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

疏柳悄無聲息潛回将軍府的時候,姜肆正在炕頭上抱着阿回玩耍。

聽聞霍岐在早朝為她告了病假,得知自己不用再去皇宮面對那個可怕的人了,姜肆忍不住心中雀躍。

提心吊膽的日子總算可以告一段落,接下來她就可以好好合計合計怎麽脫離将軍府。

見疏柳回來,她扶起阿回,自己也坐正了,笑着看她:“打聽得怎麽樣?”

疏柳将自己問詢的幾處房産簡單地跟姜肆說了說,準備供她挑選,姜肆其實也不甚在意這些個去處,反正她跟阿回也不會去,到時候把地契房契一應交給游老,她就可以跟阿回随便找個地方自在逍遙去。

心中想着,她随手指了一個。

疏柳抻着脖子看了看,神色一頓,将那張圖紙從中抽了出來,猶豫片刻,道:“屬下其實不推薦這個。”

姜肆擡頭:“怎麽?”

“夫人既然是要脫離将軍府,還是不要再跟将軍府的人有藕斷絲連的關系比較好,這座宅院雖然地勢好價格又公道,但屬下私下裏打聽了,這家賣主姓宋,是清水縣人,曾在王家做事,是個外院的管事,主子就是府上那位王夫人的母親,王夫人母親病逝後,他就回了老家,此處宅院一直閑置着,近來才想起來賣。”

疏柳很少說這麽多話,姜肆聽時不由得擡頭看向她,等她交代的信息越來越多之後,眉頭漸漸皺緊,眼中閃過一絲驚詫,脫口而出:“你是說,他姓宋?是清水縣人?曾在王家做事?”

疏柳擡眸,點了點頭,姜肆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桃花眼登時就瞪圓了,着急道:“宋家莫非跟王家還有什麽關系嗎?”

清水縣地方說大不大,統共就幾個姓氏的人住在那兒,宋縣令到清水縣上任之後,清水縣才有了姓宋的人,後來凡是這個姓,都跟宋縣令有着血緣牽扯,所以清水縣的人都知道小鬼可打,但姓宋的絕不能惹。

疏柳愣了下,神色慢慢變得凝重,她沉眉仔細想了想,回道:“屬下不知他們有什麽關系,不過……顯國公已逝發妻的外家似乎姓宋,但是這個宋是不是清水縣那個宋,屬下就不清楚了。”

姜肆一聽,覺得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撕扯着,血液湧上頭頂。

她怔怔地跌坐回去,紛雜的心緒亂如麻。

她以前從沒想過會有人害她,她自诩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與人結怨,也不得罪人,宋成玉在清水縣臭名昭著,強搶良女壞事做盡,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運氣差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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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宋家人真跟王氏有着掰扯不清的瓜葛,那重重巧合串在一起還能是巧合嗎?

阿回忽然坐過來,一把抓住姜肆的手,擡着頭,圓圓的眼睛認真地望着她,姜肆回過神來,低頭看着阿回,她曾有一年的時間逃脫不出那段噩夢,一閉上眼睛就夢見那些惡人要将阿回摔死的畫面……她從不怨天尤人,但是若有人要害她和阿回,姜肆也絕不會就這麽算了。

姜肆強壓下心頭震動,安撫地拍了拍阿回的手,對疏柳道:“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這個宋氏跟王家有無姻親關系,縣令之子宋成玉又跟王語纓是什麽關系。”

疏柳便是等着這刻。

她抱拳躬身:“夫人稍安勿躁,屬下會盡快探查清楚。”

姜肆還要說什麽,聞杏突然回來了,她手裏拎着藥包,興高采烈地撩開簾子進來,一看疏柳在屋裏,笑容便僵了僵,有些不自然地走過來。

姜肆忙說:“藥都買回來了嗎?”

聞杏欣然點頭:“買回來了,都在這呢!”

姜肆知道聞杏這孩子實誠,不會扯謊,趕緊岔開話題,她放開阿回走到妝臺前,從抽匣裏拿出存放賬房鑰匙和賬本的木盒,交給聞杏:“勞你跑一趟,将這東西還給王語纓,告訴她我不屑做将軍府女主人,将這掌家之權還給她。”

聞杏原本是高高興興去接那木盒,聞聲手上動作一頓,滿目震驚地看着她。

姜肆覺得聞杏是個好妹妹,心思單純,有同理心,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她拿五百兩試她,她并沒有辜負她的期待,姜肆摸了摸她鬓角的頭發,輕聲道:“去吧,就照我說的做。”

聞杏不知為何,覺得眼前的夫人很疲倦,了無生機,就像任風吹雨打漂泊不定的浮萍一樣,實際上她也知道,夫人這樣溫柔又禮貌的人,就算是出身農戶又如何?她沒失了為人的品格和底線,謠言那樣傳,誰沒有個脾氣,誰還不會委屈了?

