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都算了

長霧袅袅, 淫雨霏霏。

淩霄衛指揮使賀仲亭從含章殿出來,擡眼便見被宮娥宦官簇擁的胡貴妃,她輕擡着下颌, 正睨着他。

“貴妃娘娘。”

賀仲亭俯身。

“賀大人既從裏頭出來了, 是否也該好好想想自個兒究竟要走哪條道?”胡貴妃扶了扶鬓發,意有所指。

“臣告退。”

賀仲亭臉上神情不顯,行了禮便要往階下去。

“明月沒有死對不對?”

身後傳來胡貴妃的聲音。

賀仲亭一頓,回過頭去。

含章殿中果然還有她的人在。

“都這節骨眼兒了,陛下還想着讓你将明月找回來,”胡貴妃笑盈盈的,一雙眼卻冷極了, “那你就将她找回來吧, 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個女人,找到她的女兒也是好的。”

賀仲亭低首,卻并未多言, 也不撐傘, 他擡步走了下去。

“娘娘, 賀大人一向對聖上忠心耿耿, 您說賀大人他……”

胡貴妃身邊的宦官猶猶豫豫的。

“如今都什麽時候了, 他若真是那不知進退的人, 只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 穩坐淩霄衛指揮使的位置這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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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貴妃居高臨下, 凝視那道走入朦胧煙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無常之人, 可不是誰都能輕易得到他的青睐的。”

賀仲亭冒雨騎馬回到賀府, 溫夫人立即喚人備好熱水服侍他沐浴更衣, 天色暗淡下來時, 晚膳才擺上桌, 溫夫人瞧見兒子渾身濕透,從庭內走來。

“你們父子兩個怎麽都不知道撐傘?”溫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絹帕擦了擦兒子沾了雨水的臉。

“知道我入宮的消息才趕回來的吧?”賀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卻還沒喝一口。

“父親,”

雨珠順着賀星錦的下颌滴落,“胡貴妃怎會輕易讓您入宮見了聖上?”

如今含章殿已經被胡貴妃所控制,陛下想見什麽人,不想見什麽人,都不是那麽輕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與兒子要說些公務。”賀仲亭不緊不慢。

溫夫人已習慣他們父子兩個談論公務時自己不能在場,當下也沒多說什麽,只囑咐了賀星錦一定要沐浴換衣,去去寒氣,便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此前我問你,臨清樓中的那兩具屍體可有什麽不妥之處,”堂內只剩下賀氏父子二人,賀仲亭語氣平靜,“你是如何答我的?”

賀星錦神情微變。

“子嘉,你以往從不對我這個做父親的撒謊,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對我隐瞞頗多。”

賀仲亭手中的茶碗輕扣桌面。

“對不起父親。”

堂內一時寂寂,賀星錦許久才出聲。

“說說,你為何瞞我?”賀仲亭看着立在大開的門前,那個一身暗青纏銀鶴紋袍都濕透的青年。

迷蒙煙雨在他身後,他濕潤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裏,沙沙的雨聲落了滿耳,再凜冽的夜風也吹不動他濕透的袍角:“父親,若在禁宮,她會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貴的公主,誰敢傷她?”賀仲亭氣定神閑。

“可父親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與五皇子必有一争,陛下已經老了,”賀星錦輕擡眼簾迎向他的視線,“何況,最敢傷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賀仲亭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聽了他的話也沒有分毫驚異。

“我不知道。”

賀星錦轉過身,滿庭夜雨沖刷濯洗着瓦檐,濕潤的水氣迎面,他低沉的嗓音裏裹了幾分迷惘:“父親,我什麽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與那個少年是否已經離開玉京。

“父親您何苦問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麽?”賀星錦再回頭,定定地望着他。

星羅觀臨清樓的那場火,若非有人刻意為之,它怎麽會蔓延得那麽快。

樓內的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是蘊貞公主,另一具卻并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齡,即便她們燒得面目全非,也能查驗得出。

賀仲亭沉默許久,他站起身來,走到兒子的面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話要說的,但最終,他只輕拍賀星錦的肩:“記得聽你母親的話,沐浴換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顧好自己。”

一桌晚膳動也沒動,賀星錦看着賀仲亭接了女婢遞來的傘,踩着雨水走入夜幕深處。

榮王府。

炭盆燒得通紅,時有火星子迸濺,秋泓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進去,其上隐約可見“溫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爺,其實留着做個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過頭,看見榮王雙臂撐在案上,失神地望着炭火,便出聲道。

榮王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搖頭:“不必了。”

“絨絨已經離開禁宮了,如今胡貴妃正盯着榮王府,若這些東西被發現,豈非多添話柄?”

