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靜谧深邃。

姜肆被猛然抓住了手,一瞬間腦中空白一片,她下意識想要将手抽離,向後掙脫的時候,那人忽地加緊了力道。

姜肆心中驚懼,雙眸染上一層水色,一下子跌坐在地。

男人始終看着她,眉心卻由微縱慢慢舒展開。

可在姜肆眼中,那人臉上一直端着無盡冷意,像是野獸在打量着獵物,她咽了一口氣,垂眸睇着他,努力遏止住顫抖的手,輕輕道:“你的傷……不止血會……沒命……”

男人眼眶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她看到他眸中的冷然淡去少許,然後手上的力道便松開了。

男人放開她,左手無力地搭在地上。

“你是誰。”

男人閉着眼睛,胸口上下起伏,他聲音低沉啞澀,卻沒有重傷那般有氣無力之感。

姜肆心裏咚地敲了一下,莫名就壓下了驚懼和恐慌,這聲音很好聽,沉穩,冷靜,叫人忍不住全然交付信任。

她深吸一口氣,鎮定道:“我是清水縣人,會一點兒醫術,我可以救你。”

長久的沉默。

“你不害怕?”他忽然問。

姜肆遲疑一下才回答:“不……怕。”

然後她就好像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仿佛在嘲笑她明明害怕還故作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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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壓着嘴角,将止血的藥草敷在他傷口上。

末了,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我是說‘不,我害怕’。”

所以她并不是在逞強。

男人再次睜開眼睛,淡淡地瞥她一眼。

姜肆有條不紊地處理他的傷口,憑借蠻力從他衣角上撕下一塊布條,将傷口包紮,她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他打擾恫吓,很快就完成了應急治療。

包紮好了,姜肆起身,拿着藥簍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男人對她的舉動并不感到震驚,也沒有絲毫興趣,他轉過頭看着漆藍如墨的天空,看着高懸在頭頂的月亮,仍舊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表情。

但他耳力極好,他聽到本該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忽然停滞,然後折回,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姜肆去而複返,将藥簍扔到一邊,臉上有些惱恨,不知是對別人還是對她自己。

她二話不說,彎下身擡起男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這一使力,男人被迫坐了起來,眉頭驟然一緊。

姜肆卯足了力氣要将他擡起,但沒擡動。

“你也用點力,行不行?”姜肆一把細嗓,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明明帶了些不耐,聽着卻像在撒嬌。

無人處,男人黑眉微微一挑。

姜肆沒聽到回話,但男人腿上用力,環着她肩膀借勢站了起來,她沒顧藥簍,撐着男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裏。

大概半柱香後,一人踩着石灘快速趕來,在一攤血跡前停下,那人手裏提着熱騰騰的包子,睜大了雙眼,看到地上空無一物,手在腦後撫了撫,張望四周,像是在急切地尋找什麽,聲音裏滿是不敢置信。

“主子呢?”

手裏還比劃着——

“我這麽大一個主子呢?”

姜肆費盡千辛萬苦将男人拖回了陋舍,将人安頓在床上之後,她第一件事是去李嬸那裏将阿回接回來。

她去時李嬸當家的也在,姜肆不便久留,跟李嬸道完謝便要拉着阿回離開。

但李嬸像是有什麽話要對她說,将她叫住,欲言又止。

“嬸子,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姜肆在門檻外面,回身看着李嬸。

李嬸笑容有些勉強,上前一步,剛要說話,裏頭的男人大喝一聲,讓她打水給他洗腳,李嬸的話頭就咽下去了,沖姜肆笑笑,只道:“夜裏黑,你路上小心些。”

姜肆總覺得她要說的不是這句話,但家裏還有病患等着她,她點點頭,不再耽誤功夫,趕緊領着阿回離開。

李嬸看着一大一小背影消失,轉身回到屋裏指着床上的男人,憤聲道:“你這樣做會遭報應的!”

男人不屑一顧,翻開被子進去:“縣令的二公子都說了,如果見到姜娘子,一定要派人告知他,重金有賞!都是鄉親鄰裏,不是你告密就是我告密,她早晚要被二公子抓去,既然這樣,這錢還不如你我給拿了,何必便宜了別人?”

李嬸說不過他又打不過他,敢怒不敢言,良心上又過不去,只好哀嘆一聲坐下去,全當做默認。

姜肆領着阿回腳步不停,一邊走着一邊耐心囑咐他:“娘在路上撿到一個受了傷的叔叔,一會兒你見到了不要害怕。”

阿回擡頭看她,懵懂的大眼睛眨了又眨:“阿回見多了阿娘救人,阿回不會害怕。”

“可是……那個人長得有些吓人。”

“阿娘告訴過我不可以以貌取人。”

姜肆啞口無言了,正好已經走到門前,自然收了聲音,兩個人跨進門檻,她一眼就看到半靠在床上的男人,她走時他是躺着的,現在變成坐着了。

阿回緊跟在姜肆身後,遙遙看了一眼,突然立住身子。

床上的人正偏頭看着這邊,面無表情的臉帶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眼神一懾,阿回果真再不上前一步。

姜肆趕緊擋住那人的視線,回身把阿回抱到凳子上,半蹲着身刮了刮他鼻子:“餓了嗎?阿娘給你煮粥好不好?”

阿回腳夠不着地,兩只腳前後搭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床前那人,然後才對姜肆搖了搖頭:“不餓,但如果阿娘要煮粥,阿回可不可以跟娘一起?”