聞杏垂下眼點了點頭,抱着木盒走了出去,到門口時,姜肆囑咐她多披一件披風。

化雪天,風涼。

霍岐下早朝回來,沉着臉,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他本想回紅鳶居,想着自己此時心情不好,昨日又跟姜肆吵了一架,再去恐怕又惹人嫌,最後落得個不歡而散的下場,又将腳收了回來。

踏進翠馨居的時候,王語纓也才剛從桐楓寺回來,兩人前後腳入的府,此時霍昀奚正在羅漢床上熟睡,王語纓守在一旁,支着額頭昏昏欲睡。

霍岐遠遠看着,有些心疼。

他走過去,拍了拍王語纓的肩膀,後者被他驚醒,擡起頭,雙眼下都是烏青,霍岐眸色黯了黯,輕聲言語:“你也去休息,讓秋月在這守着。”

王語纓撫了撫額頭,眼前有些昏花,霍岐一看,索性直接攔腰将她抱了起來,惹得她一聲驚呼,趕緊摟緊了他的脖子:“道衍!”

霍岐睇了秋月一眼:“看着奚兒,有什麽事再來通報。”

秋月低垂着頭不敢看,臉頰紅紅的:“是……”

霍岐抱着王語纓大跨步走了出去,直接去了正房,院裏灑掃的丫鬟見了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計,低下頭站好,目不斜視。

王語纓窩在他懷裏,聲音嬌聲嬌氣的:“道衍……你……”

王語纓在王家是正經的嫡女,出身大家舉止有度,名門閨訓嚴格,淑婉溫雅,但私下裏跟他相處時,又有溫柔小意之态,讓霍岐覺得內心敷貼,有一種成就感。

她跟姜肆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霍岐低下頭在王語纓耳邊輕道:“你這幾日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聞杏抱着木盒匆匆趕到翠馨居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将軍懷中抱着嬌妻,下人們一臉羞紅,若是傳出去,定能成為一段風流韻事。

可她竟然覺得有些紮眼,也替紅鳶居那位不值。

霍岐聽見聲響,轉過頭,看到是聞杏,有些驚訝,但腳步沒停留,用肘臂挑開簾子往裏走,邊走邊問:“你來是紅鳶居那邊有什麽事嗎?”

聞杏抱着木盒子的手緊了緊,彎了彎身,然後跟着走進去,霍岐把王語纓放到軟榻上,回身看她,聞杏垂着頭上前,将木盒奉上。

“夫人說,她不屑做将軍府的女主人,叫奴婢把這些東西還回來。”

霍岐眼角的笑意漸漸消失,眸中盈滿怒氣,他冷哼一聲,将木盒接過來,斜了她一眼:“她真是這麽說的?”

“是。”聞杏回道。

王語纓坐在軟榻上,擡頭看過來,眼中滿是擔憂:“姜娘子是怎麽了?之前不是說的好好的嗎?”

被王語纓這樣一問,霍岐更是覺得自己在她這裏顏面掃地,下人傳達這樣的話本就是打他的臉,何況還是在王語纓面前。

霍岐将木盒遞給她:“既然這樣,你便先拿着。”

王語纓有些遲疑:“是不是你又說錯什麽話了,我看姜娘子不是那麽不講道理的人,突然鬧得這麽僵,一定是你的問題。”

她說着要起身:“還是我去勸一勸她吧!”

