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失而複得(下)

哭了一會,顧北辰慢慢擡起頭來,這才看見陸肇星身上的軍裝竟被自己的眼淚硬生生地浸濕了一大塊,又恰好在胸口的位置,這讓他不由得有些尴尬,揉了揉眼睛又清了下嗓子,吸着鼻子松開了抱着陸肇星的兩只胳膊,擡眼小心翼翼地望向他。陸肇星的臉上也同樣帶着淺淺的淚痕,神色也并無不悅,只靜靜地望着他,目光裏滿是疼惜。

而陸肇星看着顧北辰,那雙眼睛許是因為剛剛哭過的原因閃着水光,帶着壓抑了半年的思念,帶着難以言說的苦痛,帶着失而複得的欣喜。久違的暖意在此刻終于驅散了他心頭暗無天日的死寂,也讓他不由得怦然心動。滾燙的情意湧上心頭,他便俯下身,吻上了那眷念已久的雙唇。像是對待珍寶般小心翼翼,這個吻輕柔卻綿長,觸碰彼此身體的雙手只是撫摸卻不敢使力,唇舌的纏綿也百轉千回。漸漸地,兩人都有些控制不住,陸肇星的身體壓下來的時候顧北辰也沒有反抗,順從地被他摟着倒在了床上。喘息的聲音急促起來,然而,就在陸肇星已經慢慢吻到顧北辰脖頸的時候,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原本閉着雙眼的顧北辰見狀慢慢睜開了眼,将身體支起了一些:“怎麽了,肇星?”

陸肇星淺淺一笑,俯身又吻吻他的前額:“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今天就放過你。”

再醒來時桌上已擺好了午飯,可屋裏卻沒了陸肇星的身影。顧北辰有些擔憂,但身體的不适讓他沒力氣再外出打聽,只依稀記得先前陸肇星說自己被軍統訊問,便也就沒有多想。獨自吃了午飯,他心裏有些複雜,他能感覺到他身上沉甸甸的悲痛,那像無盡黑夜一般的隐痛在他抱住他的剎那就真真切切地傳遍了他全身,讓他痛得也不由戰栗起來。他一直在等着陸肇星跟他說話,把那些他放不下的記憶和悲痛都分擔給他,可直到他離開這間屋子,也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他是遇到了什麽,才會在被認為已經陣亡在戰場上之後又奇跡般地生還?他又是遇到了什麽,才會使得身上出現這麽多可怖的傷痕?事實上,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昭然若揭,可是,他并不願意主動去揭開愛人的傷痛。他有些失望,他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并不僅僅只是被他關愛和保護。

可直到晚上,陸肇星也沒有回來。顧北辰在房內焦灼地走了不知多少個來回,每聽見走廊上傳來一丁點聲音就豎起耳朵,弄到最後差點都成了幻聽。快到午夜的時候,他已經有些熬不住了,卻又不願意帶着滿肚子疑惑和不安睡去,便就這麽坐在床邊硬等着。這時,外頭終于響起了他熟悉的腳步聲,正昏昏欲睡的他猛地一驚,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門前,唰地就拉開了屋門。

“肇星!”他顧不得其他,張口便喊。

走廊上只有一盞壁燈,襯着來人憔悴的面孔,昏黃得有些怕人。陸肇星站在門外,聞聲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還是慢慢走進來,背手帶上了門:“你怎麽還沒睡?”

“我忍不了了。”顧北辰站在他面前,不得不稍微擡起一點下巴,才能勉強和他平視,“你今天很奇怪,我以為你會有一肚子的話跟我講,是我會錯意了嗎?”

陸肇星愣了愣,屋裏的空氣一時間竟有些寒冷。他皺起眉,定睛看了顧北辰一會兒,才擡手揉了揉他的發頂,淺笑道,“先睡吧,明天再告訴你。”

顧北辰不死心地繼續發問,“那你……這大半天的跑哪兒去了?”

