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夢魇溪

簡依很快熟悉了學校裏的工作。

其實就小學這一階段而言，教學內容上并無太大難點，反倒是如何管理學生這一點，她還有的學。

周五下午，簡依按照課程要求，和吳月一同帶着二年級（2）班的學生去山上寫生。

五星小學裏，所有班級的學生，每個周都有這麽一節課，據說是這所學校以前出過一個很有名的畫家，所以校長特意安排這樣的一節課用于培養學生的藝術細胞。

“名義上是寫生，實際上就是玩兒。”吳月無奈道，“學校裏正規的美術老師都沒幾個，像音樂和美術這種副科大多是其餘主科老師勻着上的。”

顯然，學生的想法和吳月的想法完全一致。

除了準備畫板和筆外，大多數學生還帶了小零嘴，興致勃勃的樣子俨然一副春游的架勢。

清點人數，組織好隊伍後，吳月在前面帶隊，簡依負責在後面看有沒有調皮的學生掉隊。

宛如趕着一群嘎嘎叫嚷的小鴨子，一路熱熱鬧鬧地來到學校的後山。

“垃圾不能亂扔，自己用小袋子裝起來帶走，聽到沒有？”吳月厲聲道。

小學生脆生生地應：“聽到了！”

吳月：“好了，就地解散，不要跑遠啊，四十分鐘後我們點名集合。”

聚集起來的小學生歡快地散開，三三兩兩結成一對，有的忙着架起畫板畫畫，有的拆開零食開吃。

簡依和吳月找了棵大樹，背靠樹幹席地而坐。

“這天熱的。”吳月把頭上戴的遮陽帽取下，摸了把已經出汗的額頭，不禁佩服地望着不遠處鬧騰的學生：“這群小崽子的精力怎麽這麽旺盛啊。”

“畢竟年紀還小。”簡依從手提包裏拿出礦泉水喝了兩口補充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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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幾分鐘，簡依起身在學生周圍轉了轉，發現大家畫的東西都千奇百怪。

有的畫樹，有的畫石頭，有的畫昆蟲，還有的學生畫她。

“這個是……我嗎？”單從五官來看，簡依認不出上面的人是自己，但卡通小人的衣服顏色搭配和發飾卻很好的和她今日的打扮對應上了。

“是的。”回答她的小女生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為老師很漂亮，所以想要畫下來。”

沒有誰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簡依摸了摸她的頭發，誇獎道：“謝謝，畫的很好。”

小女生嘿嘿地笑着，随即低下頭繼續上色。

轉了一圈，簡依收獲了學生的投喂：幾顆水果糖和幾包小零食。

等寫生課結束後，吳月扯着嗓子讓學生集合，開始清點人數。

“怎麽少了一個？”吳月數了兩遍後得出的結果一樣。

“吳老師！趙利鑫剛剛說他去上廁所了，還沒回來！”和趙利鑫同桌的周萌舉起手說。

吳月皺起眉：“往哪兒去的？”

“那邊。”周萌的小手指向右側的方向。

“去多久了？”

周萌讪讪道：“有一會兒了。”

“我不是都說了，上廁所前要和我報備的嗎？都當耳邊風是不是？”吳月冷着聲音，掃了一眼排排站的小蘿蔔頭，“既然這麽不聽話，那我向校長申請取消我們班的這節課好了。”

學生們知道吳老師在氣頭上，紛紛低頭不語。

簡依主動道：“吳老師，我往那個方向找一找，說不定趙利鑫是一時貪玩兒沒注意時間。”

吳月略作思量：“也行，那你快去快回，我在這邊看着學生，不能再讓其他人亂跑了。”

得到許可，簡依便向着周萌指的方向走去。

學校的後山不大，按理來說樹林也深不到哪兒去。可簡依沒走幾分鐘，就覺得周圍越發安靜，樹林也越發蔥郁。

校長既然放心讓學生到這裏來寫生，那這山上應該也沒有什麽危險動物——吧？

簡依一邊走一邊喊趙利鑫的名字，然而回應她的只有鳥叫聲和風吹樹葉的聲音。

她掏出手機，看到上面滿格的信號時松了口氣，至少不用擔心聯系不上其他人，索性大着膽子又往前走了段距離。

這次，除了鳥叫聲和風吹樹葉的聲音之外，簡依還聽到了水聲。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一條寬敞明亮的溪流，而溪流的中間，躺着那個失蹤的學生。

學生要是出事，那她和吳月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簡依顧不得多想，連鞋都沒脫就往清淺可見底的小溪裏沖，想近距離看看趙利鑫的情況。