可是剛要起來,眼前卻一黑,她扶着額向後倒下,還好霍岐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腰,才沒摔到。

霍岐扶着她坐下,眸色更加暗沉:“你快躺下吧。”

他看了看木盒:“此事我去說,你不用管了。”

說罷,他擡腳便要走,王語纓趕快叫住他:“姜娘子從清水縣随你回來,身份地位不同,心裏有偏差和不安是正常的,你不要說話太狠,傷了她的心。”

聞杏暗暗皺了皺眉。

她好像三句不離兩句都在提夫人的出身。

霍岐深以為然,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回身道:“我知道了,你歇息吧。”

王語纓輕輕“嗯”了一聲。

霍岐挑簾離開,快步往紅鳶居方向走,聞杏也急忙跟上,穿過幾道回廊,很快到了紅鳶居,霍岐長驅直入,下人們躬身行禮,他也不理,直接推開了門。

姜肆正跟阿回說話,忽然聽見門聲響動,扭頭一看,就見到霍岐大步流星進來,面沉着,仿佛發生了什麽大事。

霍岐進門便對疏柳和後面追進來的聞杏道:“你們先出去。”

“帶小少爺一起出去。”

霍岐是命令的語氣,阿回眉頭一緊,姜肆也覺得來者不善,她沒理霍岐,低聲跟阿回說:“聽你父親的,先出去,回頭我跟你說,恩?”

阿回沉默片刻,點點頭,自己爬下炕,夠到地之後走到疏柳跟前,讓她牽着自己的手,目不轉睛地看着霍岐然後離開了。

門一關,霍岐先開了口:“你什麽意思?”

姜肆坐在炕頭,将她的臉也燒得熱乎乎的,她聞言想笑,偏頭看過去,眼裏溫情都沒了,只剩下冷意:“你怒氣沖沖闖進來,我還沒問你是什麽意思,你倒來問我了?”

霍岐向前一步:“你知道我在問什麽,你讓聞杏把東西送到翠馨居,又讓她傳那些話,是誠心想讓我難堪嗎?”

姜肆眉心一跳,從炕沿旁起身,一陣陣熱氣往頭頂上沖,但她壓着火,深深吸一口氣,道:“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要跟你和離,我不做将軍夫人,我要跟阿回離開這裏,所以掌家還是中饋,跟我都沒關系,你懂了嗎?”

霍岐眉頭緊蹙,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他走過去,按住姜肆的肩,輕輕晃了晃:“你到底想要什麽?你告訴我,不要說這些氣話,到頭來什麽用都沒有,只會讓人的耐心都消磨光!”

他最後一句話聲音擡高許多,姜肆覺得自己耳邊在嗡嗡響,充斥着各種不耐煩和狂躁,霍岐是個要臉的人,她知道,但是她沒想到他越是當了将軍,骨子裏難言的自卑感就越是強烈。

他是舍不得她嗎?

或許也不是,就是覺得一個孤苦無依舉目無親的人竟敢對他的施舍不屑一顧,讓他覺得顏面盡失罷了。

曾經那麽溫柔善良的大哥,大方又豁達,笑起來意氣風發,即便跟她擠在破爛的茅草屋裏,心胸寬廣可納天地。

姜肆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酸澀,有些遺憾,她掙開霍岐的手,擡起眼看他:“我不需要什麽榮華富貴,我要的不過就是跟你和阿回,一家三口過安穩日子就行了,但你現在已經另娶,再也不是我的大哥了,就別揪着過去的日子不放,爽快一些,放我走吧,行嗎?”

霍岐攥住她手腕,壓低聲音喝問:“難道只有我休了她,你才肯原諒我?”

看到姜肆漠然的目光,他的眼睛也漸漸染上一層紅色:“我在戰場上拼殺,九死一生,沒有她,我活不到再見你的時候!”

姜肆手腕被攥得生疼,她聽出霍岐話音裏的咬牙切齒,聽出他內心的糾結和懊悔,更聽出他決絕而堅定的答複,姜肆忽然冷笑一聲。

“我倒寧願你死了。”那聲嗤笑帶着強烈的諷刺。

腦中炸開一道光,霍岐猝然放手,神色錯愕地看着她,踉跄後退一步。

淚滴滾落,他眼裏滿是不敢置信:“你寧願我死?”

姜肆看着他,毫無退縮之意:“是,我寧願你死在戰場上,無愧于天地,我也不想看到你現在這樣。”

她說得無情,這本就是誅心之言,霍岐不住地搖頭,他沒想到自己的命在她口中會這樣一文不值。

“肆肆,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他看着她,那種陌生的眼神又回來了,好像是她變了,一切都是她的錯,他語氣裏滿是失望,對她的态度失望,對她的愛也失望。

姜肆被那雙失望的雙眼勾起了心頭蹿升的怒火,她向前一步,揚眸質問他:“你一直說你以為我死了,我問你,這五年,你可有認真地找過我?你知道我身上都發生了什麽事嗎?你知道清水縣令的兒子差點害死我們母子嗎?”

