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偷梁換柱(下) (1)
而當陸肇星醒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正坐在日軍的運兵車上,周圍滿是荷槍實彈的日軍士兵。大驚失色的他顧不得身上陣陣劇痛襲來,本能地正想一躍而起,身邊的一個人卻及時地用腿腳壓制住了他。他轉頭看過去,陳凱的嘴上封着布條,手也被反綁着,但精神頭看上去卻比自己好太多,還沖他擠了擠眼睛,又努了努嘴。陸肇星掙了掙同樣被反綁在背後的雙手,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陳凱不知什麽時候竟調換了兩人的衣服,自己的上校領章挂在他脖子底下,看起來別扭又怪異。他皺起眉,這小子是活膩了嗎?顧不得滿肚子的疑問,他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看樣子陳凱也沒嫌疼,并且還很想像往日那樣露出個壞壞的笑,無奈嘴裏卻被布條塞得滿滿當當,只能使勁搖了搖頭當做回應。
悶熱的軍車像是蒸籠,這一路幾個小時開下來,車廂裏早就被難聞的汗味和汽油味充滿。陸肇星隐約覺得自己已經發起了高燒,身上出了一層汗卻不見退熱,反而是虛弱無力的感覺越發強烈了些。搖晃的車廂和悶熱的空氣讓他有些反胃,便稍稍挪了挪了身子半躺在地上。坐在車廂兩側座椅上的一個日軍士兵見狀哼笑一聲,擡起一腳重重地踢在他腹上。陸肇星當即就痛得好一陣眼冒金星,本來胃裏就已是翻江倒海,這一下弄得他本能地躬身蜷了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兒來。周圍的日軍見狀發出嘲弄的哄笑聲,而踢他的那個日軍笑得更是猖狂,末了還伸手扯着他的衣領把人拽了起來說了幾句粗魯的日語,才又重重地把他扔到地上去。一邊的陳凱看得眼睛冒火,身體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最終還是被陸肇星投來的目光阻止了。軍車又緩緩行駛了一陣便停了下來,兩人在被拉扯着推下車前頭上都蒙上了麻袋,那難聞的味道和粗糙的材質弄得陸肇星頭暈目眩,甚至差點忍不住開口罵娘。兩人本就有傷在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一路上又被推推搡搡,雖然都看不見對方的狀況,但磕磕碰碰的聲音,卻還是都盡數收進了耳朵。陸肇星努力集中注意力計算着步數,他聽見陳凱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讓他判斷他們多半是分開被帶進了兩間囚室。果不其然,不久後領路的日軍停了下來,一陣鎖鏈搖晃和門板開合的聲響過後,他被人推進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并被按在了一張木椅上。
頭上的麻袋被揭下,口中的布條也終于被取了出來,這一路上的折磨和不适早讓他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粘膩難忍,好不容易終于能自由呼吸,他幾乎整個人向後癱軟地靠住了椅子的靠背,才沒有緩緩滑跌下來。他閉了閉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氣,讓自己此刻正瀕臨崩潰的身體稍稍恢複些許。這會是一場漫長而又難熬的持久戰,而他,絕不能輸。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将近一周時間過去,日軍除了把他叫來審問遠征軍的駐防和部署計劃以外竟沒有動用任何殘酷的刑罰,他唯一遭受的一次皮肉之苦,也就是被帶着倒刺的鞭子抽了半個多鐘頭。這點鞭刑對他而言自然是不算什麽,真正讓他擔憂的是,自從被關進這裏,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陳凱,更不知道他的處境如何。當時兩個人身上的軍裝被調換,對于軍銜高的軍官日軍當然不會放過,更何況是佩戴着上校軍銜的陳凱。然而,他被關押的屋子卻是一間地地道道的密室,除了門上小小的通氣扇和門下窄窄的送飯口以外,他連一絲縫隙都找不着。甚至于,每天他能見些光亮的時間,也就只有被帶出去的短短幾個小時。他在不多的外出時間裏努力記憶着周圍的設施、衛兵和道路,但嘗試過幾次後終究還是徒勞。其一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漸漸支持不住,每天的飯食雖然能勉強吃些,但高燒卻一直不見退,頸上和手臂上的傷口又開始潰爛,瘙癢和疼痛使他幾乎徹夜輾轉難眠;其二是他被帶去的審訊室似乎位于整個建築的中央,四周有五六條走廊呈放射狀分布,他根本就沒辦法知道到底哪條路通向外界。懊喪和焦灼讓他的意志漸漸消磨,面對日軍日漸尖刻粗暴的審訊,也就只剩下了沉默的力氣。
這日深夜,他才剛剛強忍着不适艱難睡去,隔壁一陣鎖鏈的響動和叫罵聲便将他驚醒了。他撐起身體,把耳朵貼在牆上細細聽着隔壁的動靜,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響之後,那聲中氣十足的“龜兒子”讓他眼裏的火光唰地亮了起來。他攥緊雙拳,耐心聽着看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便輕輕地敲響了牆壁,“陳凱,陳凱!”
