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血戰緬甸(上) (1)
(九)
誰的心,誰獨自流浪;誰的愛,不經意地悄然滋長。
1941年12月23日,中國與英國在重慶簽署《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昭示着中英軍事同盟正式形成。然而在同盟形成初期,英國人卻并不願意遠征軍立即開赴緬甸。英國人的阻撓導致2月中旬時只有第6軍的兩個師進入緬甸,其餘部隊仍在滇緬公路集結待命。2月16日,蔣中正下令,将率先運送第五軍赴緬,并以200師為先頭部隊。而由中美兩方組成的指揮系統裏,卻并不像外界看起來那麽平靜。
出發那日,戴安瀾忽然要求陸肇星和他同行,随即便去了司令部沒了消息。陸肇星自然是不敢違背軍令,只得讓副團長帶了部隊先行,自己留下來等候。又等了近半個時辰戴安瀾才露面,只是皺着眉頭上了車,卻從頭至尾不發一言。陸肇星把副官們都遣到了後排去,自己坐在長官身邊,想了想還是從衣袋裏抽了支煙點上,遞了過去。
戴安瀾轉頭只看了一眼就擺手把頭扭了回去,“你知道我不抽煙。”
陸肇星把煙收回來,夾在指間自己抽了兩口,眉眼間盡是郁色,“從某種意義上講,抽煙的确可以纾解郁悶。”
戴安瀾聞言轉過了頭盯着他看,半晌朝他伸出一只手:“給我一支。”
陸肇星一笑,從衣袋裏又抽了一支煙來,遞給戴安瀾,又劃了火柴點上。這一串動作做完他自己手中的煙也燃盡了,便兩指一合掐滅了火星,丢出了窗外。戴安瀾見狀哼了一聲,“這可不是我教你的。”
陸肇星道,“師傅領進門,修行還是在個人嘛。”
戴安瀾果然沒怎麽抽過煙,勉強抽了幾口還被嗆得直咳嗽。掐了煙後他抱怨,“這是什麽煙,味道這麽重。”
陸肇星把煙盒拿了出來在手裏繞了兩圈,“美國煙。美國人總喜歡把好好的味道弄得亂七八糟,就跟他們派到中國來的‘參謀長’一樣。”語罷他看向戴安瀾,“還是,我存在太嚴重的偏見了?”
戴安瀾聞言卻笑了,眉頭也舒展開來,“不,不算偏見,倒是很準确。美國人的嗜好我不懂,不過你對這個‘參謀長’的評價倒是很中肯嘛。”
陸肇星這次卻斂起了笑容,目光也沉重起來:“師座,恕我直言,這樣的指揮系統将來只會為我們帶來麻煩。委員長下一道命令,杜軍座下一道命令,美國人再下一道命令,三道命令擺在眼前,到時候我們能聽誰的呢?”
雖然沒有對屬下的質疑發出正面回應,但戴安瀾瞬間冷峻起來的神情幾乎已經是他無法言說的答案。陸肇星見狀只能嘆息,并回身從副官那裏取來了同古——他們即将開赴的城鎮——附近的地形圖。遠征軍司令部現在是信心滿滿,一心要在入緬頭一次就打個漂亮仗給英國人瞧瞧,便着手起了同古會戰的計劃。根據線報,日本人對同古的眼饞也是由來已久的事情,若是能搶先一步守住同古這個咽喉重鎮,再與友軍形成內外夾擊之勢,一舉殲滅日軍一個師團應該是不再話下。只是……無論大小戰役,他從未有過如此不安的感覺,從未有過如此茫然,卻又惶恐的預感。
3月7日,200師先行抵達同古。一路上的颠簸讓戴安瀾的面色也帶了幾分倦意,卻并不能阻止他立即安排士兵築造工事,并召集下屬研究作戰地圖的忙碌。那幾天裏,陸肇星常常看見師部作戰室的燈一亮就是一個晝夜,可這反而卻加重了他的不安。雖然師長什麽都沒說,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司令部傳達下來的壓力必然是極大的,甚至大到他無法想象的地步,否則無論如何戴安瀾不會,也不該如此意外地沉默不語。依照往常,大戰之前他總是信心滿滿的,一番激情澎湃的動員總能讓士兵們個個聽得熱血沸騰幹勁十足。