榮王凝視着案上零星的幾封信件,那上面的字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的女兒的親筆手書,只不過這些手書都是她寫給溫氏的。

“鶴紫說,公主有将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着。”

火光時明時暗,秋泓燒掉的,都是經由她以溫氏的名義代筆卻并未送入禁宮的書信。

商絨所熟知的溫氏的筆跡,實則是她的筆跡。

“都燒了麽?”

榮王指節蜷縮起來。

“燒了。”

秋泓簡短地答。

榮王不說話了,他将桌上的書信遞給她,随後靠在椅背,怔怔地盯着滿窗的夜雨發呆。

門外有了些動靜。

秋泓立即起身去開門,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風吹着雨絲進來,書房內的長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來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并未燒盡的東西。

“敬直,還未多謝你願借夫人的名義于我,讓我得以與絨絨做一回不見面的忘年之交。”

榮王坐在書案後,望向長幔後的那道身影。

“王爺何必言謝。”

簾外的的男人擡起頭來,赫然便是賀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該早一些如她的願,”榮王長嘆一聲,“也好過她回來這一趟,徒增煩憂苦。”

若非是榮王妃回府來與他說了一句,商絨要她代自己向他問安,他也料想不到商絨心中竟已存死志。

“公主自小生活在禁宮,她當初流落南州也不知是個什麽境況,您有所擔心也是再正常不過。”

賀仲亭寬慰了一聲,随即又道:“只是明月公主沒有死的消息已經入了陛下的耳,今日陛下見我時便要我将公主找回,您也知道,如今您将王妃藏了起來,胡貴妃與王妃又積怨已久,她找不到王妃,只怕也不會放過公主。”

淳聖帝纏綿病榻,清醒的時候并不多,方才在禁宮之中,那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的淳聖帝抓着他的手,艱難地對他道:“賀卿,明月,你一定要将明月找回來,別讓她在外頭吃苦,別讓她……讓她受罪……”

榮王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半晌才道:“敬直,你知道我早就沒有什麽是能與那兩個年輕人相抗衡的了。”

“王爺,”

賀仲亭一撩衣擺跪下去,夜雨連綿,雷聲滾滾,他的聲音清晰傳入簾後,“當年您舍了逃離玉京的機會救下臣父,臣便發誓改名換姓也要報答您的大恩,臣為皇帝出生入死皆為早日坐穩這淩霄衛指揮使的位置,以圖您之來日,這是臣心中所想,亦是臣父臨終所念。”

賀仲亭原不姓賀,他父親是榮王的家臣,當年險被裘遺光所害,是榮王甘願錯失出逃的時機回來營救,如此才保住了父親與他的性命。

“可我除了你,如今又還有什麽?”

榮王搖搖頭,“你不要與我提晴山,他好不容易從此地脫身,如今正是享天倫的好時候,你也知這些年來我服用寒食散已入膏肓,敬直,我活不長了。”

“王爺……”

賀仲亭喉嚨發緊。

“這些年你我謹慎,少有這般能夠面對面的時候,我本該與你暢飲,但我如今已是滴酒不能沾,”榮王勉強笑笑,“敬直,我知你為我之心,但也許正如晴山當年所說,我一身的骨頭已經折斷了,曾在我身邊那麽多的忠義之士皆為我而死,我已經不敢再讓你,讓晴山為我去赴刀山奔火海了。”

“但是敬直,我想最後再囑托你一件事。”

“臣絕不會讓胡貴妃等人找到明月公主的下落。”

榮王還沒開口,賀仲亭便已經猜出他要說的話。

榮王靜默着,片刻他站起身,身上的疽症折磨得他已有些走不動路,但他還是勉強往前幾步,掀了簾子,伸手去扶起賀仲亭。

“敬直,”

榮王看着他,神情溫和,“你多年不易,到了如今這個位置,可千萬莫為我前功盡棄,無論是我,還是皇兄,我們都已經老了,為了你自己,還有你的兒子或夫人,你也該早做打算。”

“那麽您呢王爺?”

饒是賀仲亭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也終究難免因榮王這番話而眼眶濕潤:“您被折磨,被蹉跎的這些年……又該如何算?”