“團座?”隔壁果然傳來既驚且喜的回應,随即是一陣土石松動的摩擦聲,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裏忽然透進了一絲光束,陳凱的一只眼睛從牆上一處窄小的孔洞後露了出來,“團座是你嗎?”
陸肇星起身檢查了一下通風口,确定沒有人在外盯梢之後才湊過去小聲道,“你怎麽樣?傷得嚴重嗎?”
陳凱道,“沒事,都是些小傷,不礙事的。”話音剛落卻還是忍不住狠狠抽了口氣。
“我這間屋子終日都是黑的,分辨不出時間,咱們被關進來多久了?”
“有半個多月了,日本人對咱們的部署越來越着急,估計外頭戰事也緊了。對了,前兩天我還被關在另一邊的時候,聽見幾個日本人在說……仁安羌,對了,是仁安羌,我聽不懂日語,聽了半天也就聽出這麽個地名。”
牆上的孔洞太小,陸肇星看不見陳凱的樣子,只聽他說話稍快一點就帶着喘,心裏不由得百般酸澀,便停了停才接着問道,“你前些天被關在什麽地方?我出去的時候,只看這鬼地方滿是小路,愣是瞧不出來哪個通向出口。”
“大概關在他們營地的另一頭,屋子裏頭真叫一個烏煙瘴氣,我倒是慶幸被他們又弄到這邊來。出口我會留意,只是咱們壓根不知道這是哪兒,就算跑出去了,可之後呢?出去不出去,恐怕都沒什麽區別了……”
陸肇星聞言沉默了一會才道,“別說喪氣話。”
牆對面又是一陣鐵鏈叮叮咣咣的聲音,陳凱動手把孔洞又挖得稍大了些,磨破的指尖滲着血,将一枚小小的玉觀音推了過來。陸肇星見狀連忙伸手接過揣在手心,他十分奇怪陳凱是如何保存着這樣東西才沒讓日軍搶了去,卻也不好發問。倒是陳凱很明白他的疑惑,便主動解釋道,“團座,你要是能回去,就替我把這個帶回去吧。”
陸肇星當即怒道,“你少他媽給我來這套!”
陳凱嘿嘿笑了兩聲還沒接話,屋外忽地傳來了一陣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噤了聲。陸肇星把眼睛湊到孔洞上,他看到隔壁的牢門被打開了,大概是外頭看守的日軍發現了陳凱在遞什麽東西,甫一沖進來就揪着陳凱一陣暴打。此時他才發現陳凱身上的傷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單薄的外衣破破爛爛滿是血跡,已幾乎不能蔽體,嘴角顴骨雙眼也都是淤青,手腕腳腕上都裝了鐐铐,脊背上還有一道斜長的裂口。沖進來的兩個憲兵一個提着一桶鹽水一個拎着一條長鞭,一頓暴打之後便将一桶濃鹽水結結實實潑了上去,看着地上的人已經沒了反抗的力氣,這才大笑着紛紛離去。而陸肇星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心中悲怮,憤怒和無力讓他不由得雙眼通紅,卻只能一拳又一拳打在牆壁上,雙手打得出了裂口,可手上的痛楚卻遠遠比不上他心頭像是被重物捶打着的銳痛。明明他才是那個應被嚴刑拷打的人,明明他可以替陳凱承擔下這些所有的刑罰,為何他偏偏要在這昏暗密閉的屋子裏茍且偷生?陸肇星啊陸肇星,你何時變得如此殘忍又如此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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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陳凱像是醒了,也聽到了對面捶打牆壁的聲音和長官低聲的哽咽。他鼻子一酸,便撐着身子艱難地爬到牆邊,吐掉嘴裏的鮮血,開口輕聲安慰:“團座,我沒事,跟着你這麽些年,什麽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怕這個。”
陸肇星擦了擦臉,低聲罵道,“你這混小子,誰準你這麽不要命的?不如直接告訴他們我才是團長,若是能和他們周旋一二,指不定還能得到不少消息。”
“不行!”陳凱急忙低喊了一聲,語氣也急促起來,“團座,你聽我的,我能扛下來,我能扛下來!這時候你千萬不能出頭,要是你出了頭,別說得到消息,咱們兩個怕是都活不成了!”急促的語氣牽動了傷口,他咳嗽了好一陣才接着道,“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抓到其他人,但恐怕他們已經起了疑心,這時候更不能疏忽大意啊團座!”
