他便越是難以接受。

商絨認真地想着,卻不知折竹停在她臉上的目光變得有些深沉,他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是啊。”

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可憐的從來都不是什麽白隐。

“簌簌,我應該很快就能報仇了。”

他說。

商絨想起那兩個被帶回來的道士:“半緣,就是妙旬對嗎?”

“嗯,他們師從半緣,用的卻是天機山的功法。”

此前折竹還只是懷疑,但昨夜與那幾名守在淩霜房中的道士交手,他才真正确信,半緣就是妙旬。

而妙旬,很有可能便是重傷他師父的人。

“可天硯山那麽大,你要怎麽找到他?”商絨問道。

“何苦去找,”

折竹扯唇,“他有心殺我,自會來找我。”

商絨還未反應,門外忽然傳來姜纓的聲音:“公子,第十五找到了。”

折竹聞聲,他的神情微變,見姜纓走進來,他便問:“在哪兒?”

“他如今就在玉京,是他主動留了印記。”

姜纓恭謹地答:“他想見您。”

一個消失了幾月的人突然出現,折竹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他道:“那就讓他來。”

一夜未眠,他眉眼恹恹的,與商絨在一塊兒吃完了芝麻粥,又分了一個蜜糖餅吃,便邁着懶散的步子朝屏風後的榻上一躺。

“你當心傷口。”

商絨跟在後面,看着他那麽重重地躺下去,她的眉頭皺起來。

折竹一點兒也不在乎,明明很困了,看見她跟過來,他半睜着眼睛,說:“我有點渴。”

商絨忙轉身去倒了一碗茶捧給他。

折竹翹着嘴角坐起來喝了兩口,他又躺下去,思緒已經有些遲緩了,可是他還是不想閉起眼睛,反而問她:“你要不要吃糖?”

商絨搖頭:“不吃。”

“哦。”

折竹淡應一聲,室內寂靜下來,他看她坐在一旁的桌邊,手裏還握着那個魯班鎖,面前翻開一本《丹神玄都經》。

昏昏欲睡。

眼睫垂下去又擡起來。

她的側影在他眼中柔和而朦胧,外頭的風聲不真切,她翻動書頁的聲音偶爾擦過他的耳廓。

“你坐在這兒做什麽?”他裹着幾分困倦的聲音響起。

商絨側過臉來,看見少年半張臉抵在軟枕上,雪白的衣袖後褪,露出來他筋骨線條極漂亮的手,看起來單純又無害。

“我吵到你了嗎?”

商絨的聲音放得很輕,“我是想守着你的。”

萬一他又要喝水,萬一他餓了,萬一……好多個萬一,她想也想不過來。

“……沒有。”

折竹呢喃似的說了一句,他高興的情緒有點壓不住,全都展露在眼睛與嘴角的弧度,他在被子裏翻來覆去一會兒,又回過頭來,望着她,心中那幾分期盼全藏在了他的語氣裏:“你困不困啊?”

“不困,”

商絨見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卻不知他為什麽還不肯睡,便又添了一句,“是不是我在這兒你睡不着?那我還是出去吧。”

她說着便站起身來,還不忘拿起桌上的道經。

折竹盯着她片刻,負氣似的,背過身去:

“笨蛋簌簌,你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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