可現如今,整個200師上下卻被一股陰沉肅殺的氣息籠罩着,仿佛戰事還未來臨,便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般。而與此同時,日軍的鐵蹄也在步步逼近,在200師到達同古的次日,日軍便已攻占了仰光,距同古只有200多公裏了。而他們的盟友——駐守在同古的英緬第一師更是士氣低落,在陸肇星作為200師代表與他們溝通時,對方居然表示完全沒想正面迎戰,只等着中方軍隊來了他們好早早安全撤退。這話一出他登時便怒火中燒,若不是陳凱在一旁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他恐怕早就跳起來一拳揍上英國人道貌岸然的那張臉。
到達同古後的第四天晚上,他失眠了,大概是白天神經繃得太緊,無論他如何輾轉反側,都無法安心入睡。無奈他只好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到書桌前,翻看着自己前一段時間裏寫下的厚厚一摞手稿,順便,也想想顧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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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想顧北辰并不是個明智的決定,但他怎麽能控制得住自己呢?尤其是到了他正被不安與忐忑所包圍,卻只得獨自一人的時刻。他多麽希望聽見顧北辰的琴聲,或是跟他說句話也好,哪怕他什麽都不做什麽也不說,只要坐在那裏讓他看上一眼也就夠了。可是偏偏就是在他想得發瘋的時候,卻如何也沒可能見到他。失落讓他合上了厚厚的手稿,閉上眼仰頭靠進冰涼的椅背。他輕輕哼唱着,柔和的旋律從他的嘴角平靜地流瀉出來,偶爾會有幾個音符因為遺忘而暫時停住,下一個樂句卻能再次自然而流暢地接起。他哼着哼着,就這麽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睡了過去,剛剛鋪開的信紙就擺在手邊,鋼筆的筆帽也來不及合上。雪白的紙頁有些微的皺褶,在它的右側,幾列遒勁的字跡無聲地躺着,欲語還休。
“北辰:
見字如晤。
一別數月,殊深馳系。奈何相距甚遠,實難聚首,惟有轉寄文墨。種種離別之情,今猶耿耿……”
而正在戴安瀾安排部将們積極構建防禦工事時,1942年3月中旬,蔣介石便首次以“盟軍中國戰區總司令”的身份飛臨緬甸臘戍視察。此時張轸的66軍仍在昆明待命,甘麗初的第6軍和第5軍的其餘兩個師還都駐紮在臘戍,200師從昆明經松山、龍陵、臘戍、曼德勒、密鐵拉至同古一路上都是急行軍,辎重裝備全部沒帶不說,連炮團也沒跟上來。現在英國人見勢不好已經逃得飛快,英緬軍總司令胡敦甚至連地形和工事都一點兒也沒布置,便着急忙慌地跟200師換了防。雖說現在大部分防禦工事已經建起來了,可單憑200師不足8000人兵力,又能抵擋多久呢?
而蔣介石也有着同樣的心病,第5軍是中央軍中唯一的全德式裝備機械化部隊,除開守在湖南的俞濟時陸耀武的74軍和駐守宜昌的陳誠羅卓英的18軍,第5軍是他最拿的出手也最精銳的部隊了。可英國人此時卻退守在仰光西北的卑謬,而将卑謬以東,從同古直到景棟長達1000多公裏的地區都交給中國軍隊防守。本來這戰線就已經長得讓人揪心,英國人的情報又說,日軍可能從泰緬邊境入侵,造成三面進攻之勢。這樣一來,甘麗初就必須帶着第6軍防守東線,而唯一能與日軍正面作戰的,就只剩下第5軍了。這可是精銳中的精銳啊,要是白白在緬甸損耗了大半,就得不償失了。他不由得在心底盤算起來,怎樣才能讓英國人多出力,而減少己方的損失?