“不,你不在意,你甚至也沒去查,沒去問,連我難産的消息你都是從我口中得知的,你是害怕嗎?害怕知道我過得有多苦,害怕你知道之後覺得心裏愧疚,更對不起我?避而不談,你就可以左擁右抱毫無心理負擔了對嗎?”

“霍岐,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孩子我撫養長大,不知你生死,我替你守節,沒有再嫁,我姜肆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現在我只嘆我太傻了,你根本就不值得!”

霍岐聽她說完這些話,原本失望的神色有了幾分動搖,或許是被戳中了內心極度隐秘的陰暗,他有些躲閃,姜肆說得有一點沒錯,他沒有在接回姜肆之後刻意探查她這五年來發生的事。

“你說清水縣令的兒子?他怎麽了?”霍岐眼帶疑惑,突然問道。

姜肆一顫,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緒:“難道清水宋家,真的跟王家有關系?”

不然他怎會在那麽多句話中獨獨就抓住了這句!

“你先說他怎麽了!”

“他差點摔死你的孩子,逼我做他的妾!”

霍岐一把抓住她雙臂:“你做了?”

姜肆再也忍不住,揚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這一聲巴掌響聲脆,她半分力都沒留,滿心的怒火都化為手中的掌勁,霍岐被打地頭偏向一旁,眼中已經滿是後悔。

他怎麽能問出這麽混賬的話?

“肆肆,我不是這個意思……”

“滾!”姜肆打斷他,伸手推着他的身子,連搡帶打,将他趕出了門外,把門從裏面關上。

“肆肆!你聽我說——”

霍岐拍打房門,心中懊悔不已,外面的護院見将軍竟然被夫人趕出來,都默默看向別處,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看到。

姜肆抵在門上,腦中想起他那一聲聲刺耳的質問。

“你做了?”

當她鼓起勇氣說起她的苦難,說起折磨她多年的夢魇,挖開她舊傷剖給他看,結果只得到他一句問話。

“你做了?”

姜肆想笑,又笑不出來,或許她才是最失望的那個,霍岐變了太多,她早已經不認識他了。

聽見外面沒有聲音了,她站直身子,就在她要往裏走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慌慌張張的人聲。

“将軍!陛下……陛下聖駕在……在外面!”

屋裏屋外兩個人同時一驚,姜肆驚恐地回過頭,隔着一扇門,心倏地懸了起來。

他怎會……怎會親自來将軍府?

霍岐同樣很震驚,沉吟片刻,他深深看了一眼紅鳶居,轉身快步走出去。

到了會松堂,霍岐大跨步行進,一入正廳卻沒看到陛下的身影,扭頭一看,發現陛下正坐在裏面那副棋盤旁,饒有興致地端詳着上面的殘局,張堯立侍在側。

霍岐不會下棋,那棋盤只是擺設,上面的棋子都是固定上去的。

他緊了緊眉,走近行禮:“不知陛下駕臨,微臣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蕭持看着棋盤,道:“無礙。”

随即是長時間的沉默,霍岐心中疑惑更甚,忍了良久,終于忍不住了,猶豫着道:“不知陛下到微臣府上,所謂何事……”

蕭持指間夾着一枚黑子,似乎在思索着如何破這殘局,唇角輕勾,話音裏蔓延着笑意。

“朕的頭痛宮裏所有的太醫都看過了,但只有姜醫女的醫術最好,你說她身體抱恙,朕體諒她,不該讓她進宮,所以親自來了。”

“她在哪?”蕭持問得随意,自始至終都沒看霍岐一眼,仿佛沒發現自己所為有任何不妥。

霍岐一頓,躬着身眉頭緊鎖,道:“陛下,這是不是有些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蕭持将黑子放下,“她是醫女,朕為病患,大夫為病人看診,有何不妥?”

蕭持說罷起身,拍了拍手:“如果姜醫女不方便,朕可以親自過去。”

霍岐一聽,臉色微變,連忙将他擋住:“陛下等等!”