隔着厚重的牆壁,兩間囚室陡然安靜了下來,只餘下兩人斷續的粗重呼吸。陸肇星勉強壓抑下胸口的悶痛,啞着嗓子終于算是默許:“我知道了。”
然而兩人的擔憂很快便成了現實。
第二天清晨一早,幾個憲兵沖進了牢房,在陸肇星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便把他架了起來。在窄小的走廊裏繞了不知多少個圈之後,他被帶進一間屋子,屋子裏有一只灌滿了水的大木桶,桶的邊上搭着花花綠綠的電線。一張長桌橫放在屋子的另一邊,一個佩着少佐軍銜的軍官坐在桌子後。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屋內的擺設,便平靜地在桌旁的木質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那個少佐打量了一下他,嘴角挂着一絲詭異的笑意開了口,竟是再标準不過的中文:“上尉先生,考慮得怎麽樣了?”
陸肇星聞言只是冷冷一笑:“癡心妄想。”
那個少佐也并不着惱,只是向旁邊伸出手,立在一旁的憲兵便把兩塊白色布料交到他手上,正是從他和陳凱的軍裝上撕下來的部分,上面清晰地寫明了兩人的姓名、軍銜和部隊。他翻開了一下兩塊白布,将它們扔在了桌面上,上身微微前傾,指尖壓着布料把它們推了過去:“不願意合作也沒關系,但是說謊可不行。”
陸肇星心頭一震,表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桌下的雙手卻已經慢慢握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沒關系。”少佐慢慢站起身,“等會你就知道了。”語罷他上前打開了屋門,在陳凱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剎那,兩人的臉色均變得慘白。
麻木,窒息。
他的頭被一只帶着膠皮手套的大手死死按着,氣泡和水交替着湧入他的口鼻。木桶并不深,如果他能夠站直身體那麽脖頸以上都可以露出水面,可那只死死按着他的大手卻使得他只能弓着身子動彈不得。接入水中的電線将電流源源不斷地送入水中,讓他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開始痙攣卻又無法讓他痛快地暈厥過去。像是被尖銳的針頻繁地戳刺着,他疼痛難忍卻又手腳酸麻,兩只手臂胡亂地在水中掙紮,張開嘴想要大口呼吸卻只是被屢屢嗆咳得喘不上氣。過了不知道多久,那只大手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拽了出來,他急忙吸了一口氣進去,就又被按進了水裏。這幾下掙紮弄得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傷口都開裂了,在電流的刺激下滲着血,被這麽來回折磨了幾次,木桶裏的水也帶了些紅色。他的胸口悶痛起來,大腦也逐漸因為缺氧而渾渾噩噩,當他覺得自己不是會觸電而死就是會窒息而亡時,兩個憲兵把他從水裏拽了出來,扔到了一旁的地上。
陸肇星幾乎脫力,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半晌才喘過了一點氣微微撐起身子,緩緩向陳凱看了過去,對方的臉上早已滿是淚水,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一般,渾身顫抖着卻愣是沒有哭出聲音。那個少佐看了看兩人,踢了踢陸肇星道,“這次考慮好了嗎?”語罷轉向陳凱,“是不是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究竟誰是陸團長,誰是陳副官?”
“哈哈哈哈哈!”陳凱忽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随即面色一變,狠狠地唾了一口在那個少佐臉上,“玩了這麽多花樣,原來是在猜我們倆的軍銜!爺爺我今天就告訴你,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200師原1152團現598團團長陸肇星!”