當蔣介石的座機剛剛停留在臘戍機場時,由羅斯福和馬歇爾親自內定、曾擔任美國駐中國使館武官的史迪威也現身在了臘戍。在他受命赴華伊始,羅斯福便給他的頭上安了八個頭銜:美軍駐華軍事代表、中國戰區美軍總司令、對華租借物資管理負責人、滇緬公路修建監督人、中國戰區盟軍參謀長。最後一個參謀長的職務倒是還好理解,可前頭這個“中國戰區美軍總司令”倒真是讓人犯了愁,中國地區哪來的美軍,又何談美軍總司令呢?蔣介石自然不願意讓史迪威分去自己的兵權,可指揮系統上的隐患,卻是已經早早埋下了。
蔣介石到達臘戍的當晚,便召集了衆将領商讨作戰事宜。雖說他末了還是有所退讓,讓史迪威擔任了緬甸戰區總指揮,但他還是想在這群洋人面前狠狠地贏上一把,至少不能讓他們看扁了。然而,僅憑中國遠征軍的力量,幾乎比可能獨自收複仰光,可收複不了仰光,一切努力就是廢話,滇緬公路照樣還得危機四伏,中國國內物資緊缺的狀況依然會得不到緩解。但英國人卻開始打馬虎眼,電報裏說着已命令中東及印度軍隊火速增援緬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英國人這是打了一手好算盤,人家壓根沒想打仗,只想拿中國軍隊當槍使。
會後,蔣介石分別單獨召見了杜聿明和戴安瀾。對于前者他要求保持實力,并将史迪威的一切命令率先密報重慶;而對後者,他則先誇獎了一番功績并詢問200師是否可在同古駐守兩周,而後才提出了方才對杜聿明一樣的要求。兩人自然是被委員長這一席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帶着疑惑匆匆回到駐地,唯有史迪威正是躊躇滿志,一心以為手裏握住了實權,面前立馬就真的有場大勝仗等着他。
戴安瀾自臘戍返回後,200師的官兵們便已察覺到了不對勁。師長極少有如此焦躁不安的時刻,大戰将至,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而更令人吃驚的是,次日軍長杜聿明竟也親臨同古視察,陸肇星雖然不知道兩位長官單獨談了些什麽,但戴安瀾一直緊蹙的眉的的确确放松了些,心神也漸漸定了,當日晚上便召集所有高級軍官召開作戰會議,并把第一道防線定在了同古城南的皮尤河畔。皮尤河毋庸置疑是同古保衛戰的第一個陣地,但過于開闊的地形并不适合防守,只能施以奇襲。而鄂克春的地形居高臨下,适宜防守,而這項任務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陸肇星頭上。會議結束之後,陸肇星單獨留了下來,自打來了同古,他就有着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可戴安瀾偏偏不肯給他發問的機會。明日一早他就要率部隊進駐鄂克春了,再不把問題問明白,他生怕自己也許就再沒有機會了,到時不但心中不甘,死去的弟兄們也是不明不白。戴安瀾站在地圖前,從頭至尾并未回過頭來,卻十分清楚身後一直站着的人是誰。半晌他嘆了口氣道,“有話就說吧。”
陸肇星見狀也不再隐瞞,直接一針見血地發問:“師座,我想知道上峰到底是怎麽安排同古會戰的,如果英國人已經和我們達成了一致,那麽這些天從南邊潰逃的英軍士兵又是怎麽回事?”
戴安瀾卻并未正面回答:“英方已經派來了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擔任總指揮的亞歷山大将軍任緬甸盟軍總司令,第6軍和新22師也都準備就緒。我們只需要堅守同古。”
孰料陸肇星聽見亞歷山大的名字卻像是聽見了個笑話,他急急上前幾步站在了戴安瀾身側,可對方仍然專心致志地研究着地圖,這讓他不由得更加焦急:“那個亞歷山大?師座,這是緬甸不是英吉利海峽,讓這麽個人物來,是要指揮我們再來一次緬甸大撤退嗎?”
他話音才剛落,只聽耳邊一陣風聲,轉首看去,戴安瀾的馬鞭正貼着他右鬓落下,重重地打在一旁的座椅上,力道之大甚至使得馬鞭登時便斷成了兩截,被打中的木椅也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陸肇星見狀不由得怔住了,戴安瀾此時也轉過了身,眉眼間已經俱是怒色。
“胡鬧!”他叱責道,“大戰将近,你卻來這裏跟我提撤退?英國人再不濟,也是我們的盟友,你現在是要幫着日本人禍亂軍心嗎?”
陸肇星自知失言,便一個立正微垂了頭沒敢再發話。戴安瀾似乎是由于吼了這麽一句,也沒那麽生氣了,便又板起臉來補充道,“快去組織部隊!鄂克春要是丢了,我拿你是問!”
