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她是真

禁宮宮門徹底封閉, 禦街上從昨夜到今日午後已歷經幾番厮殺,誰也不知禁宮中如今究竟是個什麽情狀,星羅觀封了門, 除去抟雲與一衆在禁宮摘星臺不得而出的道士, 其餘弟子皆被約束在觀中不得而出。

浴房內靜悄悄的,絹紗屏風後的浴桶裏有一人忽的破水而出,水珠不斷從他白皙的面龐滾落,血痂殷紅的傷疤從一側的臉頰蔓延至他的鎖骨。

浴桶裏的水冰冷徹骨,卻只能勉強緩解他被烈火灼燒似的痛苦, 他的面龐與身上的肌膚都泛着不正常的薄紅。

驀地,他聽清一聲響動。

那雙眸子輕擡起來, 他立即起身, 水珠滴滴答答的,如斷了線似的不斷下墜,他才拿過一旁的衣裳, 便好似察覺到了什麽似的, 轉過臉。

絹紗屏風後, 一道纖瘦的身影也不知是何時站在那兒的, 靜默地聽着裏面的水聲, 毫不避諱地注視着屏風後的他。

青年一向溫和沉靜的面容添了幾分難言的窘迫, 他迅速披衣出來, 攜帶一身水氣, 迎上那女子笑盈盈的視線, 啞聲道:“發生何事?”

“嗯?”

女子挑眉。

“你向來謹慎, 若非事急, 你絕不會出現。”青年整理着腰側的系帶。

“怎麽非得是有事, 我才會來找你?”

女子雙手抱臂, 上前兩步,她的視線停在他臉頰的傷疤,此時這般近的距離,她更看得清了些:“你果真沒有用藥。”

青年難抵她的目光,側過臉去,卻又是一頓,随即看向她:“那藥膏,果然是你送的。”

“為何不用?”

女子輕擡下颌。

青年卻移開視線:“你的事若辦完,便早日離開玉京,這裏不是久留之地,你若要走,我可以……”

他話音未落,下颌被她纖細的手指攥住。

“白隐。”

女子的聲線甜膩,她的目光始終在他的臉頰來回游移:“你再不用藥,可就來不及了。”

她的手指才松開他的下巴,指腹卻沿着他的脖頸一直往下,游移過他嚴整的衣襟,如願看到他眼睫顫動,下颌繃緊的模樣,她輕聲笑起來,最終手指勾在他腰側的衣帶。

衣帶要松不松,

她的手腕被他用力攥住。

他緊皺着眉,呼吸稍亂:“拂柳,若無事,你……便走吧。”

“走?”

不知為何,第四面上輕佻的笑意淡去許多,眉眼間添了幾分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氣悶,她的手掌抵在他的胸膛。

她進,他退。

她的視線往後一掃,在案上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藥膏盒子,便伸手拿過來,而白隐正好退無可退,身後只有一張軟榻。

她手上用力,白隐便被她按在榻上。

“拂柳……”

白隐失措,白皙面頰上薄紅更甚,只見面前這女子單膝抵在榻上,一手攥住他的下颌,單手打開那盒藥膏,指腹沾了剔透無色的藥膏順着他臉頰上的傷疤寸寸摩挲。

藥膏涼涼的,但她的手指撫過的每一寸都帶起輕微難捱的癢意。

她的指腹往下,從他的頸側,到他衣襟底下,停在他的鎖骨凹陷處。

她的整個手掌,貼在他的肌膚。

白隐的氣息越發淩亂,一張清正俊逸的面龐沾了幾分難言的欲,第四看着他,有點着迷。

她俯身,吻住他。

唇上的口脂暈染成他唇畔淡薄的紅痕,縱然他極力忍耐卻終究難抵她如此熾熱的親吻。

“你身上好冷。”

第四的手指勾開了他的衣帶,聲音在他耳畔喃喃。

白隐望着她,伸手扣住她的後腦,用力地回吻她,翻身壓下她。

長幔拂動,午後的光線被雕花窗分割成斑駁晃動的影無聲落在地面。

“你還是要走,是嗎?”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輕擦她的耳廓。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為你放棄我要走的路,你也不可能為我放棄星羅觀。”

她說:“再說,你也總盼着我走,是不是?”

半晌,他的聲音輕似喃喃:

“是。”

——

風雪彌漫,滿城素白。

黃昏日暮,商絨站在庭內,冬日的風灌滿她的衣袖,一點兒也不溫暖的夕陽灑了一片金燦燦的光影在瓦檐,她盯着看了一會兒,蹲下身捧了雪慢慢地捏起來一個雪球。

姜纓也受了重傷,在房中養傷不能下地,故而便只有第十五在時刻盯着那幾名程遲留下的雲川醫官。

宮中出了變故,玉京局勢緊張,太子夢石與胡貴妃母子已是勢如水火不能相容,程遲與程叔白在回到玉京城的第二日便匆匆趕去襄助夢石,只留下來幾名醫官與侍衛,侍衛在院外守着,醫官卻一直都在院中。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商絨只能每日都粘上面具。

第十五在廳堂內待了會兒,實在懶得聽那幾個醫官在一塊兒叽叽喳喳地争論要配什麽好藥,出來瞧見她一個人蹲在那兒,便走了過去:“小公主,你這是在做什麽?”