“你又胡思亂想了。”陸肇星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去看了陳凱的父親。”語罷他像是累極似的轉過了身,又打開了屋門,“我晚上去張逸那屋睡,你好好休息,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

顧北辰一怔,眼睜睜地看着他疲憊不堪地出了門去,方才想起,原來自己竟一直忘記了,作為戰友的老陳,同樣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父親,而自己只活在與陸肇星有關的世界裏,全然忘記了痛失愛子的老陳将要如何度過這漫長又孤寂的後半生。甚至,他都忘了去看他一眼,或是在閑暇的時候陪他聊聊天。愧疚讓他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狹隘的兒女私情,可下一秒卻又被無可奈何充滿了心頭。

外頭的天仍是昏暗着,靠坐在床頭的陸肇星團了團膝上的薄毯,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根煙,取了茶幾上的火柴來,雙手卻哆嗦得怎麽也劃不着。他不由得神經質地抛下火柴盒,把兩只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掌心的濕意仍未退去,血液刺鼻的腥味也分毫不曾消散。此刻的他實在是太過疲憊也太過軟弱,即便只是支撐到顧北辰醒來,他也早就沒了僞裝的力氣,只得匆匆從他身邊逃離。嘆了口氣,他将煙扔到桌子上,一只有些冰涼的手卻在此時探了過來,覆上他的一只手臂。陸肇星一驚,忙坐直身子,把毯子展開分了一半過去裹住來人:“你下床幹什麽?不是叫你安心睡覺?”

顧北辰整了整披在肩上的外衣,坐上床來往他身邊湊了湊,“這兩天大概睡得太多,現在反倒是不困了。”

陸肇星側過頭去,他看見顧北辰的眼裏滿是關切。然而此時他卻沒有情動的感覺,只剩下徹骨的疲倦和戰栗,這讓他不由得躲開了一點,低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沒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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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辰看了看他,也不說話,只是把手伸過去,覆在他手背上,慢慢地握緊。陸肇星驀地鼻子一酸,卻又立即克制住了,哆嗦的雙手握成了拳,繞過顧北辰的肩把他擁在了懷裏。

“我怕,北辰,我太害怕了,可我恐懼于自己的害怕。”他喃喃着,“我害怕想起陳凱臨死之前的樣子,我害怕想起在同古見到師長最後一面的樣子……我沒法接受他們已死的事實,更不能容忍自己居然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卻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在事後悔得淚流滿面,這滋味一點也不好受……是,我的的确确見過太多死亡了,可沒有哪次讓我如此地痛恨我自己……被日本人抓去的時候,我從沒動搖過,要麽是以死報國,要麽是拼命逃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我的國家啊!可軍統的人來了,卻是一副我是漢奸走狗的腔調!那些刻薄的話簡直像是刀子一樣,那麽多在戰場上浴血搏殺的将領,難道在他們眼裏,竟都是漢奸走狗麽?”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上戰場……這次出征,我本是信心滿滿,要帶着部隊凱旋歸國,可現在,師長沒了,200師的老兵沒剩下幾個,連整個第五軍都打得只剩下了一半!我不明白到底是哪兒出了錯……被新38師救出來之後,我在印度住了半個月,我問過孫師長我們到底輸在了哪裏,我不相信僅僅只是裝備的問題,可他卻要我自己思考……我哪有力氣再自己思考啊,一聽聞戰事告一段落了,我就跟個幼稚的孩童一樣,除了回來見你,我再沒別的辦法了……”

“幫幫我,北辰,幫幫我……”

顧北辰起初只是靠在他肩頭聽着,可抱着他的人自己的情緒卻越來越激動,到最後甚至不可抑制地渾身發抖起來,讓他不得不伸手也環住了他的腰身,才稍稍使他平靜了些。頭一次聽見這個高大的男人的話語中展露出難以言喻的迷茫和凄涼,這讓他又是訝異,又是心痛。這樣的場景也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年在重慶的老宅裏,他也是如此神情恍惚地向陸肇星傾訴他的苦悶,這讓他有些苦澀地輕嘆了一聲,從他的懷抱裏掙了出來。

“回印度吧。”他望着他的眼睛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鈴是你在緬甸系上的,我解不了。而你陸肇星,也絕不會是被這小小鈴铛束縛的人,孫師長要你自己思考,正是希望你去想清楚問題的根本。我們都只是個普通人,既無法左右戰局的态勢,也不可能改變上峰的決策,那麽我們還能做什麽?我們只有改變我們自己。我們的力氣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如果可以,這份力氣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該做什麽,這樣不是就夠了?”