這才是他平日裏那個意氣風發的師長,陸肇星微微呼出一口氣,應了聲是,便退了出來。
3月18日清晨,在又一批狼狽不堪地逃竄而來的英緬軍背後,日軍的第55師團已經跟了上來。早在皮尤河大橋下布置好了炸藥的200師先遣營二話沒說,幹脆利落地便把打頭的幾輛卡車炸上了天。英國人看着滿天的殘片和日軍的屍體驚得目瞪口呆,毫無防備的日本人也是詫異萬分。從泰國調來緬甸并沿仰曼公路一路北進的日軍第55師團雖說稱不上是什麽陸牌部隊,可對付英緬軍卻是綽綽有餘,英國人戰場上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架勢他們可清楚得很,怎麽也沒想到對手會突然換了人。長沙會戰時55師團便已經被薛岳打得暈頭轉向,這一下子又遇上了強敵,日軍自個兒也迷糊起來,打了一陣發現不對頭,正想鳴金收兵,對手卻率先停下了攻勢。
原來早在這場短暫的接火伊始陸肇星便收到了前方的訊息,在請示過師長之後他便及時地命令部隊堅持到黃昏便可後撤。原因之一是皮尤河并不是防守的關鍵,皮尤河北岸的平原和鄂克春的高地才是防守的重點;另一個原因則是大戰在即,還是莫要打草驚蛇的好。黃昏後他親赴皮尤河,然而,前方偵察兵從日軍屍體上獲得的情報卻讓他幾乎登時便出了一身冷汗——從泰國毛淡棉進入緬甸的是日軍第15軍團的兩個師團,今天下午與他們接火的敵軍正是其中之一的第55師團,為中路部隊,計劃沿仰光—同古—彬馬那—曼德勒公路推進;而西路則是作惡多端的日軍第33師團,向卑謬—馬圭—仁安羌—曼德勒進攻;另外,還有兩個增援的師團,第56師團和第18師團正從海路趕往仰光,企圖分三路從緬甸進攻。軍情緊急,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更怕洩露了機密,只得又馬不停蹄返回同古城,親自将情報送到了戴安瀾手裏。戴安瀾見了情報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立馬命令報務員将情報發往指揮部,但上峰卻仍然沒有分毫回應。
而日軍第55師團的師團長竹內寬卻氣得發瘋,但他只當是英國人突然發了威,卻沒想到對手已經換了人。恰好對方的後撤也給了他喘息的機會,他便調了兩個聯隊連同十幾門山炮,急行軍朝着鄂克春圍攻而去。
而陸肇星這邊早已布置妥當。吸取了第二次長沙會戰的教訓,他改變了兵力布置,并利用地勢較高的優勢,将不多的重火力都部署在了前線。炮營的裝備沒帶齊全,火力強勁的幾門蘇聯制的大炮都落在了臘戍,可僅有的幾門小山炮和迫擊炮也足夠讓日本人吃吃苦頭了。整了整因為一路小跑而歪斜不少的鋼盔,他伏在最前的一條戰壕裏,眯着眼睛盯着底下愈靠愈近的日軍士兵,咬着牙發出命令:“開炮!”
幾門小山炮将黑洞洞的炮口朝前,随着陸肇星一聲令下,數門炮口瞬間爆開灼熱的火球,分毫不差地在日軍的隊伍中炸開。高地之下的慘叫聲和炮擊聲立馬連成一片,碎裂的軀幹和血肉迸裂四散。也有日軍士兵舉槍還擊,但仰攻的角度讓步槍子彈根本構不成威脅。第一輪進攻被打退後日軍便調了迫擊炮上來,但還未攻到坡下,就已經又被炮火轟得人仰馬翻。消息傳到竹內寬那裏,他更是已吃驚得下巴都快要合不攏,要知道,他調上去的143、144兩個聯隊可是他的主力聯隊,居然這麽久連一塊高地都打不下來?惱恨萬分之後他便徑直向空軍拍了封電報過去,請求空軍派來支援。
而陸肇星此刻卻有些迷惑了。自從55師團的兩個聯隊被打得落荒而逃以後,日軍就再也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從鄂克春的地形居高臨下地看過去,竟是一整天都沒再見到日本人的身影。這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往常按他與日軍多次交手的經驗和他對陣地戰的熟知程度,這架勢除了想施以奇襲以外沒別的可能,可按照日軍現在的狀況,他們會如何進攻呢?是借着夜色偷襲陣地,還是調動部隊包圍強攻?總之,無論如何,只要保證己方防線的穩固,對手出什麽招數,他都有信心一一破解。于是他立即下達命令要求各營連軍官排班輪值視察,确保萬無一失。果不其然,這天半夜的時候,一紙電報傳到了他手裏。消息的來源是英國人,告知他們日軍的轟炸機即将從仰光附近的機場起飛,幾個小時後便可到達同古。他召集副團長和參謀長開會,可兩人卻一致認為英國人的消息不值得信任,開戰這麽久了,這群洋鬼子除了給他們使絆子以外真沒做過什麽有價值的事兒,現在這情報是幾分真幾分假又有誰說得準呢?