“捏個小雪人,給折竹看。”

商絨沒有擡頭。

折竹只在清晨短暫地醒來了一回,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妙旬當初是與妙善一道入雲川的,他與妙善一樣,并不知折竹其實是沈鹂與程靈晔的親生骨肉,但今晨那幾名醫官話裏的意思很清楚,無論是妙旬口中的,細作的孽種,還是醫官口中雲川程氏的血脈,于折竹而言,都是同樣的難以接受。

“為何不瞞着他?”

第十五索性也蹲在她身邊。

他指的是今晨那幾名醫官,明明商絨可以提前讓他們注意言行。

“他們是雲川主的人,為什麽會聽我的話?”商絨一邊捏雪人,一邊說:“雲川主好像很想讓他回雲川,我怎麽可能瞞得住。”

“那麽你呢?”

第十五歪着頭,看她:“你又是如何想的?”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怎麽想,”

商絨捏出來小雪人的腦袋,“而是折竹他自己心裏怎麽想,瞞他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該知道的事,他總會知道。

上方的枝葉随風晃動,積雪落了幾簇在商絨的發上,第十五看見出去買吃食的一名殺手回來了,便起身走過去接了油紙包。

“米糕,還是熱的。”

第十五回 來遞給她。

商絨捏好了一個小雪人,接了第十五的油紙包,輕聲說了句“謝謝”,便起身往房內去。

她蹲得太久,腿有點麻,才邁入門檻便往前踉跄了兩步。

冬日掠入窗來的光線都是冷淡的,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聽清她的聲音,烏濃的眼睫猶如脆弱的蝶翼般顫動一下,他側過臉,看清她粘了暗黃面具的面龐,她的眉描得潦草至極,比他以往替他描的還要難看。

“折竹,你看。”

商絨一擡頭,對上他的視線,她那雙眼睛亮了亮,也顧不得腿上的麻木,小步子挪到他的床前,朝他攤開手掌。

一個小小的,面目模糊的雪人躺在她的手中,也許是因為房內燃着炭火,雪人有些融化,水珠不斷順着她的指節滴落。

“手都凍紅了。”

少年沒有血色的唇微動,聲線隐含幾分喑啞。

“我不冷的。”

商絨在他的床沿坐下,又将那個油紙包遞到他的面前:“這是米糕,你吃不吃?”

少年起初不說話,只是望着她。

他記得在禁宮重逢的雨夜,她形銷骨立,瘦得不成樣子。

他都不敢用力地抱她。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骨肉勻稱,是他每日三餐與無數糕餅零食,一點,一點養回來的。

這其實一點也不容易。

房內一時寂寂,商絨肚子餓的咕嚕聲輕微。

四目相視。

滿窗明光裏,少年伸出手,蒼白的指節微屈,指腹輕輕觸碰她的鬓發,又從她手中的油紙包裏取出一小塊熱騰騰的米糕抵在她嘴邊:“沒有我,你怎麽連飯也不知道吃?”

像是在容州的那個冬日清晨。

他與她共騎一匹馬,将一塊才從食攤上買來的米糕塞進她的嘴裏。

商絨咬下米糕,俯身摟住他的脖頸,輕蹭他的臉頰:“你知道我什麽也不會,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如果沒有你,我去哪裏都過不好。”

她是故意這樣說。

少年不言,可她臉頰的溫度輕貼着他,被她握着的手不由蜷縮起指節,她身上沒有半點脂粉的味道,卻總有一種清澈幽微的隐香。

若有似無,輕拂鼻息。

他半睜着眼,怔怔地望着橫梁。

她掌中的小雪人還在融化,手心紅紅的,他低下眼來瞧了片刻,手指慢慢地穿插入她指間縫隙,與她相握。

抵在掌心的雪人被兩個人的溫度融化得更厲害,水珠流淌過他的指骨,冰涼冷沁的觸感令他神思清明許多。

“我知道。”

半晌,他極輕的嗓音落在她耳畔,他的吻落在她的發上:“只有你會需要我。”

其實,他并不是什麽都能舍得下。

師仇是假的,他掙紮半生的宿命是假的。

但,她是真的。

解開他的匣子,讀懂他的心事,在意他的生死。

“簌簌,幸好那個時候有月亮可以看。”

雪水融化,滴滴答答。

她在他懷裏,并不知他眼眶泛紅,濕潤溫熱的淚意氤氲在纖長的眼睫,他垂着眼,看着她烏黑的發髻:

“你來救我,我真的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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