這是真的害怕了,姜肆忍俊不禁。

不過把兩人放在一個屋子裏,她的确不放心,點了點頭,她起身去外面生火燒飯,阿回就像個跟屁蟲一樣邁着小短腿颠颠地跟着,寸步不離。

床上男人緊着眉收回視線,銳利的眸光似有松動,他沖着對面妝臺上的銅鏡看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

他有這麽吓人嗎?

晚飯很快就做好了,姜肆還另給男人煎了一碗藥,看着男人喝下後,她端走藥碗,對男人說:“這兩日你可以暫時借住在這裏,等傷好些再離開。”

姜肆把藥碗放到桌子上,動作有幾分遲疑,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轉頭對他道:“傷好了以後就別幹這種勾當了,世道雖艱難,但謀生的法子也有很多種,做點正經營生,別讓家裏人擔心。”

男人眼皮一撩,眼中閃過一抹不耐,這女人從始至終都在自作主張,像是對他有多了解似的。

他轉頭去看姜肆,可姜肆已經不看他了。

她坐在桌子旁,手裏拿着盛着白粥的碗,右手持着湯匙舀了一勺,擱在嘴邊吹了吹,遞到阿回嘴邊,輕道:“啊——”

阿回有些不自在,小眉頭皺了皺,嘟着嘴低聲說:“阿娘,我自己吃。”

“燙,”姜肆喂了他一口,又舀了一勺,“來,再來一口。”

阿回堅持:“我可以自己吃……”

姜肆看着阿回臉紅得像山猴子的屁股,忍着笑把碗放桌上推到他跟前,寵溺着說:“行,你自己吃,吃之前吹吹,別燙嘴。”

她細聲囑咐着,滿眼都是孩子,微弱的油燈閃着光,人影輕晃,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投在牆上,溫馨和諧。

床上那人眼睛片刻不離地凝在二人身上,久而不語。

咣啷!

突然一聲巨響,門被人從外暴力踹開。

屋中人俱是一驚,姜肆驟然轉頭,就看到門外站着一個搖扇的錦衣公子。

宋成玉眉眼輕佻舉止輕浮,高擡着下巴看着裏面,一身雍容華貴都掩蓋不住的庸俗低劣之氣。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帶來的奴仆瞬間将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姜肆臉色一變,來得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逼良為娼的縣令之子!

“姜娘子當年走了也沒留句話,叫本公子好找啊,一別三秋,你可還記得我?”

姜肆随手摸了一個碗丢過去:“你又來這裏做什麽,這裏不歡迎你,滾出去!”

“姜娘子,這麽見外做什麽,你忘了?你已經是本公子的姨娘了。”宋成玉輕松接過碗扔到一邊,笑意盈盈地向前走。

剛走出一步,就看到房裏還有另一個人。

見床上莫名奇妙多出一個男人,宋成玉嘴臉變得更加惡心,他啐了一口痰,惡狠狠地看着姜肆:“呦,原來還藏了個男人啊?”

“你口口聲聲說要給霍岐守節,就是這麽守節的?既然這麽耐不住寂寞,還不肯從了我,我看你就是當了——”

“你閉嘴!”姜肆忽然大吼一聲,将他的話打斷,平日裏溫柔和順盈滿笑意的一雙眼,此時水霧缭繞,紅得發狠。

“我不是守節!霍岐還沒死!他只是去打仗了,還會回來的,你給我滾,滾出去!”說着,将手裏一切可用的東西往過丢。

阿回有些吓到了,拽着姜肆的衣角扯了扯,姜肆回過神來,立馬抱起阿回向後撤,躲到桌子後面。

宋成玉顯然被砸得有些不耐煩,不想再浪費時間,一聲令下,命人拿住姜肆。

姜肆向後退,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她緊緊抱着阿回,将心一橫,冷冰冰地看着宋成玉:“你不是想要我跟你回去嗎?可以,但你要放過我的孩子。”

宋成玉唇角一揚:“你覺得你有資格跟本公子讨價還價?”

姜肆單手抱着阿回,一只手在背後摸索,宋成玉早看到她的動作了,卻只是笑眯眯地作壁上觀。

他道:“你乖乖跟我回去,做我宋成玉的妾,也不算辱沒你,非要抵抗的話,恐怕你們兩個今日都活不成。”

宋成玉話音剛落,姜肆忽然從背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脖子上,阿回瞪大了眼睛,雙眼泛紅,喊了一聲“娘”。

姜肆卻不看他,而是看着宋成玉:“你若再逼我,我就死在這裏,這裏有人看着,堂堂縣令府的公子強搶民女鬧出人命,就算是縣令大人也很難收場吧?”

宋成玉面色微變,看了床上男人一眼。

姜肆心裏有愧疚,她是故意這麽說,想把那人跟她拉到同一條船上來。

鬧出這麽大動靜,那人都無動于衷,姜肆就知道他絕非善類,他根本不怕宋成玉。

宋成玉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聲,再擡眸時眼中滿是不屑的嘲笑:“既然你這麽着急見閻王,我非得成全你了,殺兩個也是殺,多一個又怎樣?”

宋成玉冰冷的語氣斬斷了姜肆心中最後一點希望,三年前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可以不顧自己安危,可她還有阿回,阿回才這麽大,他還沒見過他爹呢!

宋成玉大手一揮,其他人立刻上前堵住姜肆退路,同她拉扯起來,姜肆一個人還抱了個孩子,根本無力抵抗。

阿回到底是個孩子,一看他阿娘被壞人抓住就大聲哭了起來,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是最攪和清淨的,宋成玉也不管,任由孩子放肆地哭。

有人終于被這哭聲弄得不耐煩了,他按了按眉心。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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