陸肇星背着手在指揮部裏走來走去,調動着所有的理智進行判斷。最後他終于做出決定,立即将消息轉達師部,并要求各部立即加固工事,預防即将到來的轟炸。孰料,命令才剛剛下達,陣地上卻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竟真是一小股日軍趁着夜色摸上了陣地。他掏出手槍奔向槍聲的來源,一路上已經有不少士兵犧牲或是受傷,看得他又想一刀砍了那些鬼子又想一刀砍了自己的下屬們。走到一具日軍屍體前,那些不同于尋常日軍的配備使他停下了腳步。他身後的副團長見狀也湊了過去,翻看了一下便篤定地點點頭道,“這是日軍的特種部隊。”
陸肇星聞言不由得從鼻子哼了一聲,“我陸某人何德何能,竟還讓那位竹內師團長動用了他的看家寶貝。”語罷他擡起頭就是一聲吼:“一營長!帶着你的人,給我抓活的!”
他這聲吼可頗帶了幾分威勢和怒意,即便是在這被槍聲籠罩又陰森不已的深夜,仍像是一道劃破天際的雷霆。一營的戰士們聞聲也像是燃起了鬥志,大吼着便紛紛殺向敵軍,陸肇星自己也跳進戰圈,不消一刻鐘,便已将陣地上的敵軍清除幹淨。除了少數幾個逃跑的,其他的見逃脫無望便都紛紛舉槍自殺了,也愣是沒給他們留下活口。清理屍體的時候陸肇星見狀不由得有些惱怒,偏偏這時陳凱又來通報,說二營三排的三排長失蹤了,多半是受了傷被日軍抓了去。這下他更是怒火中燒,卻只得把二營長痛罵一頓,順便也希望三排長有着一副硬骨頭,別把重要的情報洩露了去。
無奈,竹內寬還是從三排長口中審訊出了他要的信息,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對手竟是中國遠征軍第200師,并且在曼德勒後方還有中國的兩個軍嚴陣以待,總兵力達十萬人。這讓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自己一個師團孤身犯險,後援尚在遠處,若是中國軍隊迅速壓上來,55師團面臨的就是滅頂之災啊!想到這裏他坐不住了,便連夜聯系了第56師團和第18師團,緊急求援。
看來英國人難得靠了一次譜,這次的情報不曾摻假,日軍果然在次日清晨一早就發動了空襲。可令大家都沒想到的是日軍使用的竟是燃燒彈,鄂克春的地形雖有利于防守卻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與前方的皮尤河之間隔着一大片平原,日軍的野戰炮和坦克早就壓了上來嚴陣以待;後方距同古城還有一定距離,更不要說此刻同古城內也是一片火海。沒有水源滅火,就只能用土辦法,可陣地內已經起了騷動,不太透氣的工事內滿是濃煙,陣地上也是烈火熊熊,幾個被燒傷的士兵滿身都是污黑,最嚴重的幾個哆嗦着身體躺在擔架上,已經看不出了模樣。陸肇星自己也被熏得弓着腰咳嗽了好半晌。抹了把臉上的灰黑他起身去慰問擔架上的士兵們,一個老兵見他來了忽地翻身起來,他臉上已滿是血痕,被燒得紅腫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團長,團長啊!”
