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除夕夜

玉京閉城半月, 新帝登基繼位。

清晨寒霧濃重,榮王府門前一衆奴仆将行裝收拾收拾了滿車,豐蘭扶着榮王妃, 秋泓扶着榮王, 被奴婢侍衛們簇擁着上了馬車。

少了幾分意氣風發,榮王妃一夕之間添了老态,被金花冠束起的發髻裏摻雜絲縷的白霜,她看也不看身後的榮王府,俯身入了車內。

但榮王立在車上, 卻仔細地端詳了身後的府門,冬日裏他的疽症更厲害, 只這麽站着便是渾身都疼。

寒風拂過他身上的皮毛大氅, 雪粒落在他的發髻與肩頭。

不遠處的樹蔭底下,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掀着簾子,透過窗靜默地望着立在馬車上的那道身影, 她的下巴抵在窗沿, 勉強在飄飛彌漫的大雪中, 看清他的模樣。

長長的胡須, 規整的發髻。

嚴寒風霜镌刻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睛卻神采依舊。

即便拄着拐, 他也站直了身體, 挺直了脊梁。

大約是忽有所感, 漫天風雪不斷, 他側過臉, 朝着這片婆娑枝影底下望來, 窗邊一側的簾子胡亂搖曳, 馬車內那小姑娘的一張臉半遮半掩。

風聲呼號, 雜聲混亂。

只是這麽視線一碰,兩雙眼睛無聲紅透。

榮王嘴唇微動,沒有一點兒聲音,但商絨卻能分辨得出,他在喚“絨絨”。

眼淚禁不住掉下來,商絨哽咽,聲音很輕:

“父王……”

她膝上放着那夜榮王交給折竹的木匣子。

榮王朝她搖了搖頭。

“王爺,不如……”秋泓注意到遠處那駕停在樹下的馬車。

“神碧還在。”

榮王壓低了聲音,雪粒壓得他眼簾沉重,他失神般地盯着那馬車裏的小姑娘,握着拐杖的手收緊了力道,他閉了閉眼,轉過身掀簾入了馬車。

榮王妃并不知商絨還在世,若她知道,只怕是說什麽也要将女兒留在身邊的。

“有什麽可看的?”

榮王妃看他那副不良于行的樣子,到底還是伸手扶了他來坐下。

他們夫妻之間,比之以往,似乎多添了幾分溫情。

“是啊,”榮王靠坐在窗畔,他垂下眼,“沒什麽可看的。”

榮王府前的幾架馬車陸陸續續離開,那片樹蔭底下,姜纓回頭瞧了一眼簾子,随即拉拽缰繩駕車往另一端去。

辘辘聲中,商絨捧着匣子淚濕滿眼。

“夢石赦免了你父王,還準許他去京郊行宮休養,你放心,他身上的疽症自有名醫替他醫治。”

折竹從她袖間抽出來她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臉頰。

“他沒有不喜歡我。”

商絨握着他的手腕,仰面望他:“他一直記着我,是不是?”

“是。”

折竹捧着她的臉。

商絨淚意更重,想往他懷裏鑽,又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但折竹洞悉她的猶豫,他幹脆扔開帕子,伸手将她攬到自己懷裏來,下颌抵在她的發頂。

馬車駛向城門,兩人早已等在那裏。

除了敬陽侯府世子趙絮英,另一人商絨雖從未見過,但在看見他的那張臉時,商絨便知道他是誰。

再也不會有人,能有他這般與薛淡霜相似的眉眼。

他立在那裏,神情平靜地凝視着在窗邊露出半張臉的她。

“新朝初定,陛下政務繁忙不能相送,”趙絮英面上含笑,走上前來,“故而命我與濃玉代勞。”

他說着,将一個四層木盒交給姜纓,又對商絨與折竹道:“這些都是陛下要給你們的東西,還有這封信。”

商絨看着趙絮英遞來的信件,她伸手接過。

“知敏哥哥,謝謝。”