癱在地上的陸肇星聞言身體猛地一震,忙翻過身來用手臂撐着地面試圖坐起,可全身上下都不聽使喚,只能別過臉去看着陳凱發瘋似的使勁搖頭。但陳凱卻刻意偏過頭去,不願直視他的目光。
一旁的日軍少佐抹了一把臉猛地站直身子,擡手就是重重地一拳直直地打在陳凱腹部,後者當即痛得忍不住悶哼了一聲,身子本能地蜷了起來,可沒多久就又咬着牙站起。少佐見狀冷哼一聲:“還真有點骨氣,給我灌他!我看他能嘴硬到什麽時候!”兩個憲兵聞聲便将陳凱架到了椅子上綁住手腳,二人各自帶上膠皮手套後,把電線纏到了他的手铐和腳鐐上。電閘拉下的那一剎那,仍然無法動彈的陸肇星看見陳凱的瞳孔忽然放大了,面孔和身體陡然扭曲到可怖的角度,身體連帶着地上的扶手椅不斷地痙攣、抖動。他木然地擡起下巴張着嘴,像是要痛叫,卻死活不肯發出聲音。兩個憲兵此時已取了一只水瓢來,一個死死扳開他下颌,另一個舀了水桶裏的水就往裏灌。灌了一陣兩人大概是嫌累,便又尋了根膠皮管來,直接将管子□了陳凱嘴裏。電擊的麻木和綁縛的限制讓陳凱根本無法反抗,不消一會兒腹部已經鼓起。少佐見狀招手示意二人停下來,并解開了纏在手铐腳鐐上的電線,而後示意二人把他吊了起來。
此刻的陸肇星終于勉強能動彈,可拼命掙紮也只能夠在地上爬行。從屋子的一頭到另一頭的距離此刻顯得如此漫長,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勉強控制住讓自己不發出悲憤的哽咽。他不敢看陳凱,他怕他只要看一眼就會喊出團長是自己,他怕他一句控制不住的話會毀了陳凱拼了性命才保住的一切,他更怕這個景象從此成為他畢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直到死亡才能将這刀尖戳刺一般的罪惡感和屈辱驅散。看着那個少佐已經又揮拳打向陳凱,他猛地擡起身子一撲抱住了他的腿,也把人撞得倒在了地上。屋內的一幹人士見狀都有些愣,正摩拳擦掌的兩個憲兵也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那個少佐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爬起來對陸肇星開始破口大罵之後,兩人才如夢初醒似的沖上去對他好一陣踢打。陸肇星早已無力還擊,此刻更是幾乎連保護自己的氣力也沒了,盡管厚重堅硬的皮靴踹在身上處處都是疼痛難忍,他也只能雙手抱住頭縮起腿護住腹部,再也做不了什麽。而被吊住的陳凱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團長被打,也顧不得水已經灌到了嗓子眼,扯着嗓子用破碎的聲音就開罵:“你們這幫孫子,除了會用拳頭還他媽會幹什麽?我告訴你們,爺爺我身上正癢癢呢,快來給我撓撓!”
陸肇星聽着卻只想落淚,終于沒忍住擡頭喊了一聲:“你住口!”
“閉嘴!”陳凱拿出長官的威風罵着,身體在半空中用力地掙了掙,“這兒還輪不到你說話,給我一邊兒去!”
那個少佐聞言卻大笑起來,還裝模作樣地鼓了兩下掌,“真是情深義重啊!那我們也就不客氣了。”他抹了抹跌倒時臉上沾着的塵土,咬牙切齒地低吼道,“給我狠狠地打!”
帶着倒刺的鞭子像是長了眼睛,一鞭一鞭都打在腹部,方才被灌下去的水早已吐了個幹淨,現在從陳凱嘴裏湧出來的,已經是夾雜着血絲的液體了。可每當憲兵問他是否考慮清楚了,他卻只是歪一歪頭再冷笑幾聲。鞭子抽打的聲音已不知回響了多久,當陳凱再度咧嘴露出一個輕蔑的笑時,他的口裏已滿是鮮血了。
少佐見狀,蹲下身去,慢慢扼住了陸肇星的脖子,放低了聲線道,“都說你們中國人仗義,我看也不過如此。瞧瞧你,你在看你的戰友被打,你和我們一樣并不在乎他是否會死去,你真是個殘忍的人,比親手殺死你的戰友還要殘忍!”