陸肇星鼻子一酸,連忙反手握住他的手,“你說。”
那老兵卻不言語了,只是眼含淚水地望着他,抓着他手的雙手發着抖,半晌頭一歪,人已然是沒了聲息。
陸肇星閉了閉眼,伸手把他和未阖的眼睑撫平,回首看向同樣也是眼圈泛紅的陳凱:“找個地兒,把他葬了吧。”
語罷他回過頭,前方陣地上,日軍的坦克已經掀起了新一輪的炮戰,天邊的朝霞似火似血,又是一個血色的黎明,又是一場絕望的奮戰。
(九)
誰的心,誰獨自流浪;誰的愛,不經意地悄然滋長。
1941年12月23日,中國與英國在重慶簽署《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昭示着中英軍事同盟正式形成。然而在同盟形成初期,英國人卻并不願意遠征軍立即開赴緬甸。英國人的阻撓導致2月中旬時只有第6軍的兩個師進入緬甸,其餘部隊仍在滇緬公路集結待命。2月16日,蔣中正下令,将率先運送第五軍赴緬,并以200師為先頭部隊。而由中美兩方組成的指揮系統裏,卻并不像外界看起來那麽平靜。
出發那日,戴安瀾忽然要求陸肇星和他同行,随即便去了司令部沒了消息。陸肇星自然是不敢違背軍令,只得讓副團長帶了部隊先行,自己留下來等候。又等了近半個時辰戴安瀾才露面,只是皺着眉頭上了車,卻從頭至尾不發一言。陸肇星把副官們都遣到了後排去,自己坐在長官身邊,想了想還是從衣袋裏抽了支煙點上,遞了過去。
戴安瀾轉頭只看了一眼就擺手把頭扭了回去,“你知道我不抽煙。”
陸肇星把煙收回來,夾在指間自己抽了兩口,眉眼間盡是郁色,“從某種意義上講,抽煙的确可以纾解郁悶。”
戴安瀾聞言轉過了頭盯着他看,半晌朝他伸出一只手:“給我一支。”
陸肇星一笑,從衣袋裏又抽了一支煙來,遞給戴安瀾,又劃了火柴點上。這一串動作做完他自己手中的煙也燃盡了,便兩指一合掐滅了火星,丢出了窗外。戴安瀾見狀哼了一聲,“這可不是我教你的。”
陸肇星道,“師傅領進門,修行還是在個人嘛。”
戴安瀾果然沒怎麽抽過煙,勉強抽了幾口還被嗆得直咳嗽。掐了煙後他抱怨,“這是什麽煙,味道這麽重。”
陸肇星把煙盒拿了出來在手裏繞了兩圈,“美國煙。美國人總喜歡把好好的味道弄得亂七八糟,就跟他們派到中國來的‘參謀長’一樣。”語罷他看向戴安瀾,“還是,我存在太嚴重的偏見了?”
戴安瀾聞言卻笑了,眉頭也舒展開來,“不,不算偏見,倒是很準确。美國人的嗜好我不懂,不過你對這個‘參謀長’的評價倒是很中肯嘛。”
陸肇星這次卻斂起了笑容,目光也沉重起來:“師座,恕我直言,這樣的指揮系統将來只會為我們帶來麻煩。委員長下一道命令,杜軍座下一道命令,美國人再下一道命令,三道命令擺在眼前,到時候我們能聽誰的呢?”
雖然沒有對屬下的質疑發出正面回應,但戴安瀾瞬間冷峻起來的神情幾乎已經是他無法言說的答案。陸肇星見狀只能嘆息,并回身從副官那裏取來了同古——他們即将開赴的城鎮——附近的地形圖。遠征軍司令部現在是信心滿滿,一心要在入緬頭一次就打個漂亮仗給英國人瞧瞧,便着手起了同古會戰的計劃。根據線報,日本人對同古的眼饞也是由來已久的事情,若是能搶先一步守住同古這個咽喉重鎮,再與友軍形成內外夾擊之勢,一舉殲滅日軍一個師團應該是不再話下。只是……無論大小戰役,他從未有過如此不安的感覺,從未有過如此茫然,卻又惶恐的預感。
3月7日,200師先行抵達同古。一路上的颠簸讓戴安瀾的面色也帶了幾分倦意,卻并不能阻止他立即安排士兵築造工事,并召集下屬研究作戰地圖的忙碌。那幾天裏,陸肇星常常看見師部作戰室的燈一亮就是一個晝夜,可這反而卻加重了他的不安。雖然師長什麽都沒說,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司令部傳達下來的壓力必然是極大的,甚至大到他無法想象的地步,否則無論如何戴安瀾不會,也不該如此意外地沉默不語。依照往常,大戰之前他總是信心滿滿的,一番激情澎湃的動員總能讓士兵們個個聽得熱血沸騰幹勁十足。可現如今,整個200師上下卻被一股陰沉肅殺的氣息籠罩着,仿佛戰事還未來臨,便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般。