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冬陽殘晝,霜寒風冽,今日的風比往日更冷了些。

姜肆出去時就披了一件赭紅繡梅銀狐輕裘披風,軟綿綿的毛領子束在脖領間,頭上只簪了一支玉釵,兜帽罩在頂上。

入了養心殿,一股暖洋洋的熱浪打在臉上,姜肆摘了兜帽,鼻尖凍得發紅,眸中染上了一抹霧氣。

她說完那句話,眉眼含笑地看着蕭持,交疊的手輕輕輕輕蹭了一蹭,似是在取暖。

蕭持手執筆,筆尖的墨點落在桌案上,他猶無所覺,只是擡頭看過去,臉上是看不透的深沉與平靜。

“什麽法子?”

姜肆眼睛微亮,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向前一步:“陛下夜裏發夢嗎?”

蕭持想了想,道:“有時。”

“那您現在困不困?”

蕭持夜裏覺少,白日也不覺困,即便是最疲倦的時候也睡不着,他本想搖頭,但看姜肆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便将否認的話咽了回去,道:“還行。”

姜肆彎了彎身:“民女鬥膽請陛下,回寝殿小憩一會兒。”

蕭持看着她頭頂上的玉簪,眉頭縱了縱,被她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有些莫名:“這就是你說的法子?”

平日裏她來診治,三分真心七分戒備,雖然醫術上并不藏私,卻沒像今日這般積極過。

姜肆維持着躬身的姿勢,聽陛下的問話,還以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方法,擡頭想要解釋,卻見陛下已經從龍椅上站起身,走了下來。

蕭持垂着眸,不知在看着哪裏。

“今日外面很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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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聽着這句驢頭不對馬嘴的問話,緩緩點了點頭:“有點……”

“你先暖一暖身子,再按照你說的法子為朕診治。”

姜肆順着他方才的視線低頭看了看,這才知道他方才在看哪裏,她進來之後就一直無意識地搓手,因為背着的藥箱是鐵環的提手,她拿了一路,手指凍得發麻。

卻沒想到陛下連這樣的小細節都注意到了。

姜肆眨了眨眼,趕緊退後一步,彎身道:“已經暖和很多了。”

她轉了個方向,伸出手:“陛下,請。”

蕭持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進去。

依舊是那方長榻,蕭持躺了上去,想起她的話,閉上眼睛,姜肆正在藥箱裏翻找什麽,蕭持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偏頭看過去:“如果睡不着呢?”

“陛下先等一等!”

姜肆翻箱倒櫃,語氣有些敷衍,蕭持皺了皺眉,竟真沒再說話,片晌後,姜肆拿着大一號的針袋過來,從中拿出一根銀針,銀針長三寸許,較一般針灸的針體更粗長一些。之前淨了手,姜肆見一切準備就緒,握着針湊了過來。

蕭持耳力敏銳,鼻尖也嗅到淡淡清香,緩緩睜開了眼,卻見姜肆指間拈着長針過來,微微瞪大雙眸,從榻上坐起了身。

姜肆一怔,莫名地看着他:“陛下,怎麽了?”

蕭持目光緊鎖在她的那只手上,張口:“這是何物?”

“針呀。”

“平日裏朕見過的,不是這樣。”蕭持眸中有幾分凝重。

姜肆沒發覺出陛下不對,只以為他跟別的病人一樣對針灸的針知之甚少,便将針袋都拿過來,一個一個打開給他看:“我們針灸時用的針都是各不相同的,根據病症不同,選用的針也不同,《靈柩.宮針》中有載,針分九種,此乃九針,九針之宜,各有所為,長短大小,各有所施也。①”

蕭持眉頭仍未松展開:“那這是——”

姜肆認真給他講解:“我用此針,刺入陛下的安眠、神門、三陰這三個穴位上,輔以按壓之,陛下就可快速進入睡眠。”

“所以,為什麽要用不一樣的針?”

問題又繞了回來。

姜肆啧了一聲:“陛下怎麽就不明白呢,每種針都有不一樣的用處,我手中的這個——”

說了半道,姜肆看着對面眉心緊蹙的人,腦中閃過什麽,忽然卡了殼,半晌之後,她試探地問了一句:“陛下,你該不會是害怕吧?”