陸肇星只是緊閉着雙眼和嘴唇,別過頭去一聲不吭,可他卻如何也控制不住他發抖的身體,他瀕臨崩潰的精神出賣了他。少佐板起他的下巴,狠狠撕扯着他的面部迫使他睜開眼睛看向陳凱,他的戰友已經被毆打得不似人形,連臉上都遍布了鞭痕,腹部更是血肉模糊。他的眼中早被淚水充滿了,昔日鐵骨铮铮的漢子,如今竟像是沒了魂魄,連囫囵的話都完全說不出。此刻他緊繃着的下颌也開始抖動,快要溢出的哽咽終于是再也無法掩飾。憲兵又狠狠抽上了一鞭子,伴随着陳凱嘔出的一口鮮血落地,陸肇星終于發出了聲音。
“住手。”他擡起一只手,“停下來。我才是團長。”
陳凱的眼睛忽地睜開了,可他只和陸肇星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了一瞬,便又帶着嘆息移了開去。少佐示意兩個憲兵停手,自己也松開了扼着對方脖子的手,“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才是團長。”陸肇星深吸了一口氣,“我才是598團的團長,陸肇星。”
死亡已經越來越近。前些天,日軍從另一個據點裏帶了前段時間被俘虜的三排長來,昔日200師的铮铮好漢被這麽折騰下來,身上的銳氣早已沒了蹤影,人更是奄奄一息。當憲兵要他指認哪個才是陸肇星時他卻愣住了,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英武勇猛的團長也會被人折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悲痛讓他無法将實話說出口。而另一間牢房裏的陳凱卻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忽地從地上坐了起來,他已經幾乎發不出聲音,縱使已經喊得面紅耳赤,那短短幾句話也只是剛剛被聽了個真切而已。
他說,快告訴他們,我是團長。你要是想救團長的話就這麽說,我們出不去,也跑不掉,只有想辦法出去才有逃掉的可能啊!我已經走不動了,也不怕他們折騰,可咱們團長不一樣,他有學問,要是他能逃出去,那得頂上十個我啊!
後來,三排長指着陳凱告訴憲兵,說,他是我們的團長。
然後另一個憲兵毫不遲疑地舉起手槍擊穿了他的頭。
當天晚上,陳凱對着孔洞那頭的陸肇星說,團長,你要是能回去,就幫我把那個玉觀音帶給張逸吧。緬甸這地方除了山就是樹,半晌也看不見一個人影,睡在這兒挺孤單的。他要是有空,就來看看我,我怕時間太久,忘了回家的路。
陸肇星說嗯。
後來,直到新38師攻陷了據點,直到所有的戰俘都被救出,他也再沒有見過陳凱。
轉眼間,陸肇星已經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一個多月。從一開始的痛徹心扉,到現在的如水般波瀾不驚,顧北辰自己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麽,居然支撐着他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能恢複過來過上平常的生活。緬甸那邊聽說戰局已經驟變,遠征軍已經開始全面潰退。重慶聞訊又是一片嘆息,民衆們剛剛燃起了些許的熱情又沉寂下去。
顧北辰覺得日子過得倒是普通,他辭去了工作,因為他記得陸肇星說不喜歡他總是外出忙碌,因為陸肇星說他會擔憂挂念。但他還是需要一些錢度日,便只好每個月定期翻譯幾份稿件,支持着日常的飲食用度也算是勉勉強強。此外,他開始練琴,雖然琴的高音仍有些不準,但熟悉的心緒讓他覺得自己又漸漸回到了數年之前那個能夠心平氣和地和偉大的音樂家們對話的狀态,他也知道,肇星想聽。
張逸這些天好像總是累極的樣子,偶爾來他這裏看看還要提着各種小吃,理直氣壯地說是來給他改善夥食。顧北辰只能推脫,并不是因為客氣,而是真的吃不下。他好像已經習慣了粗茶淡飯的生活,也習慣了每日只吃一點點食物,偶爾吃得多了還會吐,慢慢地對吃的也就沒什麽追求了。而張逸看着他日漸消瘦的身形總是氣得直爆粗,卻也總是爆着爆着就紅了眼眶。顧北辰勸他,說你每月的軍饷不過也就那麽一點,都白花在給我買東西上了,還不如自己攢着。
張逸聽了只有苦笑,攢什麽呀,攢了給誰用?原先倒是還有個念想,現在連念想也沒了,攢着也是白搭。