誰想她的腳剛踏入河流，周邊的景色就如同被烤化的油畫那樣溶成淅淅瀝瀝的彩色，随後又扭曲旋轉成一圈圈相連的彩色圓圈。

再往後，這些圓圈溶解進墨色的背景裏，墨色變得淺了點，呈現出陰沉的鉛灰色。

就在這時，一道細長的亮光撕開陰沉的背景，轟隆一聲——

開始下雨了。

雨水滴到簡依的臉上，一片潮濕。

簡依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亂的意識，往四周看去，遲疑道：“這裏是……哪裏？”

四周已經不是翠綠的樹木，而是冰冷的水泥建築。

她站在一棟居民樓前。

環境看起來有幾分眼熟。

簡依終于想起，這裏是她以前的家。

雨越來越大，仿佛是從天上潑下一般，簡依不得不伸手擦去臉上的雨水以保持視線的清明。

不遠處，一個背着紅書包，打着有耳朵的兒童傘的女生腳步急促地跑過來。

簡依定睛一看，那是小時候的她。

“原來是這天。”簡依喃喃自語，站在雨幕裏看着年幼的自己腳步輕快地鑽進居民樓。

她思忖了一會兒，也跟着爬上樓。

簡依跟着小時候的自己坐電梯上了樓。

來到家門前，棕色的防盜門半掩着，裏面透出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小簡依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把雨傘靠在鞋架旁，低頭換鞋。

客廳裏的聲音越發清晰，聽起來是媽媽在和別人打電話。她的聲音帶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錯。

“誰說不是呢，我本來也以為只是經期不調而已，哪想去醫院裏一查還真是懷上了。”媽媽笑着說。

正在解鞋帶的小簡依猛地停住動作。

“這些年來，為了懷上小孩，我和長英也遭了不少罪，誰會想到就在我們兩人都放棄的時候，這孩子就來了……嗯？長英？我從醫院出來就給他說這事兒了，他高興得不得了，跟小孩兒似的，現在就說要給小孩兒買衣服，訂做嬰兒床了。”

媽媽斷斷續續地和人聊着，小簡依蹲在玄關處大氣也不敢出，不想讓自己的出現破壞了她此時的好心情。

不過，就算她不出現，媽媽和別人聊天的話題也難免會拐到她的身上。

“唉，就怪當初我和長英把領養的事情定得太急了，倘若能再等個四年，現在也不用為簡依的事頭疼。”

媽媽的聲音不同于剛才的雀躍，變得有些煩躁：“這孩子聽話是聽話，但就是太木讷了，不是很活潑，而且領養的和親生的始終沒有可比性，而且我擔心啊，要是我肚子裏的這個小孩真的生下來，簡依會不會敵視他啊？孤兒院出來的小孩畢竟複雜，嫉妒心也強，心腸蔫壞的不在少數，唉呀……我知道簡依這孩子平時看起來挺乖的，但是萬一呢？誰知道她是不是為了讨我和長英歡心裝出來的？你說是吧？”

小簡依垂着頭，只覺得尾椎骨處竄上一陣徹骨的冷意。

“你說，我能不能把這孩子退回孤兒院去啊？到時候就編個理由，說簡依手腳不幹淨或者心理有問題，我們發現得比較遲哈哈哈……我好像有點缺德哦……”

盡管已經是過去了這麽長時間的事，但身為成年人的簡依再度聽到養母這番話時還是感到窒息，更別提當年只有九歲她。

小簡依臉色煞白地站起身，近乎是倉皇地逃出了家。

她一路瘋狂地奔跑，中途還被松開的鞋帶絆了一跤從樓梯上滾下去，爬起來，系好鞋帶又繼續跑。

外面還在下雨，雨和風都特別大。

穿着藍色校服在雨裏奔跑的小簡依就像一朵随時會被大風吹走的小花。

她不知道要跑到什麽地方去，但又好像知道要去哪裏。

跑到喉嚨泛起腥甜味，耳邊只剩下心髒跳動的咚咚聲。

跑到白色的風和黑色的雨散去，小簡依的眼前出現一扇門。

她對着房門咚咚敲了幾下。

不一會兒有人來開門，是一個剪了妹妹頭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名字叫江準夏，是簡依在學校裏最好的朋友。

“簡依！你怎麽被淋成這個樣子？你今天不是帶傘的嗎？”江準夏瞪大眼睛，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你受傷了嗎？為什麽鼻青臉腫的？快進來！”

江準夏拉着簡依進了屋。

她眼前的簡依面色蒼白，嘴唇發紫，鼻子還在流血，頭發被雨淋得貼着頭皮，身上的校服不停地往下滴水，慘兮兮的不成樣子。

小簡依開口，聲音裏帶着驚恐和不安：“小夏，我媽媽……”

江準夏等半天沒等到後半句，心急地追問道：“你媽媽怎麽了？”

小簡依覺得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又疼又澀，她掙紮了幾秒鐘，才再次開口：“我媽媽說要……要把我退貨……我，我以後很可能不能再回學校上學了，所以我想……想和你道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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