“都算了。”

榮王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般,經不起絲毫的波瀾:“若非是神碧當年執意生下絨絨,我也許早已不在這世上了。”

當初肖神碧身懷有孕後便有了這一番算計。

帝王之愛,總有被年歲磨平的時候,唯有骨血的牽絆,才能教人時時思,夜夜想。

肖神碧不可能永遠借着肖家的忠烈名聲護住榮王,所以她才設計令淳聖帝錯以為她腹中孩兒是他的骨肉。

有了骨肉,淳聖帝便将那段舊情記得更牢,即便是為了肖神碧,淳聖帝也不會輕易取榮王的性命。

商絨早産也是因肖神碧自己服用了催産藥,什麽天生異象,那原本便是人為刻意所致。

商絨并非足月出生,此事也不是什麽可以瞞得住的秘密,但大真人淩霜當時也正需要一個迎合帝心的機會,依照他所言,商絨是感知到異象才會提早降世。

“敬直,若可以,我真想見一見那個孩子。”

榮王忽然道。

賀仲亭心中明白,他所說的那個孩子,應該便是帶着明月公主出逃的那個少年,于是他垂首,輕聲道:“王爺,臣會探查他是否還在玉京。”

——

這雨下了一天一夜。

自折竹走後便沒有停歇過。

商絨夜裏睡不好,總是夢見那座天硯山,夢見山崖底下的石洞,一堆濕柴燒的火,還有沒味道的烤魚。

她摸索着用火折子點燃了燭燈,窗外雨聲很重。

忽有拍窗的聲音。

她眼睛一亮,立即支起身去推開窗,迎面而來的是濕潤的水氣,窗外的人并非是那少年,而是第四。

“拂柳姐姐,你這是去哪兒了?”

商絨掩去眼底的失落,發覺第四渾身濕透,衣袂還沾着些泥點。

“下雨太吵,我睡不着出去了一趟。”

第四轉了轉眼珠。

商絨抱着雙膝坐在榻上:“你去找白隐觀主了對不對?”

第四一怔,随即她将這披散長發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笑出聲來,也不打算瞞她了:“果然能被小十七看上的,絕不會是一個笨蛋。”

“我只是想,我送你的那盒藥膏你一定不會辜負它的效用,”商絨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腦袋,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白隐觀主到底長得有多好看,才讓拂柳姐姐你那麽惦念?”

即便是當日在星羅觀中,商絨也沒真正見過白隐。

“比小十七還好看,你信不信?”

第四的手肘撐在窗棂上,朝她眨眨眼睛,故意道。

商絨想了想,搖頭:“不信。”

“是啊是啊,你要是覺得旁的男人比他好看,那可就壞了事了。”第四一邊笑,一邊審視她愁緒郁結的眉眼,又說,“小十七在栉風樓時,可是樓中數一數二的殺手,他殺人的手段可比我厲害得多,你不必太擔心。”

商絨抿起唇,回頭看了一眼床頭茶碗中的木芙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它的花瓣已卷曲發幹。

一扇窗合上,第四回 去睡覺了。

商絨捧着木芙蓉花,捏了捏它有點發黃的花瓣邊緣。

後半夜她就這麽守着一盞燈燭生生地捱了過去,天色蒙蒙亮,她在極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淺眠了一陣兒,聽見院子裏的響動她便一下子睜開眼睛。

天色青灰,細雨蒙蒙。

石階上的雕花木門“吱呀”一開,商絨煙青的衣袂随風而動,她在霧蒙蒙的庭內望見那黑衣少年的臉。

烏黑的發髻間,那一葉銀光閃爍發光。

“折竹!”

商絨根本來不及穿鞋子,她只是看見他,便踩着濕潤的石階朝他奔去。

少年顧不上與身邊的姜纓多說什麽,只見她赤足踩水而來,他便立即迎上前去,雙手環住她的腰身輕松将她抱起來。

水珠從她白淨的腳上滴落,他輕皺着眉,聲線清泠:“怎麽鞋子也不穿?”

商絨像個小孩一樣往他懷裏蹭,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濃,令她有些不适,可她還是緊緊地抓着他的雙臂。

“衣裳也不給我時間換。”

折竹看出她的不适,他小聲嘟囔一句,抱着她走上階,進了屋子裏去。

他才要将她放回她的床上,卻見那榻上被子整齊,看起來并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他頓了一下,随即走入屏風後。

果然,他床上的被子淩亂,那朵盛放在茶碗裏的木芙蓉花已近枯萎,就放在床畔。

“你……”

他的臉頰浮出薄紅,“你在我床上睡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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