“往後的路還長着,誰也不知道自個兒會不會哪天就突然走了。接到你……犧牲的消息的時候,我只覺得像是天都塌了一樣……我活了快三十年,再沒有什麽時間,像那時一樣暗無天日。可是我挺過來了不是嗎?是,我也害怕,每次你上戰場,我都害怕你會回不來,可我又能怎麽辦呢?我要活呀,即便你不在了,我還是得帶着你的那一份活呀!如果我也活不下去,那麽你的犧牲又有什麽意義呢?現在,對于戴師長和陳凱,也應該是一樣的……他們的犧牲,是為了有更多人可以更好地活,不是要你背負終生的枷鎖!如果說讓我幫你,我只能要求你回到戰場上去……我舍不得,可是我更清楚,你是軍人,你是天生屬于戰場的人,我可以什麽都不說只是等着,但是你,你還要帶着他們的份,繼續把仗打下去!”

陸肇星渾身一震,轉過了頭去望向顧北辰,眼裏像是突然點起了一簇火苗,在這沉悶的夜裏仿若一盞尋路的明燈一般。

這晚兩人就這麽肩并肩坐着,頭一次以這樣這也不依靠誰的姿勢坐在一起,薄毯底下的手卻緊緊地交握在一起,無論多麽綿長不斷的情思,此刻都成了精神上最堅定的依靠。

三日之後,陸肇星便動身由騰沖返回了印度。

臨行之前,他和顧北辰一同把陳凱留下的玉觀音交給了張逸,并把他最後留下來的話轉述給了他。出人意料的是,張逸竟是意外地平靜,拿到玉觀音時,也只是淺淺一笑道“夢裏頭早就見了這玩意兒百十回,現在才總算是揣在了手裏”。顧北辰見狀卻是好生難過,可卻被張逸擺手說大可不必,并把當日他落在醫院的那只皮箱子歸還給了他。看着顧北辰接過皮箱子時複雜的眼神他笑道,還怕我偷看你的寶貝呀?放心,雖然是你先打了我一拳,但是這點胸襟我還是有的。

離開了張逸的住處,兩人便急匆匆地趕赴機場。站在離飛機不遠的停機坪上,顧北辰的眼眶有些澀,他抿了抿唇,還是艱難地開了口:“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陸肇星上前了一步,雙手握住他的雙肩,目光裏堅定的決心和深沉的情意盡數收進了顧北辰眼底,“等抗戰勝利的時候,你回南京,我去南京找你。”

他輕輕吸了下鼻子,眼睛微紅着望向他,“我們誰也不知道離戰争勝利還有多久,再說了,你不怕我再次跑掉,讓你找不到我?”

陸肇星笑了,握住他肩頭的手猛地收緊,“我一定找得到你。如果沒有這點本事,我就不叫陸肇星了。”

顧北辰也試圖扯出一個笑,卻沒藏好一聲哽咽,只得別過了頭去,半晌才回轉過來,眼淚卻已經悄悄爬上眼角。瞅瞅四下無人,他微微踮起一點腳尖,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吻。可還沒來得及松開,陸肇星便已經緊緊地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了一句“我愛你”後,便松開了手臂,轉過了身,邁着穩健而又堅定的步伐,緩緩踏上了飛往印度的航班。

而顧北辰仰頭望着飛上天際的飛機漸漸消失在雲層之後,猶帶淚痕的面容終于緩緩綻開溫暖如春風化雨般的微笑。

他不怕——

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他的愛人會飛過這碧波滔滔的江河和白雪皚皚的山脈,帶着勝利與他們的愛情,一起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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