而雖說顧北辰成天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但張逸還是看得出,他壓根兒就沒從失去陸肇星的悲痛裏走出來過。不說別人,單看他和陳凱,兩人從相知到別離不過半年光景,他就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別說一個月時間,恐怕給他一年半載的時間,他也未必能完全放下這件事,更何況早已經對陸肇星情根深種的顧北辰?明面上他像是不在意,但私底下,他卻常常在窗戶邊的扶手椅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人像是沒了魂,只愣愣地望着窗外,思緒大概也早飛到了外頭去。吃飯飲食上他更是怪異,每日的飯量加起來也比不上正常人的一餐飯多,要是硬逼着他多吃幾口,轉頭就能吐得一塌糊塗。他整個人瘦得都幾乎脫了形,張逸沒敢告訴他,有時候他看着顧北辰彈琴的側影,真覺得他随時都會倒下一樣。
但他還真就這麽過來了。
這年五月底的時候,敗退的遠征軍終于回國,在這支終于從野人山中走出的部隊進入國境線之前,張逸便主動向陸軍總院提出自己要去騰沖進行醫療支援。但他畢竟不放心把顧北辰一個人丢在重慶,便在好一陣軟磨硬泡之後,拉着他一起去了騰沖。兩人在站在路邊的人群裏,默哀着看遠征軍的士兵們将戴安瀾的棺木緩緩擡進騰沖縣城,縱使已經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但他們的隊伍仍舊整齊有序,就像是,他們的師長仍然立在最前方,帶着意氣風發的身形和驕傲的眼光,正在檢閱自己的隊伍一樣。
和全騰沖的民衆一起送別了英雄,張逸就要去醫院忙碌了。顧北辰想去幫忙,但實在是不擅醫術,便就在旅店裏一個人喝茶看書。晌午剛過,他随便吃了點東西正打算稍事休息片刻,房門卻被敲響了,一打開門,臉色發白氣喘籲籲的張逸正站在門口,一手撫着胸口,像是有一肚子話堵在嘴邊卻說不出來的樣子。
顧北辰見狀忙端了一杯茶遞給他,“怎麽了?喝口水慢點說。”
張逸顧不上喝水,他扶着膝蓋又喘了幾口氣,終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陸肇星……陸肇星回來了。”
顧北辰手一松,手裏的茶杯落在地上,登時便摔了個粉身碎骨。
而當陸肇星醒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正坐在日軍的運兵車上,周圍滿是荷槍實彈的日軍士兵。大驚失色的他顧不得身上陣陣劇痛襲來,本能地正想一躍而起,身邊的一個人卻及時地用腿腳壓制住了他。他轉頭看過去,陳凱的嘴上封着布條,手也被反綁着,但精神頭看上去卻比自己好太多,還沖他擠了擠眼睛,又努了努嘴。陸肇星掙了掙同樣被反綁在背後的雙手,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陳凱不知什麽時候竟調換了兩人的衣服,自己的上校領章挂在他脖子底下,看起來別扭又怪異。他皺起眉,這小子是活膩了嗎?顧不得滿肚子的疑問,他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看樣子陳凱也沒嫌疼,并且還很想像往日那樣露出個壞壞的笑,無奈嘴裏卻被布條塞得滿滿當當,只能使勁搖了搖頭當做回應。
悶熱的軍車像是蒸籠,這一路幾個小時開下來,車廂裏早就被難聞的汗味和汽油味充滿。陸肇星隐約覺得自己已經發起了高燒,身上出了一層汗卻不見退熱,反而是虛弱無力的感覺越發強烈了些。搖晃的車廂和悶熱的空氣讓他有些反胃,便稍稍挪了挪了身子半躺在地上。坐在車廂兩側座椅上的一個日軍士兵見狀哼笑一聲,擡起一腳重重地踢在他腹上。陸肇星當即就痛得好一陣眼冒金星,本來胃裏就已是翻江倒海,這一下弄得他本能地躬身蜷了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兒來。周圍的日軍見狀發出嘲弄的哄笑聲,而踢他的那個日軍笑得更是猖狂,末了還伸手扯着他的衣領把人拽了起來說了幾句粗魯的日語,才又重重地把他扔到地上去。一邊的陳凱看得眼睛冒火,身體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最終還是被陸肇星投來的目光阻止了。軍車又緩緩行駛了一陣便停了下來,兩人在被拉扯着推下車前頭上都蒙上了麻袋,那難聞的味道和粗糙的材質弄得陸肇星頭暈目眩,甚至差點忍不住開口罵娘。兩人本就有傷在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一路上又被推推搡搡,雖然都看不見對方的狀況,但磕磕碰碰的聲音,卻還是都盡數收進了耳朵。陸肇星努力集中注意力計算着步數,他聽見陳凱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讓他判斷他們多半是分開被帶進了兩間囚室。果不其然,不久後領路的日軍停了下來,一陣鎖鏈搖晃和門板開合的聲響過後,他被人推進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并被按在了一張木椅上。