商絨輕聲道。

趙絮英搖了搖頭,随即看向始終等在不遠處并不靠近的薛濃玉,又回過頭來對她道:“濃玉今日能來,證明在他心中,他已承認淡霜乃至薛家滿門的死,并非是你的錯。”

“所以公主,你也放下吧,如此,淡霜在天有靈,也會為你而高興的。”

飛雪若絮,滿城紛紛。

馬車疾馳出城,駛向茫茫雪野。

商絨打開了四層食盒,裏面有糖醋魚,鮮蝦燴,兩碗雞湯飯,幾碟糕餅。

雞湯飯商絨只吃過一回。

在桃溪村,夢石在于娘子那裏賒了一只雞,為了抓那只雞他弄得衣袍上滿是雞毛。

他說,他妻子在時,很喜歡他的雞湯飯。

商絨取出來灑金紅箋,上面卻只有寥寥一句——“望自珍重。”

信封裏剩下的,都是厚厚一沓的田産地契與銀票。

“折竹。”

寒風不斷從窗外灌入,商絨怔怔地看了會兒手中的信箋,側過臉望向因傷重而清減許多的少年:“夢石叔叔,要永遠留在那裏了。”

曾經那麽自在的人,再也不得自由了。

積雪堆砌朱牆碧瓦,身着明黃龍袍的夢石立在城樓之上,重檐之外還有重檐,從這裏并不能看到玉京城門,滿目皆是一片斑駁的白。

“陛下惦記他們,又為何不去送行?”

祁玉松立在他身後。

“送過一回,便不再送第二回 了,”夢石沒回頭,視線不知落在底下哪一處,“去了,也不過是徒增感傷。”

他還是怕看着那一對少年少女離開。

——

業州距離玉京較近,但折竹卻再不提及要回神溪山。

那個商絨聽過許多次卻從未去過的地方,曾裝滿了這個少年與他師父妙善之間的回憶,然而從前諸般溫情,如今已成冰冷利刃。

繞過業州抵達绛雲州的當日是除夕。

折竹身上的傷還沒好,在客棧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再醒來天色昏暗,他看見那個小姑娘臨窗而坐,手中握筆卻撐着下巴半晌也沒動。

他掀被起身,赤足下床,走到她身後,看清她面前擺着的信箋幹淨,一字未落。

他俯身時呼吸輕擦商絨的耳廓,她吓了一跳,回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

“折竹。”

她喚。

“嗯。”

少年淡應一聲,視線從信箋落來她的臉上:“想給你父王寫信?”

商絨抿了一下唇,将筆擱下:“寫了也沒用,送不到他那裏的。”

她起身推着他回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他。

少年唇角微揚,卻趁機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抱住她,他輕蹭她的鼻尖,嗓音清泠:“绛雲州的除夕也有燈會,待天黑之後,我們去看燈消夜,好不好?”

“可是你的傷……”

商絨其實有點想去,但她還是心有顧慮。

“不礙事。”

折竹摸了摸她的臉。

夜幕才降臨,街上爆竹煙花的聲音連綿紛雜,燈籠在檐上連接成線,鱗次栉比,照得半邊城廓亮如白晝。

商絨身上裹着一件披風牽着少年的手走出客棧,正好看見高檐之上的天邊綻開五光十色的煙火。

“你自己去玩兒。”

折竹轉過臉,對跟上來的姜纓道。

“可是公子你……”

姜纓還是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但此時滿城煙火正盛,他看着面前這一對兒裹着兔毛鑲邊披風的少年少女,一時頗覺自己不識趣,便改了口:“是,屬下這便自己玩兒去。”

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很多,在他們身後忙着追趕的大人更多,少年牽着商絨的手,總能及時帶她躲開疾奔的人。

街邊的食攤數不勝數,油布棚底下有不少人坐在一塊兒吃酒談笑。

少年走動間,玄黑的衣袂拂動,他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食攤中來回游移,最終停在一處熱煙彌漫的食攤前。

食攤的主人是個老翁,擡起頭瞧見他們,先是一愣,随即揚起笑臉問:“二位可要來點紅豆酥餅?”

