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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是個棄嬰,出生在大雪天,當時魏國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嗷嗷待哺的嬰兒在草垛堆裏放聲嚎哭了一整天,沒有人多看一眼。
亂世裏沒誰活得容易。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教書的姜子期把她撿了回去。
姜肆從小就惜福,她知道自己能在亂世裏撿回一條命就是天大的幸運。
那時大魏已到暮年,戰亂橫生,禮樂崩壞,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更遑論讀書寫字,姜子期一介讀書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私塾也辦不下去,為了躲避戰亂,孩子們都跟着父母逃走了。
姜子期為了養活姜肆受盡苦楚,他有讀書人寧折不彎的脊梁,到後來也甘願為一鬥米而折腰,幾年摧殘下來以致病體支離,最後死在破敗不堪的茅草屋裏。
蕭索凄慘到死,都沒見到一點兒希望。
可姜肆卻被他養得極好。
姜子期臨死之前,把姜肆托付給打鐵的霍柏山,以自己全部藏書作為交換,姜子期一生即便是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也有兩不賣,一是不賣兒女,一是不賣書籍,到最後,他寧願賣了所有藏書,也想女兒能有一個好歸宿。
霍柏山起初就是惦記姜子期那些書,本想等他死後只把書帶走不管姜肆,可他的妻子吳氏見姜肆可憐,不顧霍柏山反對,硬生生把姜肆接了回去。
姜肆就是那時遇見的霍岐。
霍岐長她三歲,姜肆一直喚他大哥,從不改口。她剛到霍家沒幾天,霍柏山就起過多次想把她扔掉的心思,有一次寒冬臘月,他騙她去上山撿柴,竟然将她一個人抛棄在懸崖峭壁上,風雪交加的夜裏,她凍得全身僵硬,以為就要死在那裏,是吳氏和大哥冒着風雪将她救了回去。
此後,不管霍柏山使出什麽招數,吳氏和霍岐總有辦法把她找回去。
而霍柏山,就算再怎麽厭惡嫌棄她,終究動不下去手,于是他兢兢業業蒙頭養家,把自己活成了第二個姜子期,霍柏山身子垮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吳氏與霍柏山吵鬧了半生,時常如仇人一般,可霍柏山去了沒多久,吳氏竟然也失了魂,沒多久就随他走了。
那時村中還剩幾戶人家,都罵姜肆是煞星,命絕,會克死身邊所有人,霍岐卻不信邪,帶着剛滿十歲的姜肆離開這裏,去了霍家祖籍所在的臨鎮,也就是清水縣。
霍岐背着姜子期留下的書,拉着姜肆的手,告訴她這輩子他永遠不會丢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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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從那時候起,姜肆發覺了霍岐在她眼中和心中是不一樣的,他永遠那樣寬博堅強,為她遮風擋雨。
霍岐重拾父親留下的舊業,打鐵養家,他們白日勞作,夜裏一起看書識字,直到桌前的那盞油燈變作了洞房花燭。
簡陋的紅布挂上床頭,獨獨一根紅燭點着火光輕輕搖晃着,姜肆還是很惜福,她把這一時一刻的安逸和寧靜當作是恩賜,而霍岐也在那一天從少年蛻變成為了男人。
他待她彌足珍視,哄她,逗她,保護她,拿出一個人最赤誠的熱忱縱容她寵愛她,只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了三個月那麽長。
豐慶十年春,霍岐被抓去充軍,被押走時他們甚至沒有一個體面的離別,姜肆被人牆阻隔,她只聽到他扯着嗓子大喊:“肆肆!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那幾聲大喊被淹沒在哭天搶地的哀嚎聲中,姜肆站在料峭春風裏,淚被吹幹,那是她第一次那麽真實地感覺到絕望。
父親走了,霍伯伯走了,吳氏走了,大哥也走了。
他讓她等他回來,又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她從來不怕颠沛流離之苦,只怕無人相陪,倘若有人與她為伴,就算這世道再艱難再苦,她會甘之如饴,就在這個時候,阿回來了。
他來得那麽不巧,卻又像上天的恩賜。
從前是一個個人從後面托着她去生,這次,變成她要護着別人好好活下來,因為阿回,姜肆人生中又有了那麽一點兒光亮。
光亮變成希望,希望變成妄想,姜肆看着阿回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期待,倘若有一天霍岐真的回來了,他見到他們會是何種表情。
她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可實際上,她這五年來如一日地不停在想他,每天都在祈福,每天都在許願,後來都不敢太過奢求還能再見到他,只希望他能在某個地方安安穩穩地活着。
活着,在這個年頭,太不容易了。
所有的奢望都當作幻想,以至于幻想真的出現在眼前時,都變得那麽似真亦假,如夢似幻,她甚至都不敢上前去觸碰。
姜肆握着掃把,好像在腦中把自己這一生都過了一遍走馬燈,是佛祖顯靈了?還是她跟阿回都已經死了,去了陰曹地府?