而與此同時,日軍的鐵蹄也在步步逼近,在200師到達同古的次日,日軍便已攻占了仰光,距同古只有200多公裏了。而他們的盟友——駐守在同古的英緬第一師更是士氣低落,在陸肇星作為200師代表與他們溝通時,對方居然表示完全沒想正面迎戰,只等着中方軍隊來了他們好早早安全撤退。這話一出他登時便怒火中燒,若不是陳凱在一旁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他恐怕早就跳起來一拳揍上英國人道貌岸然的那張臉。
到達同古後的第四天晚上,他失眠了,大概是白天神經繃得太緊,無論他如何輾轉反側,都無法安心入睡。無奈他只好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到書桌前,翻看着自己前一段時間裏寫下的厚厚一摞手稿,順便,也想想顧北辰。
現在去想顧北辰并不是個明智的決定,但他怎麽能控制得住自己呢?尤其是到了他正被不安與忐忑所包圍,卻只得獨自一人的時刻。他多麽希望聽見顧北辰的琴聲,或是跟他說句話也好,哪怕他什麽都不做什麽也不說,只要坐在那裏讓他看上一眼也就夠了。可是偏偏就是在他想得發瘋的時候,卻如何也沒可能見到他。失落讓他合上了厚厚的手稿,閉上眼仰頭靠進冰涼的椅背。他輕輕哼唱着,柔和的旋律從他的嘴角平靜地流瀉出來,偶爾會有幾個音符因為遺忘而暫時停住,下一個樂句卻能再次自然而流暢地接起。他哼着哼着,就這麽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睡了過去,剛剛鋪開的信紙就擺在手邊,鋼筆的筆帽也來不及合上。雪白的紙頁有些微的皺褶,在它的右側,幾列遒勁的字跡無聲地躺着,欲語還休。
“北辰:
見字如晤。
一別數月,殊深馳系。奈何相距甚遠,實難聚首,惟有轉寄文墨。種種離別之情,今猶耿耿……”
而正在戴安瀾安排部将們積極構建防禦工事時,1942年3月中旬,蔣介石便首次以“盟軍中國戰區總司令”的身份飛臨緬甸臘戍視察。此時張轸的66軍仍在昆明待命,甘麗初的第6軍和第5軍的其餘兩個師還都駐紮在臘戍,200師從昆明經松山、龍陵、臘戍、曼德勒、密鐵拉至同古一路上都是急行軍,辎重裝備全部沒帶不說,連炮團也沒跟上來。現在英國人見勢不好已經逃得飛快,英緬軍總司令胡敦甚至連地形和工事都一點兒也沒布置,便着急忙慌地跟200師換了防。雖說現在大部分防禦工事已經建起來了,可單憑200師不足8000人兵力,又能抵擋多久呢?
而蔣介石也有着同樣的心病,第5軍是中央軍中唯一的全德式裝備機械化部隊,除開守在湖南的俞濟時陸耀武的74軍和駐守宜昌的陳誠羅卓英的18軍,第5軍是他最拿的出手也最精銳的部隊了。可英國人此時卻退守在仰光西北的卑謬,而将卑謬以東,從同古直到景棟長達1000多公裏的地區都交給中國軍隊防守。本來這戰線就已經長得讓人揪心,英國人的情報又說,日軍可能從泰緬邊境入侵,造成三面進攻之勢。這樣一來,甘麗初就必須帶着第6軍防守東線,而唯一能與日軍正面作戰的,就只剩下第5軍了。這可是精銳中的精銳啊,要是白白在緬甸損耗了大半,就得不償失了。他不由得在心底盤算起來,怎樣才能讓英國人多出力,而減少己方的損失?
當蔣介石的座機剛剛停留在臘戍機場時,由羅斯福和馬歇爾親自內定、曾擔任美國駐中國使館武官的史迪威也現身在了臘戍。在他受命赴華伊始,羅斯福便給他的頭上安了八個頭銜:美軍駐華軍事代表、中國戰區美軍總司令、對華租借物資管理負責人、滇緬公路修建監督人、中國戰區盟軍參謀長。最後一個參謀長的職務倒是還好理解,可前頭這個“中國戰區美軍總司令”倒真是讓人犯了愁,中國地區哪來的美軍,又何談美軍總司令呢?蔣介石自然不願意讓史迪威分去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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