蕭持神色不變,卻沒有回答,這般神态在姜肆看來就是默認,因為阿回死不承認自己害怕什麽的時候也是這副樣子。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搖着頭道:“陛下,這不疼的。”

蕭持的眼神并不像信了她。

姜肆哪裏會想到英明神武、心狠手辣的皇帝陛下也會有畏懼的東西,眼中笑意更深,她亮了亮手中的銀針,伸出手去:“真的不疼。”

蕭持的眉微不可見地跳了一下,視線移到針尖上,姜肆看他仍有顧慮,收回手,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玉腕。

“不信我給陛下示範一下。”

姜肆說着,右手拿着銀針便要紮,視野中忽然出現一只手,蕭持手心覆上她手腕,輕輕握了握,道:“朕知道了,你來吧。”

姜肆的手腕很細,不盈一握,蕭持的手心空落落的,松開時,那觸碰的熱度好像還殘存在指尖上。

他重新躺下去,仿似一切都沒發生。

姜肆用手背摩挲着被他碰過的地方,像燎過了一簇火,她壓下心頭莫名的感覺,坐在後面的玫瑰凳上,端正了陛下的頭。

她循着他耳後的穴道,下了第一針,蕭持的身子似是動了一下,但是并沒有掙紮,姜肆不禁笑了笑:“我說過,不疼吧?”

說完又覺得自己好像在哄阿回,讓陛下聽了會不會很沒面子?

正糾結的時候,就聽那人一聲低沉的“嗯”。

姜肆在另兩處穴道也下了針,坐回到床頭前,伸手在他後腦上輕輕按壓着,一邊放低了聲音:“現在,陛下覺得困倦嗎?”

那人沒出聲,很長一段時間過後,才應了一聲。

姜肆輕道:“我接下來,要給陛下講一段故事,陛下什麽都不用想,只聽我說的話就好。”

她溫柔嗓音聲音如耳邊淺淺的呓語,本就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蕭持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黑暗中撕開一道裂縫,光芒翕動,草木山林紛至沓來,蟲魚鳥獸在十方世界中奔走,潺潺清泉從手指縫隙間流過,伴着三兩聲蟲鳴。

置身在一望無際的蒼翠中,舒适的風從身旁吹過,他向前走着,看到從樹葉間隙中落下的斑駁日光,似是有了前進的目的。

忽然,臉上一疼,溫柔輕拂的風化為鋼刀利刃,豆大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日光被濃雲席卷,很快變成一片黑暗。

“嗖!”

破風聲忽然襲來,有什麽東西在耳邊呼嘯而過。

他豁然回頭,看到黑夜暴雨中,叢林深處有幾個人影向他奔來,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他們似乎在逃離什麽,腳步匆忙又慌亂,時不時回頭去看。

女人牽着一個孩子的手,背上還背了一個。

無垠黑夜,前路也沒有盡頭,緊促的喘息聲在耳邊一遍遍放大,連風雨的聲音都被掩蓋。

“持兒!跟着娘,別停下!”女人的體力已經到了盡頭,卻仍苦苦堅持着,她不停地叮囑着跟随自己的孩子,一面要戒備後面窮追不舍的追兵,一面要留意前路,一個不妨,她腳下絆了一下,連人帶背上的孩子一起摔了出去。

“娘!哥!”

就在這時,第二支箭飛射而來。

貼着兩人的腦頂飛射而過。

蕭持看了一眼身後,面露焦急,他快速将另一個孩子從地上拽起,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催促道:“娘!要追上來了!”

女人一聽這話,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拉着兩人繼續向前跑。

雨越下越大,根本辨不清前路。

也是因為這雨,敵人的箭才會失了準頭。

從京城中逃出來,已經過了五天,身後的追殺的人層出不窮,而他們的人卻一個個減少,到了現在,只剩下他們母子三人。

而齊地,還隔着千山萬水。

像眼前的路一樣,看不見盡頭。

“娘……如果逃不掉了……你們就……丢下我吧……”蕭持扶着的人忽然開了口,在雨夜中顯得尤為刺耳。

秦歸玉眼圈一紅,蕭抉本就身子弱,一路上他都是勉力支撐,現在已經發了高燒,而她一介女流,最多也只能帶一個走。

總會支撐不下去的。

她卻咬着牙道:“抉兒,別說傻話,娘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絕不會!”

“哥!你別說話了,保存體力,咱們一定能逃出去!”