他低着頭,面露糾結之色,情況緊急,他咬着牙道:“陛下稍後,微臣這就命人将她帶過來。”

霍岐看了下人一眼,下人趕緊轉身去辦。

蕭持沒說話,又走了回去。

霍岐松一口氣,陛下一定要見肆肆,比起紅鳶居,還是會松堂更合适一些,這裏好歹是前院,若是讓他去了內院,那今後才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了。

而且有他在這裏,如果真要發生什麽事,他也能及時應付。

下人去請姜肆的動作并沒有很快,蕭持坐了一刻鐘,棋盤上的殘局早已經破了,他百無聊賴地倚在案幾旁,手中拿着黑子,一下一下地在棋盤上磕着。

每磕一下,霍岐都覺得呼吸沉了幾分。

忽然,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姜肆站在門口,惶惶不安地擡起頭,看到是霍岐,眼神松了松,可餘光瞥到了玄色衣角,她立刻變了臉。

霍岐見她呆立在那,快步走上前,安撫地握住她小臂,姜肆伸手拂開,他動作微僵。

“陛下在裏面,切莫失了禮數。”霍岐強裝笑意,提醒她。

姜肆看了他一眼,心中的膽怯和厭煩全都交織在一起,變作了她也不明白的情緒,她往前走了幾步,轉身看着席地而坐的陛下,視線只在他胸口以下游蕩。

她正要行禮,蕭持的聲音忽然傳來:“不是病了嗎?”

姜肆一驚,惶然垂頭,更不敢讓他看自己臉色,霍岐匆匆走過來,手掌覆在姜肆肩膀上,替她回道:“只是偶感風寒,卧床半日,已經有所好轉。”

蕭持淡淡笑着,目光落到姜肆的肩頭,眼中深色一晃而過。

“霍卿沒有軍務要處置嗎?”蕭持不急,出聲詢問。

霍岐将心一提,陛下這是在故意避開他?難不成陛下真的動了別樣的心思?

他心緒煩亂,回答時便有些不利索:“微臣……沒什麽軍務要處置。”

蕭持笑意仍在臉上,只是眼中冷意漸深,似乎沒了耐性,周身散發出的陰冷氣息讓人為之一震。

他道:“還不過來?”

是對姜肆說的。

姜肆額頭上泛出細汗,即便再讨厭霍岐,此時也無比慶幸他還在這裏,她閉了閉眼,擡腳走過去,保持着端正的狀态,下人奉上藥箱,她像從前一樣,先淨手,将袖口紮緊,然後跪坐到蕭持身後,輕聲問:“陛下是頭疼嗎?”

蕭持彎了彎唇:“是。”

這聲是說得十足玩味,姜肆心頭一悸,莫名覺得膽寒,正當她要擡手的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一個人影。

是秋月。

秋月面色焦急,似乎沒發現裏面還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将軍!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霍岐微怔,問:“夫人怎麽了?”

秋月吞吞吐吐的:“是小少爺不知為何又開始哭了,夫人一個人哄不住。”

霍岐一聽是霍昀奚有事,又想起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擡腳想要走,可是腳才一邁出去,就想起會松堂當下是什麽情形,他下意識扭頭,姜肆也正往過看。

那眼神,是微微帶了些錯愕的、不安的、求救似的眼神。

“将軍?”

霍岐回過神來,吩咐下人立侍在側,匆匆瞥了姜肆一眼,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姜肆像是看錯了眼,怔怔地望着人影消失的正廳,手指僵直在空中,滿心的詫異與不解。

縱然有最失望的時候,但總還有更失望的時候。

她也沒想到。

蕭持笑着問:“在看什麽?”

姜肆聽到那魔鬼一樣的笑聲,驚惶地轉過頭,就見到蕭持壓下了唇角,瞥了張堯一眼。

張堯将屋中下人都趕了出去,霍岐不在,自然沒人敢阻攔,就這樣,整個會松堂很快就肅清了。

姜肆心跳得很快,手掌杵在身側,察覺到危險正在逼近,不由得向後躲。

蕭持淡薄的眸睇着她。

“朕有沒有說過,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姜肆覺得自己所有的鋪排計劃都被他打亂化解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按章法行事的人,他不在意她的名聲,難道還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嗎?好不容易坐上龍椅,這樣做于他有什麽好處?

姜肆滿心的疑問都堵在喉嚨裏,發不出聲,蕭持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模樣,眼中的冷意越來越深,唇邊的笑也愈發諷刺。

“你以為躲過了進宮,朕就拿你沒辦法?”