頭上的麻袋被揭下,口中的布條也終于被取了出來,這一路上的折磨和不适早讓他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粘膩難忍,好不容易終于能自由呼吸,他幾乎整個人向後癱軟地靠住了椅子的靠背,才沒有緩緩滑跌下來。他閉了閉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氣,讓自己此刻正瀕臨崩潰的身體稍稍恢複些許。這會是一場漫長而又難熬的持久戰,而他,絕不能輸。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将近一周時間過去,日軍除了把他叫來審問遠征軍的駐防和部署計劃以外竟沒有動用任何殘酷的刑罰,他唯一遭受的一次皮肉之苦,也就是被帶着倒刺的鞭子抽了半個多鐘頭。這點鞭刑對他而言自然是不算什麽,真正讓他擔憂的是,自從被關進這裏,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陳凱,更不知道他的處境如何。當時兩個人身上的軍裝被調換,對于軍銜高的軍官日軍當然不會放過,更何況是佩戴着上校軍銜的陳凱。然而,他被關押的屋子卻是一間地地道道的密室,除了門上小小的通氣扇和門下窄窄的送飯口以外,他連一絲縫隙都找不着。甚至于,每天他能見些光亮的時間,也就只有被帶出去的短短幾個小時。他在不多的外出時間裏努力記憶着周圍的設施、衛兵和道路,但嘗試過幾次後終究還是徒勞。其一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漸漸支持不住,每天的飯食雖然能勉強吃些,但高燒卻一直不見退,頸上和手臂上的傷口又開始潰爛,瘙癢和疼痛使他幾乎徹夜輾轉難眠;其二是他被帶去的審訊室似乎位于整個建築的中央,四周有五六條走廊呈放射狀分布,他根本就沒辦法知道到底哪條路通向外界。懊喪和焦灼讓他的意志漸漸消磨,面對日軍日漸尖刻粗暴的審訊,也就只剩下了沉默的力氣。
這日深夜,他才剛剛強忍着不适艱難睡去,隔壁一陣鎖鏈的響動和叫罵聲便将他驚醒了。他撐起身體,把耳朵貼在牆上細細聽着隔壁的動靜,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響之後,那聲中氣十足的“龜兒子”讓他眼裏的火光唰地亮了起來。他攥緊雙拳,耐心聽着看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便輕輕地敲響了牆壁,“陳凱,陳凱!”
“團座?”隔壁果然傳來既驚且喜的回應,随即是一陣土石松動的摩擦聲,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裏忽然透進了一絲光束,陳凱的一只眼睛從牆上一處窄小的孔洞後露了出來,“團座是你嗎?”
陸肇星起身檢查了一下通風口,确定沒有人在外盯梢之後才湊過去小聲道,“你怎麽樣?傷得嚴重嗎?”
陳凱道,“沒事,都是些小傷,不礙事的。”話音剛落卻還是忍不住狠狠抽了口氣。
“我這間屋子終日都是黑的,分辨不出時間,咱們被關進來多久了?”
“有半個多月了,日本人對咱們的部署越來越着急,估計外頭戰事也緊了。對了,前兩天我還被關在另一邊的時候,聽見幾個日本人在說……仁安羌,對了,是仁安羌,我聽不懂日語,聽了半天也就聽出這麽個地名。”
牆上的孔洞太小,陸肇星看不見陳凱的樣子,只聽他說話稍快一點就帶着喘,心裏不由得百般酸澀,便停了停才接着問道,“你前些天被關在什麽地方?我出去的時候,只看這鬼地方滿是小路,愣是瞧不出來哪個通向出口。”
“大概關在他們營地的另一頭,屋子裏頭真叫一個烏煙瘴氣,我倒是慶幸被他們又弄到這邊來。出口我會留意,只是咱們壓根不知道這是哪兒,就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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