這話是安慰別人,同時也是安慰自己,在枯枝爛葉上飛馳而過,泥濘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又很快被大雨沖刷。

就在這時,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沒了影子。

蕭持發現時,腳下已經踩了空,情理之中,他抱着蕭抉的肩膀,兩人一起滾落山崖。

失去意識之前,他只記得自己的腿如撕裂一般發出刻骨的疼。

他疼昏過去。

醒來時,雨聲還是淅淅瀝瀝的,只是被阻隔在屋外,蕭持從破草垛裏睜開眼,看到眼前有一個兇神惡煞的金像,似乎是廣目天王,他想要坐起身,剛動了動就感覺到腿上傳來鑽心的疼痛。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腿上綁了破布條,被兩根木棍固定住了。

咣啷一聲,有東西碎裂,蕭持擡起頭,看到秦歸玉撲到他身前。

“持兒……你醒了?”

蕭持有些愣怔,印象中,娘親好像從來沒有這麽關心過他。

他與兄長是雙生子,但兄長自小體弱多病,娘親總是關心兄長更多一些,娘親總說他更像父親,因為讨厭父親,也連帶着一起讨厭他。

去做質子的那幾年,是蕭持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只有在這時,娘親會忘記父親對她的辜負,對他和顏悅色一些。

但更多的關心卻是沒有的。

“兄長呢?”蕭持第一句話是問蕭抉。

秦歸玉怔了怔,随即偏開身子,露出後面正沉睡着的人,正是蕭抉。

“你兄長沒事,只是受了些擦傷。”

蕭持看着睡得香沉的人,松了一口氣。

兩人摔下去時他一直護着他,雖然是出于本能,到他并不知道他有沒有受到別的傷害。

“娘呢?你有沒有受傷?”蕭持問。

“沒事,娘沒事。”秦歸玉撫了撫他的臉,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

蕭持別開眼,有些不習慣她這樣碰觸。

“我的腿……”蕭持試着擡了擡,除了疼感覺不到別的,“是不是斷了?”

秦歸玉眸光一閃,卻溫和地笑了笑,對他道:“沒有斷,休息幾天就好了。”

“追兵呢?”蕭持沒戳穿她的謊言,而是問了別的問題。

秦歸玉有些怔忪:“不知道……大概還在山中尋找我們。”

蕭持轉頭看了看,這裏似乎是一座破廟,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了,房頂破開一個洞,梁頂挂着蛛網,還有一個大蜘蛛在網上挂着,不用問也知道,這裏距離他們摔下山崖的地方并沒有多遠,憑娘親的力量,也沒辦法将他們帶離這裏。

蕭持剛要說什麽,旁邊的蕭抉突然醒了。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瞥到一旁的人正看着自己,轉瞬露出欣喜的神情:“二弟,你醒了!”

兩個人低聲說着話,都沒留意到秦歸玉眼中的猶豫和疼惜。

“持兒,你餓嗎?”

蕭持回頭,看到秦歸玉正滿眼慈愛地看着他,肚子空空的,的确很餓,他看了看地上剛剛摔碎的碗,裏面的白粥灑了出來。

雖說是白粥,卻只有幾粒米。

他們帶着的幹糧已經所剩無幾了。

“不餓。”

“怎麽可能不餓呢?”秦歸玉起身,去破舊的陶罐子裏又探了探,火堆裏煮着傷藥,她換下來,倒上了所剩無幾的米,又去外面接了一點雨水。

蕭持的目光始終粘在她身上,神色微微驚詫,良久過後,秦歸玉捧着一碗熱粥過來。

“給兄長——”

“張嘴。”秦歸玉舀了一勺,在嘴邊吹了吹,然後遞到他嘴邊。

蕭持仍有些遲疑。

“吃了才有力氣逃跑。”秦歸玉道。

蕭持一聽,再無遲疑,張開嘴吃了一口。

他皺了皺眉,米沒有熟,是夾生的。

可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心裏暖暖的,比熱粥還暖,于是第二勺熱粥遞過來的時候,他又吃了一口。

秦歸玉看着他,眼睛慢慢紅了。

“如果我們逃不走,就算死,也不能落到那些人手裏。”

蕭持擡了擡頭。

秦歸玉還在喂着他,聲音裏夾雜着一絲哽咽:“你父親籌謀那麽多年,才有今日之功,如果他們抓住我們,以性命要挾你父親,那麽齊地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篑了,你知道嗎?”

“所以,就算他們抓住了我們,也只能是得到幾具沒用的屍體。”

“嗯。”蕭持點了一下頭,咽下一口粥,“我知道。”

秦歸玉笑了笑,眼淚卻從眼底滑落。

“乖,持兒,喝了這碗粥,就不疼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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