最後那個尾音出來的時候,姜肆好似看到他眼中迸發的瘋狂,她不管不顧地爬起身想要逃,卻不想被一只手抓到了腳踝,她雙腿一曲,跪坐在地上,有一股力氣将她向後一拽,姜肆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已經被壓倒在地。

溫熱的呼吸落在頸窩裏的那一刻,姜肆忽然咬住唇,眼底蒙上一層濃霧,自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泣。

蕭持眼睛一閉,微擡起頭,看着她的臉。

“為什麽哭?”

姜肆不能張口,她怕她張口便會壓抑不住哽咽,但她又不想讓他看到她哀聲示弱的樣子,便只能死死抵住上颚,用怨怒的神色瞪着他。

況且對于這樣的禽獸,她也沒什麽話可說。

蕭持似乎看懂了她的神情,伸手掐着她兩頰,虎口抵着她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幽深的黑眸似無底深淵。

聲音裏也帶着蠱惑:“朕哪裏不好,為什麽不願?”

姜肆垂着眼還是能看到他,她感覺到他身上灼熱的溫度,明明隔着衣物,卻還是那樣明晰,寂靜無聲的空間放大了身上每一寸肌膚的觸感,他用目光描摹,就好像指尖觸碰一般。

姜肆吸着氣,細聲裏掐着澀澤的語調。

“我救了你,你不能這樣……”

地龍上的熱氣将兩人的身體包裹,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織又分散。

蕭持湊近些許,低垂的眼眸浸出幾分涼薄。

“朕如果真的做了什麽,你會怎麽樣?”

姜肆忍着淚意,聲音冷硬如鐵:“不用我怎麽樣,世人容不下我的。”

“朕可以護你。”

靜室內忽然驚起一聲嗤笑。

姜肆偏過頭,舌尖抵着恨意:“我不信。”

她若還信這樣的鬼話,從前受過的委屈便是白受了,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說出來的承諾,有什麽可信?

只要他人一喚,不還是轉身就走嗎?

跟霍岐比起來,這個坐享天下,至尊無上的皇帝更無法令人信服。

蕭持看她倔強的神情,面色也沉了沉,手掌微微用力,将她的臉扳過來正對自己:“不如就試試?”

姜肆的臉被他掐出兩道窩,紅唇輕輕張着,水色彌漫的雙眸盡是惶恐不安,他壓下唇,在将碰未碰的邊緣,緊鎖的手瞬間奮力推拒,卻拗不過他的力道。即便眼中寫滿絕望,卻一個字都沒哀求。

蕭持眼帶笑意,在他覆上氣息的時候,姜肆終于抵不住發出一聲哭饒,卻被吞咽成了碎吟,可在那哀戚絕望的聲音入耳的那一刻,蕭持忽然渾身一僵,雙眼驟然睜開,看到身下被淚意浸濕的人,眼中的茫然和怒意在一瞬間交錯。

他坐起身,姜肆沒了桎梏,張皇失措地向後躲,知道背脊抵在牆壁上。

淚痕浸透了衣衫,連帶着層層不盡的汗意,不知何時,她發髻已經散下,碎發黏在臉上,神情有些怔然,還未從方才的碰觸中清醒過來。

那人卻張了口。

“出去。”

姜肆陡然一驚,下一刻卻驚愕地擡起頭。

他放過她了?

還是他已經失了興趣?

姜肆甚至不敢多想,她也沒再看他的臉色,恐怕那人再度反悔,姜肆撐着身子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門開聲,繼而是遠去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不見。

沒有命令,無人進來。

蕭持掌心向內,手指在額頭上按揉,擡頭時,冰冷眼眸下湧動着幾分按捺不住的怒氣。

“為什麽要做畫蛇添足的事。”

棋盤對面坐着一個人,手腕搭在膝頭,聞言一聲輕笑,開口卻是漠不關心的語氣。

“我在幫你,你不喜歡這樣?”