“兩個。”

折竹言語簡短,将一粒碎銀放到食攤上。

“好好好。”老翁眉開眼笑地将碎銀收好,動作麻利地用油紙包了兩個紅豆酥餅遞給他們。

油紙包裹的酥餅有點燙,商絨咬了一小口,裏面的紅豆餡綿密清甜,她擡起頭望向身邊的黑衣少年,見他也咬了一口,眼睛彎彎的,吃得很高興。

“看什麽?”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睛來看她。

“栉風樓在哪裏?”

商絨一邊吃酥餅,一邊問他。

“離這城中還有些距離,臨着一片碧藍湖泊。”

折竹輕擡下颌,牽着她的手搖搖晃晃,步履輕盈地朝前走:“我在樓中住的地方叫做瀾生閣,離那片湖泊最近。”

“栉風樓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否則我也就帶你去玩兒了。”

他說。

“拂柳姐姐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商絨想起在玉京城門打開那日便與他們分道的第四。

“嗯。”

栉風樓的殺手若無任務,是絕不能在外面逗留的,第四之所以能在玉京待那麽久,是因折竹以自己的名義與栉風樓做了一樁生意。

“除了受戒鞭,你們栉風樓就沒有其它可以出來的辦法了嗎?”滿街燈火堆積交織出各色的光影,商絨穿梭其間。

她還記得折竹初入禁宮的那夜,她觸摸到他後背的血。

那個時候,他一直不肯給她看他身上的鞭傷。

“栉風樓歷來如此,想要離開,便只有那一條路。”

折竹語氣平淡。

商絨正欲說些什麽,卻見前面人群裏一片火光乍現,那雜耍賣藝的男人身材魁梧,嘴裏也不知喝的什麽,朝近前的火把一噴,那火光便灼燒一片,引得人群裏一陣驚呼叫好。

許多人都擁在雜耍的那兒,一旁擺着幾只銅壺的攤子卻無人問津。

“等我。”

折竹松開她的手,将沒吃完的半塊酥餅塞給她拿着,随即走到那銅壺前。

“小公子,要投壺?”

守着銅壺的男人原也在瞧着旁邊的雜耍,但人實在太多,他看不真切便跺了跺腳,回過頭瞧見一名模樣俊俏的黑衣少年便忙上前。

折竹“嗯”了一聲,拿了那男人遞來的箭,他回過頭,看見商絨乖乖地站在那兒,所有人都在看雜耍,可她卻在看他。

長箭在手中轉了一圈,他朝她彎了彎眼睛,再回頭将箭毫不猶豫地抛出去,精準擲入銅壺口。

他投得每一支箭都太過輕松,不過十支,旁邊瞧雜耍的人便圍了一些過來。

“得了,小公子你是投壺的行家,這彩頭送給你。”那男人笑呵呵的,将一個陶瓷娃娃擺件遞給他。

折竹瞧着那個陶瓷娃娃,白白胖胖的。

但他擡眼,視線一掃,盯住挂在樹梢上的鳥籠,其中有三只羽毛不算雪白,多少摻雜點黑花紋的鴿子。

“我要那個。”

折竹輕擡下颌。

男人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顯得有些猶豫:“小公子,那是我要自己養的。”

折竹從腰間的蹀躞帶裏摸出一錠銀子扔給他。

“小公子等着,我這便去取。”

男人滿面笑容地收下銀子,轉身去取那鳥籠。

幾個小孩吵鬧着要玩兒投壺,商絨被他們擠在後面,看見那黑衣少年提着個鳥籠,手中還拿着那男人硬要塞給他的陶瓷娃娃,朝她走來。

他很輕松地将她從擁擠的人群裏帶出來,将那個陶瓷娃娃塞進她手裏。

商絨看他伸來一只手,便翹起嘴角牽住他:“你要鴿子做什麽?”