她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手中的掃把應聲而落,掉在腳邊,霍岐看了一眼,抱着阿回一步一步走近,姜肆甚至有些怕了,收腳後退一步,霍岐趕緊拉住她的手臂,忍不住笑了一聲:“不認得我了?”
他察覺到姜肆的手在發抖,下一刻,姜肆忽然落淚,上前一拳頭一拳頭砸在霍岐身上,她咬着牙,卻壓抑不住的哭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這樣一味地宣洩。
等姜肆打得累了,霍岐才将她抱在懷裏,手掌撫着她頭頂,輕輕說道:“我回來了……”
聽着他熟悉的聲音,姜肆終于忍不住,在他懷裏放聲哭了起來。
待姜肆平複好情緒已是在夜裏,她哭得眼睛有些紅腫,襯得皮膚越發蒼白了,疏柳回來看到她這副樣子吓得一驚,反倒讓姜肆覺得不好意思,解釋一番過後,疏柳知趣地給一家三口留下空間,退了下去。
姜肆拉着阿回的手,難掩心中興奮:“看看,這是你爹爹。”
阿回躲在姜肆後面,往外邁出一步,跟姜肆不同,他看起來好像并沒有很開心,一雙懵懂的大眼睛望着霍岐,眼中都是疏離和陌生。
霍岐倒是不在意,他蹲下身,一手撫上阿回的肩膀,稍稍用了用力,阿回雙唇緊閉,使勁反抗他的力道,努力維持身子不晃,霍岐眼中有驚喜,擡頭看姜肆:“這小子勁可不小。”
姜肆想說随我吧,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無奈道:“他有時會幫我砍柴,斧頭都會掄了,但他身體并不好,這些我都不讓他做的。”
霍岐眸光一黯,眼中有抱歉:“讓你們受苦了。”
姜肆忙笑着搖頭:“這怎麽能怪你呢,你能活着,我已經很知足了。”
霍岐沒有言語,收回視線,他看着眼前阿回的小身板,那雙眼睛是随了他娘,可這副認死理,死鴨子嘴硬的模樣又真真是像他,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高興,他眸中含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阿回看了姜肆一眼,姜肆示意他說,阿回便扭過頭認真道:“我叫霍遂安,阿娘叫我阿回。”
“哪個遂?”
阿回頓了一下,姜肆幫他說:“遂願的遂,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他如意安康。”
“遂安……”霍岐默默念叨一遍,“好名字,日後披甲上陣做一個将軍,遂意功成,安定四方,也很好!”
阿回皺了皺眉,卻什麽都沒說。
姜肆鋪完床,阿回已經困得小腦袋擡不起來了,一直在那磕頭,姜肆把他抱到床裏,霍岐跟着走過去,摸了摸堅硬的床板,小聲道:“明日收拾好行李,你跟阿回就随我入京吧。”
姜肆動作一頓,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墜了一塊石頭,她轉過身,心神不定地看着霍岐:“大哥,你真的被封為将軍了?”
霍岐拉起她的手,姜肆忽然紅了臉,這麽多年不見,她已不習慣這樣觸碰了,如果他是病人還好,可他偏是霍岐,是她從小認定的大哥。
“你不相信我?”
姜肆搖頭。
“我只是有些不安,害怕京城那樣的地方不适合我。”
“怕什麽,有我呢。”霍岐不以為然,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
霍岐攬着她肩膀,低聲溫和地說着:“雖然陛下剛剛稱帝,但卉州已經完全在他控制之中了,我是追随他南征北戰的将軍,他不會虧待霍家,你也不用怕,沒人會欺負你。”
本該是溫暖熨帖心窩的話,可姜肆不知為何,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麽事忘了問,而她又不想刻意去猜測。
于是她輕輕“嗯”了一聲,偎在霍岐懷裏,耳邊貼着他胸口,聽着他有力的心跳聲,漸漸把心放了下來。
而霍岐,卻在她視線不及的地方,露出幾分遲疑不定的猶豫。
第二日,馬車早早停在院門前,姜肆看了一眼破舊的宅子,轉身進了馬車裏,霍岐和阿回已經等在那。
馬車行了兩日到達京城,沿街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人流不息,姜肆已經能感受到京城的繁榮。
可是越到京城裏她越是不安,就連霍岐都有些奇怪,一路上話也越來越少了,阿回看了看二人,最後把視線落在姜肆身上,他坐過去,握住姜肆的手。
姜肆低頭,就看到小家夥正襟危坐的模樣,忍俊不禁。
有什麽不安的呢,日後只有好日子等着她。
馬車停下了,許是有些急,車廂晃了晃,三個人都向前傾了傾身子,霍岐本就有些心煩意亂,見狀面露不快,對外道:“怎麽回事?”
話音剛落,姜肆就聽到外面傳來一個清麗婉轉的嗓音,是江南女子那樣的溫軟清雅,好像一聽那個聲音,眼前就會浮現出那樣的人來似的。
女人帶着幾分嗔怪:“奚兒,別亂跑,要是碰到哪了,你父親該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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