“用不着你多管閑事。”

那人一手支着棋盤邊緣,撐着身子靠近,臉上的狂妄和惡意絲毫不加掩飾:“照你這樣做,永遠也得不到她。”

門口傳來腳步聲,有人快步奔來。

霍岐扶着門框站住,忽然聽到裏面傳來一聲巨響,然後是什麽東西散落砸在地上的聲音,他再度進入,腳上踩到一枚棋子,呼吸凝滞,他往裏走,看到陛下坐在一片狼藉中,卻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蕭持聽見聲音,眼簾一掀,看了他一眼。

“陛下……這……”

霍岐聲音一停,看到陛下忽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前,面色已恢複如常。

蕭持衣衫未亂,只是薄唇有些浸潤,他行到霍岐身側,用命令的語氣跟他道:“今日的事,朕不希望在任何地方聽到。”

霍岐心頭一凜,快速擡眼看過來,蕭持秉持着一貫的臉色,看不出喜怒。

他似乎在說,是你封口,還是朕動手。

空氣中靜了一瞬,霍岐低下頭。

“臣……遵旨。”

蕭持行出會松堂,聖駕也随之離開,院中很快就變得空空蕩蕩。

霍岐走到門邊把手的下人跟前,咬牙切齒問:“不是讓你在屋中侍奉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下人戰戰兢兢地快速答道:“回将軍,是公公,是公公将我們都趕出來的,裏面發生了什麽小的也不知道,就看到……”

“看到什麽?”霍岐見那人吞吞吐吐,一股火竄上頭頂,低喝,“快說!”

“就看到夫人衣衫……衣衫不整地跑出來,去了紅鳶居方向。”

霍岐一腳踹在那下人胸口上,将他踹飛出去,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再問你一遍,都看到了什麽!”

院中的下人和侍從跪了一地,紛紛搖頭道:“什麽都沒看到,也什麽都沒聽到。”

霍岐已怒不可遏,除了怒火還有十足的難堪,他踢開身前跪着的下人,快步往紅鳶居的方向走,到了地方,揮退護院便要沖進去,但門從裏面上了鎖,他心中又驚又急,用肘臂撞開門,門一下被沖開,他跌撞入內,聽到細細哭聲,正當他要往裏走的時候,裏面突然沖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起盆架上的那株君子蘭使勁扔到他腳邊。

“啪”地一聲,花盆碎裂。

“你出去!”

霍岐一看是阿回。

阿回漲紅着臉,眼中滿是恨意,阿娘回來就哭,他以為又是爹爹害阿娘難過,才會沖出來将他阻擋在這。

霍岐看他一眼,仍要邁步朝裏去,阿回抱着他大腿,使出渾身解數,霍岐總不能對孩子用粗,只得停下腳步。

他蹲下身,扶正阿回的身子:“你娘呢,她怎麽了?”

阿回瞪圓了眼睛,朝他吼道:“阿娘不想見你,你走!你走!”

“阿回,聽話——”

“阿回,過來。”

兩道聲音一齊發出,掙紮的阿回一怔,兩人齊齊回頭去看,姜肆扶着門框看向這邊,眼底微紅,但臉上已經沒有淚痕,她沒看霍岐,沖阿回招手:“阿回,過來。”

阿回抿了抿唇,聽話地走到姜肆身前,姜肆這才擡頭,對着霍岐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肆肆,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永遠只在意你在意的事,”姜肆打斷他的話,沒有歇斯底裏,只是心平氣和的,語氣有些疲倦,“走出那道門,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說完,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拉着阿回轉身走了回去,霍岐卻覺得那道眼神像刀子,狠狠在他心口上劃了一刀,他後知後覺地退後一步,意識到自己剛剛問了什麽,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沒問她怎麽樣,好不好,他只在意裏面發生的事情。

可是,是他丢下她離開去翠馨居的啊。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恐懼,腳下像生了根,怎麽都擡不起來,他只想轉身逃離這裏。

過了一會兒,姜肆聽到門聲,她在炕上抱着阿回,阿回也抱着她。

“阿娘,你別難過了,你還有阿回呢,阿回永遠不會走的。”

姜肆貼着他腦瓜頂,那一聲聲安慰鑽進耳朵,心頭卻湧出更沉更重的絕望,可是想起那些不讓她好過的人,她又偏偏咽不下這口氣。

“阿回,咱們會過上好日子嗎?”

阿回點頭:“一定能的。”

阿回的話多少安撫了姜肆,兩人都沒有胃口,一起在炕上睡着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姜肆緩緩睜開眼,屋裏已經點了燈,昏黃的燈火将室內照得亮堂堂的,她覺得嗓子有些幹澀,想要起身喝口水,卻見疏柳立在炕邊,她吓了一大跳。

“你站在這做什麽?”姜肆壓低聲音,因為皇帝的關系,對疏柳也再沒有一絲好感。

外間的燈也亮着,疏柳低着頭,聲音有些吞吐,良久之後,她硬着頭皮道:“主子……在外面,等您醒來。”

姜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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