“紅燒。”

折竹懶洋洋地答。

商絨一愣。

他适時垂眼來看她,輕笑一聲:“騙你的。”

“折竹。”

商絨皺了一下眉,有些不滿他的逗弄,但沒隔一會兒,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做什麽?”

“馴養它們,”

折竹停下來,提起來籠子,看着裏面三只撲扇翅膀的小鴿子,“等它們長大,即便你我在天南海北,它們也能将你的書信帶給你父王。”

周遭繁雜喧鬧,煙火一簇又一簇。

細雪紛紛,輕拂少年烏黑的發髻,他銀冠玉帶,煙火閃爍的光影落在他蒼白隽秀的側臉。

商絨怔怔地望他。

行人在他們身側來往,折竹的視線才從鳥籠挪到她的臉上,卻不防她忽然撲進他懷裏。

折竹纖長的眼睫微顫,輕聲喚:“簌簌?”

鴿子扇動翅膀,不斷發出“咕咕”的聲音,少年後知後覺般,一手攬住她的腰,周遭來回停留在他們身上的視線太多,他湊近她的耳畔:“很多人看你。”

“他們看不見我。”

商絨的腦袋埋在他懷裏。

少年輕輕地“啊”了一聲,他想摸她的腦袋卻騰不出手,只好用臉頰蹭了蹭她的發頂:“可是我有點想親你。”

商絨一下從他懷裏擡頭,望見少年染着薄紅的面龐。

她撇過臉:“不可以在這裏。”

“那我們不吃消夜了。”

折竹攬着她的後腰。

“要吃。”

商絨紅着臉說。

“哦。”

少年有點失落,提着三只鴿子,要拉着她往更熱鬧的前面去,但一群人簇擁着一個紙糊的年獸漸漸近了。

爆竹接連被點燃,許多孩童跑來扔石子砸年獸。

折竹攬着商絨躲開那些小孩抛出的小石子,退到街邊,随手擱下籠子,捂住她的耳朵。

爆竹的聲音實在是太吵,天邊的煙火不斷。

商絨沒有粘面具,那樣一張出塵明淨的面龐無遮無掩,一雙剔透清瑩的眸子裏光影閃動,一瞬不瞬地與他相視。

鴿子吓得咕咕亂叫,爆竹終于沒了聲音,折竹松了手,蹲下身指節輕敲鳥籠,逗弄了一下裏面的小鴿子。

“那個是什麽?”

商絨也蹲下身,看着被那些小孩兒圍在中間濃墨重彩的紙糊的兇獸。

“年獸。”

折竹瞥了一眼,側過臉來對她道:“你可聽過年獸的故事?”

商絨搖頭。

“相傳它是一只兇獸,一年四季都很懶惰,只有在除夕夜才會出現,尋找它的獵物,它很怕爆竹的聲音,所以人們常會在除夕夜放爆竹,驅趕它。”

折竹說着,捏了一顆糖丸塞進她嘴裏。

商絨咬着糖丸,歪着腦袋又去看那個四只耳朵,龇牙咧嘴的年獸:“外面的除夕,一直這麽熱鬧嗎?”

“是啊。”

折竹自己也吃了一顆糖丸。

商絨的視線從年獸與行人的身上移開,又落在身邊少年的側臉。

她喜歡這個人間的除夕。

再不需要粘着面具逃亡,再不需要躲避那麽多的目光,這裏美好得像是一場夢。

細雪粒粒,輕拂臉頰。

這片明亮而澄澈的燈影底下,在滿街的喧鬧聲裏,少年轉過臉來,視線與她不期相接。

商絨牽住少年抵在籠子邊撥弄鴿子翅膀的指節,湊近他,小聲說:

“我喜歡這個除夕,喜歡你為我贏的陶瓷娃娃。”

“往後新年舊歲,我都要與折竹,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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